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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人類”的命運:記錄與思考

2016-05-06 09:57:33劉怡
三聯生活周刊 2016年19期

劉怡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整整6個半月以后,阿列克謝耶維奇依然沒能學會像一位名人一樣生活。

沒有出國演講邀請和采訪邀約的大部分時間里,她會待在南部農村的小木屋,閉門寫作。出門會客時就穿一件簡單的粉色毛衣,外罩綠色夾克,自己開車,點一種味道奇特的本地奶酪當晚餐。“和之前的許多獲獎者一樣,我用一部分獎金在明斯克買了間新公寓,但還沒有時間搬完家。”她略帶歉意地告訴我,“書很多,堆得很亂,所以沒法邀請你們去做客。”唯一的小小享受是學會了喝紅酒——“在巴黎和柏林居住時,當地的朋友會用葡萄酒招待我。這讓我記住了幾家酒莊的名字。”

在和每一位記者交談時,她都會提起同一個話題——獲得那個獎項給她帶來的眩暈感,以及在她之前獲獎的四位俄語文學巨人:伊萬·蒲寧(1933)、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1956)、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1970)以及約瑟夫·布羅茨基(1987)。自己的名字得以和這4位前輩并列,她感到“是一項巨大的責任”。有意無意地,列舉中漏過了唯一一位始終與蘇聯官方意識形態聯系緊密的作家:196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肖洛霍夫。盡管后者的代表作《靜靜的頓河》系以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出生地烏克蘭為背景,但女作家在談及自己的閱讀經歷時從未提到過這部巨著。

某種意義上,女作家的惶恐并非故作謙辭。到今天為止,口述式紀實文學是否能算一種文學創作依然遭到諸多評論家的質疑。典型的意見包括:口述事實留給記錄者在文體空間內繼續發揮的余地極其有限,而文體通常被視為文學創作的核心部分;阿列克謝耶維奇對原始材料的震撼性和道德意味的突出,似乎也更近于歷史文獻,而與諾貝爾文學獎歷來對創作技法的強調不甚一致。而為女作家辯護的聲音幾乎全部來自俄語文壇,則令人懷疑外國讀者對這種獨特的撰述方式究竟能接受到何種程度。

更令人扼腕和慨嘆的是,阿列克謝耶維奇本人似乎也永久地陷在了1991年之前的過去時態里。盡管她真誠地告訴我:“隨著每一本書的撰寫完成,我都變得越來越自由了。”但她頻繁談及的那些關鍵詞,“紅色人類”、自由、“冷戰”,都帶有濃厚的上世紀80年代意味。4個小時的采訪和晚餐時間里,我從未聽她提到過“全球化”或類似的新鮮詞語;大部分話題和關注點,始終圍繞從1917到1991年的蘇俄歷史而展開。盡管那是一個永遠不可能窮盡的厚重話題,但對當下現實的疏離——或許是有意為之——正在向我印證:阿列克謝耶維奇和她筆下的講述者一樣,具有根深蒂固的道德偏執。

是的,和那些在今天喪失了時間感的“紅色人類”一樣,阿列克謝耶維奇也生活在她的“二手時間”里;某種意義上,處于流亡歷程晚年的蒲寧和去世之前的索爾仁尼琴亦是如此。同主題下的復調寫作不僅構成了她一系列作品的敘事方式,甚至也構成了作品題材本身。在對歷史親歷者的發問和自我追問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宗教大法官”時時浮現——要自由和愛,還是秩序和面包?在俄國歷史上,似乎從來不曾有過兩者可以得兼的時代,這使阿列克謝耶維奇發出了“我們或許永遠等不到人類實現完全自由的那一天”的感慨。個體經歷在真實感以外異常尖銳的殘酷性,乃至清醒者面對真實歷史的無力感,都從她的話語中清晰地流露出來。而在談話接近結束時,我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念出了涅克拉索夫長詩《鐵路》中最著名的一段:“忍受完這一切——他會用胸膛/給自己鋪一條光明大道/只可惜這個美好的時代/你與我都不可能見到。”

