一號首長

陳正舉

打孟良崮之前，我們村住上了我軍的一個大干部，當(dāng)兵的都稱他為一號。稱一號，不叫官職，看來是位不小的首長。

一天，他的警衛(wèi)員來叫我到他那里去。一號首長住一農(nóng)家。農(nóng)家石墻、石屋，有一棵開花的杏樹，一棵滿是花蕾的桃樹，杏花香、桃蕾艷，伴著灑滿院子的陽光，陽光很亮很暖。一號首長趕忙放下手中的工作，攜一身花香，陽光一樣很亮很暖地呵呵笑著，向前拉住我的手讓座。首長大臉盤，寬腦門，亮眼睛，一看就覺得是位不簡單的角色。首長說，又要給你添麻煩了，我想在房子北面挖一個防空洞，你看行嗎？我說，行，這個任務(wù)您就交給我們吧。首長說，不用，你給我們找一些工具來，我們自己挖。我說，您是干大事的，這些粗活怎么能讓您干呢。說干就干，我找來幾個村民，揮镢揚(yáng)锨，噼里啪啦一天就把防空洞挖好了。我撲打撲打身上的土要走，首長卻呵呵笑著，攔住我們說，走啥子嘛，你們給我干活，我要請你們吃飯。首長的熱情呼呼啦啦直向我身上撲。我忙說，您大老遠(yuǎn)來俺村，俺沒請您吃飯，您卻請俺吃飯，哪有這樣的道理！首長笑著，一下把我按在凳子上說，這是命令。

我正忸怩著呢，廚師就提來一個提盒打開，從里面拿出兩個紅薯面煎餅，還有一碟醬、兩棵大蔥。我一看，就笑了，說，首長，您這是請我吃飯呀，這樣的飯我們天天吃。首長笑聲鴿子一樣，滿屋撲撲亂飛說，這是我吃的，有專門招待你的飯，你只管敞開肚皮吃嘛，不會跟你要菜金的。說話間，廚師端來一凹箅肉包子，熱氣騰騰。我望著望著，咕噔咽了一口唾沫。首長說，還等啥子呀？吃呀，不吃我可吃了。首長一再相讓，我扭扭捏捏拿起一個咬一口，再咬一口。哎呀，那包子真香呀！我吃著吃著就留不住嘴了。我們吃肉包子首長吃煎餅。我看見首長吃煎餅十分費(fèi)事，就說，首長，您吃包子，俺吃煎餅吧。首長說，你吃，你吃，包子是待客的，我不能搞特殊。他一邊吃著，一邊問我怎么才能將煎餅吃得快一些。我就教首長怎么吃煎餅，首長學(xué)得那個認(rèn)真呀，就甭說了。首長大氣、豪爽、熱情，說話撇著腔。我越看越覺得很像人們傳說的那位大首長，忍不住便問，首長，您是……首長不等我說完，就呵呵笑著把話岔開，問起鄉(xiāng)親們生活生產(chǎn)的情況。

那時，正是春播時節(jié)，家家戶戶都忙農(nóng)活。首長見我們忙活得很，就指示部隊的同志幫助我們春耕春播，還要大家開展生產(chǎn)競賽，看誰家的進(jìn)度快。那一陣子，遍地是軍民一起勞動的身影，漫天飄揚(yáng)著歌聲笑語；那一陣子，我們那里真像歌里唱的那樣“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部隊的同志忙著訓(xùn)練又忙勞動，一個個累得夠嗆。大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讓我去跟首長說說，別讓同志們給我們干活了，讓他們歇著，養(yǎng)好身子，攢足勁，好為我們多打幾個“遭殃軍”。首長聽了，呵呵笑道，老百姓是水，我們是魚呀，魚水一家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們幫你們干活是理所應(yīng)該的。

轉(zhuǎn)眼來到清明節(jié)。大伙好像齊了心，都煮雞蛋包餃子，單等同志們中午回家好好招待一番。可是剛到中午，部隊突然吹起集合號，說是有緊急任務(wù)。同志們急忙放下手中活兒呼呼啦啦趕回村，七手八腳一通拾掇，打起背包走了。留下村民對部隊的依依不舍，無限牽掛。

不一會兒，有村民跑來對我說，部隊沒有走遠(yuǎn)，都去了上林寺。我一聽，就急急火火向上林寺趕去，離老遠(yuǎn)就看見首長在那里對著部隊一邊比劃，一邊講話。首長講話洪亮有力，我聽得清清楚楚，首長是在教戰(zhàn)士們怎么吃煎餅。首長說，吃煎餅，卷大蔥，張大嘴，牙一咬，手一松，吃個煎餅只要幾分鐘。戰(zhàn)士們就按照首長教的辦法，咬一口煎餅，喝一口溝里的水。看到這種情況，我心里一下就明白了，部隊緊急集合離開村子是為什么。首長還說軍民魚水一家親呢？真是不實(shí)在！我就氣呼呼地去找首長理論。首長的濃眉有力地跳了幾跳，嚴(yán)肅地說，你們勒緊褲腰帶支援我們，已經(jīng)夠艱苦了，好不容易改善一下生活，我們怎么好去吃。我磨破了嘴皮也沒說通首長讓部隊回村，急得淚流滿面，一跺腳走了。

部隊在上林寺吃了午飯又吃晚飯，又開會學(xué)習(xí)，忙活到深夜，才悄悄向村里開拔。可他們回到村里一看，家家戶戶亮著燈，桌子上擺著煮熟的雞蛋和熱氣騰騰的餃子，還有一張張笑臉。我把雞蛋和餃子也端進(jìn)首長的屋里。首長一見，愣怔片刻，突然用大手抹一把眼睛，重重地按一按我的肩膀說，你們啊你們……

直到震驚世界的孟良崮戰(zhàn)役勝利，我才知道住在我村的一號首長，就是大名鼎鼎的陳毅。陳毅就是在我村指揮部隊把張靈甫的三萬人馬包了餃子，吃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