死亡·土地·生活

1991年之前,位于蘇聯領土最西端,奧德河—尼斯河一線與明斯克—洛夫諾—卡緬涅茨—波多利斯基一線之間的狹長土地,曾經有過一個特殊的波蘭語名字“東部邊界地”(Kresy Wschodnie)。1918年波蘭第二共和國重生后,與同樣羽翼未豐的蘇俄紅色政權展開了慘烈的波蘇戰爭。1921年,大敗于華沙城下的蘇俄政權被迫簽署《里加合約》,承認包含維爾紐斯、格羅德諾、利沃夫等歷史名城在內的“東部邊界地”為波蘭固有領土,白俄羅斯西部、烏克蘭西部以及立陶宛東南部因此被劃入波蘭境內。1939年蘇德聯手瓜分波蘭之后,“東部邊界地”重新并入蘇聯版圖。1945年波茨坦會議上,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蘇聯西部邊疆的安全問題,斯大林提出了蘇波國界問題的最新安排:奧德河-尼斯河一線成為新的蘇波國界,此前居住在“東部邊界地”的波蘭居民整體向西遷徙;作為補償,原屬德國的波森、西普魯士、東普魯士、東波美拉尼亞、東勃蘭登堡和西里西亞劃入波蘭境內。經此調整,波蘭版圖整體向西移動了170多公里,18萬平方公里的“東部邊界地”完全成為蘇聯領土。

1948年5月31日,退伍紅軍士兵亞歷山大·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女兒斯維特拉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阿列克謝耶維奇就在“東部邊界地”南方的古城斯坦尼斯拉夫(Stanislav,1962年更名為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今屬烏克蘭)郊外誕生。和當時的許多蘇聯人一樣,這是一個多民族混血家庭:父親是白俄羅斯人,母親是烏克蘭人。實際上,鑒于“東部邊界地”復雜的民族分布狀況,假如斯維特拉娜早生10年,完全可能成為波蘭公民。1941~1945年4年殘酷的戰爭期間,“東部邊界地”作為蘇德兩軍控制區的最前沿,蒙受了驚人的人員傷亡,斯維特拉娜的家族也不例外:她的奶奶加入了敵后游擊隊,因傷寒不治而死;父親和兩個兄弟一同參軍,只有自己活到戰爭結束。母親的家族中,外祖父參與了紅軍的后期反攻,但在勝利到來前死在了匈牙利。有11位家族親戚和他們的子女死于德軍在占領區執行的“焦土政策”,以至于斯維特拉娜最初的記憶完全被關于死亡的一切所包圍。

在烏克蘭文尼察州的鄉間,斯維特拉娜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代。父親和母親在鄉村學校任教,她由外祖母照顧。日常生活中,她接觸最多的是那些失去了丈夫、父親和兄弟的婦女。“那個村莊差不多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女人村。人們總是在回顧戰爭,翻來覆去地講著:在學校和飯桌上講,在結婚禮堂和嬰兒的洗禮上講,在節慶時和葬禮上講。”即使是懵懂的兒童也會模仿德國兵走路的步子和說話腔調,玩著“紅軍打納粹”的游戲。每當夜幕降臨,勞累了一天的村婦們會聚到農舍邊的長凳上講故事,她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與親人最后分別的瞬間,傾訴著自己愿意無休止地等待征夫歸來的心情,最后唱起悲傷的歌曲——“只要他能回來,哪怕丟掉了胳膊和腿,我也愿意背他啊!”

犧牲和愛,這對別扭的組合差不多是少年斯維特拉娜關于人間的一切印象。她的國家和人民是勝利者,但付出的代價和犧牲是如此之巨大,以至于人們根本沒有心情回味勝利的喜悅。但婦女們在提及愛人時那些熱情似火的陳詞,她們在重建家園和撫養孩子時表現出的驚人韌性和可貴美德,又是那樣的真切和震撼人心。斯維特拉娜告訴我:“當我成為一名記者和作家之后,曾經不止一次回想起童年時代聽到的農婦們對戰時經歷的絮叨。那些凌亂、不完整的絮叨,在趣味性和力量上都超過了我在青少年時代閱讀的許多書籍。”即使是那些書籍,毫無例外也是關于戰爭、英雄和死亡的。

當斯維特拉娜長到該進小學的年紀時,老阿列克謝耶維奇決定把全家人遷回他在白俄羅斯南部的故鄉。這里位于戈梅利地區(Gomel Region)西部,靠近鐵路干線,依舊是平原農耕區。斯維特拉娜在她熟悉的鄉村繼續成長,從區圖書館借閱和蘇聯歷史相關的書籍,也聽身為共產黨員的父親講述對列寧和斯大林的崇拜。在她印象里,父親似乎沒有提起過赫魯曉夫對斯大林的批判——或許是因為她年紀還太小。17歲那年,她從彼得里科夫區(Pyetrykaw Rajon)下屬的科帕切維奇鎮高中畢業,隨即在莫濟里區以南的納羅夫拉鎮找到了人生第一份工作:擔任本鎮第一中學的歷史兼德語教師。

即使是在21世紀初的今天,人口剛過8000人的納羅夫拉也顯得極為蕭條和乏味。60年代雖然是戰后新定居者的子女開始進入校園的高峰期,第一中學小小的校舍也不過能容納不到10個班級。斯維特拉娜的教學任務并不沉重,這使得她能有更多的閑暇閱讀文學著作,例如中學時還無法理解的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她也在尋找機會發揮自己引以為豪的寫作專長:1966年夏天,即結束教師工作的第一年,她拜訪了離學校不遠的莫濟里市市委機關報《普里皮亞季真理報》(Pripyat Pravda)編輯部,獲得了一份通訊員的兼職,任務是跟蹤本地區農民生活的動態。仿佛冥冥中有天意,日后構成她寫作乃至思想淵源的幾重關鍵要素——記者的觀察力和溝通技巧、對土地和農民的情感,以及俄羅斯文學傳統的滋養,在這個邊陲小鎮形成了奇異的交集。而在納羅夫拉東南方數十公里外,一座以切爾諾貝利命名的巨大核電站也正在規劃當中。

將“土地-人民-道德”這組三位一體視為俄羅斯民族文化的核心要義,對“神圣的泥土”加以狂熱歌頌,構成19世紀俄羅斯文學“黃金時代”的一個重要特征。青年阿列克謝耶維奇所鐘愛的赫爾岑,正是土地德性最熱烈的鼓吹者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雖然在《群魔》中間接質疑了赫氏及其追隨者的觀點,但他筆下的梅詩金、索尼婭、沙托夫等代表人物,同樣具有淳樸、仁愛、虔敬等典型的土地德性。這種對土地的浪漫化歌頌,實際上還暗含著對缺乏靈魂根基的純粹知識(代表人物是伊萬·卡拉馬佐夫)的質疑:大地的德性正蘊含在農民的樸實和愚昧中,而與機巧復雜的人造學問絕緣。

從“黃金時代”到“白銀時代”,無數俄國文學家圍繞土地德性的確實性展開了激烈的論戰。而它在政治領域的反映,則表現為十月革命前后布爾什維克黨人與社會革命黨人之間的沖突。前者作為更先進的工業文明的代言人,相信依靠后天努力建成“人間天堂”的可能,相信可以通過對人的內在思想以及社會性的改造,造就一種超我的“新人”。后者則以傳統道德和民眾(尤其是農民)的代言人自居,相信人民本身構成一種精神有機體,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俄國人能在自己的心靈里指出歐洲苦悶的出路,把各個兄弟間的情誼帶進心靈之中”。盡管在十月革命勝利后,帶有民粹色彩的社會革命主義遭到了全面壓制和禁絕,但在后斯大林時代微妙的思想真空期,它們正在暗中復活。

阿列克謝耶維奇無疑是土地德性和民眾德性的歌頌者。盡管她不曾像索爾仁尼琴一般大張旗鼓地提出“俄羅斯精神”問題,但青少年時代與農民的交往以及在納羅夫拉的閱讀歲月顯然給出的是不同于推崇列寧主義的父輩的回答。她告訴我:“我真是個幸運的人,可以出生在農村。農村的人們離土地更近,也更真誠。當你和他們交談時,他們表達的是內心真實的感受,而不是從書本中學來或借由他人灌輸的浮夸說辭。”這樣的觀念,已經和赫爾岑乃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念相當一致。而1967~1968年全職擔任《普里皮亞季真理報》記者的經歷,又使她進一步貼近了農民生活中的日常性。

在列寧主義和斯大林主義的宏大敘事中,建成共產主義的終極目標已經成為每個俄國人必須伏膺的歷史宿命;每一種思想、每一項活動,都構成通往終極目標的有機組成部分。但在終極事業和個體命運之間,存在著與宏大敘事完全無關的巨大偶然空間:稻谷豐收、雨雪雷電、生老病死,既不必然和“人類的最終解放”聯系上,也很難說與這種終極目標全然對立。官方的意識形態宣傳和社會控制,無從左右這個偶然空間的命運,它主要存在于人們的日常情感當中,在那些不為國家機器所注目的瞬間悄然綻出。而阿列克謝耶維奇作為對話者和記錄者的角色,恰恰能夠進入農民真實的生活和情感空間,去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而在與納羅夫拉鎮上那些內向閉塞、有著無數家族故事卻不懂如何表達的農民們的交流中培養出的溝通技巧,對她日后成為一位記者和文學寫作者無疑意義重大。

我的大學,我的老師

1968年,即索爾仁尼琴被開除出蘇聯作家協會前一年,20歲的阿列克謝耶維奇考入白俄羅斯國立大學新聞學系(2008年升格為新聞學院),來到了她大半生生活和工作的首都明斯克。那是勃列日涅夫的新斯大林主義死灰復燃的年代,也是“灰衣主教”米哈伊爾·蘇斯洛夫(Mikhail Suslov)掌管全蘇聯意識形態的年代。正是后者提出了關于“新蘇維埃人”(New Soviet Man)或者說“紅色人類”的經典定義:世界上存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種——資本主義的“智人”與蘇維埃式的“新人”。“新人”構成了社會主義革命這項人類歷史上最偉大實驗的基干,全社會的生產關系將以“新人”的道德為基準加以重新安排,最終建成盡善盡美的人間天堂。在此過程中,暫時的挫折和困難都必須忍受,因為歷史使命的神圣性高于一切。為了實現這項最終目標,“蘇維埃人”將不惜做出任何犧牲。

不過,阿列克謝耶維奇本人對此倒處之泰然。在她看來,和斯大林時代兼具神圣感和恐怖色彩的氣氛相比,勃列日涅夫乃至蘇斯洛夫的賣力宣傳不過是裝腔作勢。“經歷了赫魯曉夫時代的‘解凍,意識形態在政治以及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影響已經遠不像‘二戰之前那么大了。斯大林在世時,官方宣傳對年輕人世界觀的形成具有無與倫比的影響。我在寫作《戰爭中沒有女性》時,曾與許多參加過偉大衛國戰爭的女兵有過交談;她們在十幾歲的年紀毅然投身沙場,完全是因為政府和領袖的號召。在那時的她們心中,‘俄羅斯母親(Rossiya-Matushka)是世間最神圣的詞語,值得付出一切代價去捍衛。她們絲毫不計較吃穿、醫藥這些物質待遇,單單把為祖國服務視為最崇高的人生理想。”

“到了勃列日涅夫時代,情況已經大不相同了:國家經濟狀況開始改善,市面上出現了新家具、新公寓、汽車這些代表日常物質生活的符號。人們已經很難再被抽象的、與物質割裂的政治口號所打動,他們意識到了‘人首先是為自己而活著的,也愿意去過那樣一種安定、舒適的日常生活。”阿列克謝耶維奇微笑著告訴我,“許多人已經不很在乎官方那空洞浮夸的意識形態宣傳,也不相信他們宣傳的內容。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當蘇聯在1991年轟然崩塌時,并沒有幾個人站出來維護舊政權——當時全國黨員總數超過1900萬人,但愿意用生命捍衛蘇維埃的連10個人都沒有。”

1. 明斯克市郊外的“斯大林防線”遺址公園內,一輛“二戰”時被擊毀的德軍裝甲車2. 阿列克謝耶維奇記者生涯的開始地:《普里皮亞季真理報》報社3. 1965~1967年阿列克謝耶維奇任教的納羅夫拉鎮第一中學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母校——白俄羅斯國立大學新聞學院流經莫濟里地區的普里皮亞季河,下游鄰接烏克蘭一側的切爾諾貝利鎮

這位有過鄉村生活和工作經驗的女學生,比她的同班同學要大上幾歲,才思更敏捷,氣勢也更咄咄逼人。為了反駁那些從未讀過馬列原典卻照本宣科地大談“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教師,她認真閱讀了不少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并在課堂上提出質疑。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這并不能算一種穩妥之舉。有一次,系領導甚至反常地取消了她的列寧獎學金參評資格,擔心這位“不可靠”的學生會乘機叛逃。但她的專業成績始終相當優異,也和許多同學一樣,對記者這一職業抱有理想主義的憧憬。

也是在大學時代,在年輕人當中廣泛流傳的異見文學開始進入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視野。它們有著共同的主題——以斯大林時代殘酷的個人經歷質疑“蘇維埃人”偉大實驗的合理性,繼而破除關于共產主義“人間天堂”的神話。首先是索爾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第一圈》和《癌癥樓》;到阿列克謝耶維奇大學畢業的第二年,《古拉格群島》以及瓦爾拉姆·薩拉莫夫的《科雷馬故事集》也開始流傳。薩拉莫夫曾經參加過托洛茨基派的活動,因此于斯大林時代兩次被關入勞改營,在西伯利亞的不毛之地科雷馬(Kolyma)度過了人生最寶貴的歲月。他在《科雷馬故事集》中以短篇小說的形式記錄了在勞改營中發生的一切:殺戮、死亡、求生、告密……以人性的真實、殘酷和震撼力消解了官方宣傳中一切故作神圣的要素。他也是第一位預言“人間天堂”的夢想必將破滅的作家,曾直白地寫道:“我是這場宏偉斗爭的親歷者,我們為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復興而戰,最終卻輸掉了。”阿列克謝耶維奇坦言:《科雷馬故事集》是對她影響最大的文學作品,直接指引了她的寫作方向。

但在畢業之初,這位優秀的新聞系女生還是首先滿懷熱情地投入到記者生涯當中。1972年夏天,她首先進入別廖扎鎮(Byaroza)的地方黨委機關報《共產主義燈塔報》,作為通訊員實習一年,隨后在《白俄羅斯農村新聞》擔任了三年基層記者,1976年又轉入明斯克的通俗文學雜志《涅曼》(Neman),負責撰寫社評和社會觀察。這段時間里,她的旅行和觀察范圍依舊沒有脫離自己最熟悉的白俄羅斯西部和南部農村,但和納羅夫拉鎮的輕松歲月相比,已經多了些許壓力。阿列克謝耶維奇告訴我:“在那時,我感興趣的選題,報社領導往往不甚滿意;他們喜歡的那些淺薄、俗套的話題,我又不感興趣。我最關心的是人們心靈深處的想法,而在我供職的報紙和雜志,要將如此抽象的主題灌注在日常報道中終究是不容易的,所以一直存在障礙和摩擦,也會受到來自官方宣傳政策的壓力。”

不過站在人生后端,她依舊把12年記者生涯看作一段充滿趣味、令人懷念的經歷:“我去到白俄羅斯的許多地方,和形形色色的人接觸、交談,對人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狀態有了更深刻也更全面的了解。這為我后來的寫作奠定了重要的基礎。”“記者這個職業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觀察機會:盡管是在一個封閉的體制里擔任記者,我依然獲得了少有的機會去觀察人們的真實生活狀態與官方宣傳的差異之處,去驗證我們的國家正在發生的一切是否合于‘紅色人類腦海中的想象。”

也是在這一時期,阿列克謝耶維奇開始嘗試以記者的視角進入文學寫作領域。1976年,即轉職到《涅曼》雜志的同一年,她出版了關于農村青年進城問題的報道集《我離開了村莊》,這本以口述體寫就的紀實文學試圖厘清一個問題:為什么越來越多的白俄羅斯青年正在離開農村、涌入城市,這種趨勢又會給傳統的鄉村秩序以及生活方式帶來何種影響。阿列克謝耶維奇這樣向我解釋她的創作動機:“我在農村長大,對鄉村有著天然的感情。當我發現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成群結伴地離開農村,再不回返,便希望探究背后的原因。我找到了許多這樣的青年,記錄下他們的回答,然后有了這本小書。”她也不無自得地表示:“當時我還沒有接觸到嚴肅文學界對口述紀實文體的詮釋,之所以采用那種寫法,完全是出于巧合。從這個角度說,我對口述體的偏愛完全是一以貫之的。”

小書在當時的反響并不熱烈——蘇共中央的幾位高官早早拿到了樣書,斥之為大逆不道,認為暴露城鄉差異和進城潮是對社會主義“人人平等”觀念的褻瀆。大部分新書在上架銷售前就被銷毀了,只有少數進入讀者的視野。但阿列克謝耶維奇并不因此感到遺憾,因為就在任職于《涅曼》雜志期間,她讀到了對她的早期文學創作影響最大的一本書,并結識了該書作者、大學學長阿列斯·阿達莫維奇。

出生于明斯克州的阿達莫維奇比阿列克謝耶維奇大21歲,在戰時曾是一位英勇的游擊隊員,后來畢業于白俄羅斯國立大學哲學系以及莫斯科國立大學編輯進修班,成為頗有名氣的文學批評家和電影編劇。在勃列日涅夫時代異見文學異常勃興、官方文壇則死氣沉沉的背景下,他提出了以紀實文學作為觀照現實突破口的號召——“正如阿多諾所說,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經歷了戰爭期間那些空前殘酷的噩夢,用散文來記錄時代已經成為一種褻瀆。”取而代之的應當是紀實文學,通過對親身經歷蘇聯歷史上那些難忘過往的當事人回憶的采集,形成一種具有嚴肅感的文學體裁。

阿達莫維奇決定將對偉大衛國戰爭記憶的重構作為切入點。1945年之后長達30年的時間里,官方宣傳強調的僅僅是統帥的偉大、高級將領的明智和普通士兵基于忠誠感的英勇事跡,而對普通民眾承受的代價,特別是一度生活在德軍控制區、沒有進行“英勇抵抗”的那部分民眾做出的犧牲,并無多少作品曾經正視。阿達莫維奇以他在敵后游擊區的真實經歷為基礎,在1972年寫出《卡廷故事》,率先突破了這一禁區。1977年,他又出版了《從鄉村烈火中來》,記錄那些從納粹占領軍的“焦土政策”中幸存下來的人們對戰時經歷的回憶,記錄那些村莊、學校、教堂乃至活生生的生命被烈火吞沒的真實場景。年輕的阿列克謝耶維奇一讀到這本書,立即就被其中的真實性和熟悉感所吸引——她回想起了在文尼察和戈梅利度過的青少年時代,回想起了那些苦等丈夫歸來的妻子、失去父親的孩子、孤獨死去的老人。這些場景是多么相似!她在許多場合承認:“阿達莫維奇那本書獨特的口述體例和對待真實歷史的嚴肅態度對我產生了巨大震撼。”兩人隨后相識,并結為終身好友。

作為蘇聯后期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和斯大林主義的批評者,阿達莫維奇對紀實文體的強調實際上還有另一層深意:經過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政治洗腦和意識形態宣傳,包括農業集體化、“大清洗”、勞改營在內的一系列政策在大多數蘇聯人的心目中已經被正當化,并且經由報紙和教科書的組織,形成了一套邏輯嚴整的體系。任何企圖建立一套截然相反的理論或邏輯觀念、對其加以顛覆的企圖,都將招來官方的打壓和封禁。但基于個人體驗的紀實文學卻不存在此問題:它的出發點不在于立即顛覆官方的整套邏輯,而是以每一個具體的、真實的故事,激發起民眾及其家族成員的感同身受,從而在意識形態的銅墻鐵壁上鑿開一個個小孔。而這種與空洞的宣傳口號風格大相徑庭的文體,顯然比后者更具備打動人心的力量。而這也是整個80年代,蘇聯紀實文學創作異常興盛的主因之一。

苦難的紀實書寫

1983年,阿列克謝耶維奇35歲,在《涅曼》雜志任職已經到了第7年。一年以前,蘇斯洛夫和勃列日涅夫相繼去世,帶走了一個停滯的時代;改變尚未發生,但已在醞釀之中。她申請加入了蘇聯作家協會,決定從自己最熟悉的題材——女性與衛國戰爭的關系著手,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這便是《戰爭中沒有女性》(The Unwomanly Face of War)一書的緣起。她告訴我:“我沒有興趣了解一名士兵在戰爭中殺死了多少敵人,某場戰役的傷亡數字又是如何;我只想知道,一個女人——一個有感情、活生生的女人,對那場戰爭的感覺究竟如何。”而她所描寫的對象,首先是女人:渴望愛與被愛、喜歡漂亮衣衫、想念爸爸媽媽、具有恐懼本能的普通女人;隨后才被嚴酷的環境鍛煉成戰士。

青年時代與戰爭遺民們交談的經驗,以及身為女性的天然優勢,使阿列克謝耶維奇比阿達莫維奇這樣的男性更容易走進訪談者的內心世界。她告訴我:“我可以很自然地和一位女性講述者談論愛情,和男性就不行。他們會逃避,會欲言又止,有時會無法直面自己的內心。而女性更感性、更直白。”同樣具有獨特優勢的還有身為女性的同情心——當那些受訪者最初被問及戰爭的意義時,她們無一例外地遵循了官方口徑,強調蘇聯人是最后的勝利者。“但這些苦難什么也沒有換來啊!是啊,‘勝利,它可曾有一絲一毫被化成自由!”阿列克謝耶維奇感慨道。而她的工作,就是通過層層遞進的追問,將她們在那一時刻的真實感受和想法揭示出來,和最初那種空洞的勝利主義表態形成對照:苦難真的是值得的嗎?她們在內心真的認為自己是勝利者嗎?她們為當初的決定后悔過嗎?無怪乎當最終的采訪記錄集結出版時,一些當事人矢口否認自己說過那樣的話——她們本身也在神話中沉迷太久了。

當然,紀實書寫亦有其內在的缺點和局限性。基于個人體驗的歷史時刻,往往是全然碎片化并且帶有主觀情緒的。在80年代的蘇聯那種萬馬齊喑的環境下,以基于個人回憶的口述紀實作為追尋真相的切口,有其獨特的合理性。但隨著時代環境的變化,一種完全基于點狀記憶、缺乏全局觀和內在平衡的文學作品,是否能對因為長久身處和平時代而充滿懷疑主義情結的讀者產生足夠的說服力,始終是值得懷疑的。況且第一人稱口述體因其天然的主觀色彩,留給記錄者和創作者的發揮空間無疑極其有限,這使得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在文法編排和技巧上,難以超越薩拉莫夫、巴別爾等先人。

但無論如何,《戰爭中沒有女性》在當時都屬于一部具有轟動效應的著作。當全書的最初幾個章節撰成時,白俄羅斯的所有文學雜志都拒絕刊載,理由是“文中流露出過多和平主義色彩和露骨的自然主義描寫,詆毀了紅軍戰士的形象”。在阿達莫維奇的幫助下,阿列克謝耶維奇把稿子寄到了莫斯科,經過一定程度的刪節處理,開始在軍事文學雜志《十月》(Oktyabr)上連載。新晉政治局委員戈爾巴喬夫得到了這本書的試印版,隨即熱情洋溢地為其做義務宣傳。在這位大人物的站臺下,單行本《戰爭中沒有女性》在5年里賣出了整整200萬冊,阿列克謝耶維奇也因此獲頒蘇聯榮譽勛章、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文學獎、《十月》雜志年度最佳作品獎以及列寧共青團獎章。

上圖:位于明斯克市眼淚島的阿富汗戰爭犧牲士兵紀念教堂下圖:紀念教堂正面的悼亡者銅像,神情悲哀今日的白俄羅斯莫濟里城中心公園。阿列克謝耶維奇仍不時來此探訪

《戰爭中沒有女性》的初步成功使阿列克謝耶維奇下定了專業從事文學創作的決心。她辭去了《涅曼》雜志的工作,成為一名自由作家。從1985到1987年,她一面為白俄羅斯電視臺寫作《士兵》《說出他的時代》《戰爭中沒有女性》等幾種口述歷史系列專題片的腳本,一面將采訪女兵過程中搜集的另一部分資料修訂集結成一本關于戰時兒童的新書——《最后的見證者:一百首兒童不宜的搖籃曲》(The Last Witnesses:A Hundred of Unchildlike Lullabys)。盡管阿列克謝耶維奇本人至今未婚,但她很早就收養了去世的妹妹留下的一對兒女;身為女性和母親的同情心,以及少年時代與鄉村孤兒們共處的經歷,使她具備了特殊的交流技能,去促使那些在關于戰爭的恐怖記憶中長大、時常身感孤苦伶仃的成年人們,揭開心頭的瘡疤,回憶起痛苦的往昔。而在《戰爭中沒有女性》以及《最后的見證者》相繼完成之后,她最終決定完成一整個書系的寫作,主題就是“烏托邦之聲”(Voices of Utopia)。

“俄羅斯文學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是唯一一種能夠講述一個大國實施一場以人為載體的巨型社會實驗的文學,”阿列克謝耶維奇說,“而實驗的最終目的是造就一個2000年以來為無數思想家所熱切盼望的烏托邦。”在她看來,烏托邦不僅存在于過去,存在于關于衛國戰爭和斯大林時代的種種神話中,它也發生在80年代的當下,發生在蘇聯的全部內外政策中。“我不認為上一代人的歷史和當代史之間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只要‘紅色人類依然存在,一切就不曾改變。”

1987年,女作家飛往阿富汗,開始第一次嘗試記錄尚未結束的、活生生的烏托邦歷史。兩年的采訪和寫作,最終匯成了拷問心靈的《鋅盒中的男孩》(Boys in Zinc)。整部作品的沖擊力在標題中就一覽無余——那些還是孩子的蘇聯娃娃兵,悄無聲息地被裝進劣質的鋅皮棺材,用飛機從阿富汗運回來。和《最后的見證者》的主人公不同,他們并非被動卷入戰爭,而是在官方關于“正義事業”的宣傳下,懵懵懂懂地去往此生從未得見的中亞山地,并在那里斷送性命的。和前兩本書里中老年人回顧歷史時的感傷情緒不同,在喀布爾前線,阿列克謝耶維奇見到的是一群陷入迷茫、絕望和崩潰的年輕人。一個接受她采訪的年輕人當面吼了起來:“你是個女人,你懂什么戰爭?你以為成千上萬的人是怎么死的?昨天我的朋友被打死了,他腦袋中槍,隨后還跑了幾米,想接住被打出來的腦子……”

年輕生命的無謂消逝、幸存者絕望的哀號、官方宣傳機器的麻木不仁,這些真實的記錄不僅打動了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讀者,也使她本人經受了一次精神上的洗禮。在那以前,她曾經認真地相信過父親的歷史觀:如果不是斯大林,蘇聯本來可以建成一種更完善、更有人性的社會主義。但當她從阿富汗歸來時,已經再不抱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她告訴父親:“你從小教導我要信仰共產主義。但我在阿富汗看到那些年輕的孩子,他們和您當初在鄉村學校里教育的學生沒什么兩樣,卻跑去外國、殺死無冤無仇的人。教育又有什么用呢?我們每個人都是兇手啊,爸爸!”老父親哭了起來。

“接受這一事實之后,我便不再為自己曾經的‘蘇維埃人基因所困擾。我在精神上實現了完全的自由。”阿列克謝耶維奇說。而她從1989年起籌劃的“烏托邦之聲”的第四部曲,直到1997年才全部撰寫完畢,那便是《切爾諾貝利的禱告:留給未來的編年史》(Chernobyl Prayer:A Chronicle of the Future)。在她看來,這本書是采訪過程中遇到阻礙最少的——無論蘇聯是否解體,都不會有人出于意識形態原因或榮譽感為整個悲劇文過飾非。但對她個人來說,這卻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內心折磨:事故發生地距她熱愛的南部鄉村僅咫尺之遙,她青年時代生活和工作過的戈梅利城以及納羅夫拉鎮都在輻射污染區內。她親眼看到那些熟悉的人們面對肉眼看不見的災難,不知所措、惴惴不安;親眼看到那些安土重遷的農民,含淚殺死家養的貓和狗,將外觀完好的雞蛋、土豆和蘋果埋入地下,隨后逃離家園。而那些在災難中失去了親人和一切的人,寧可留在無法生存的土地上,和所愛的一切一同死去。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看來,切爾諾貝利發生的一切,同樣屬于紅色文明烏托邦實驗的縮影。核電站是蘇聯政府為了向人民和敵人展示自己的強大、富足而修建,最終卻反噬了文明自身。紅色文明的廢墟滲透進了時間維度,使土地、河流和森林在成百上千年內都無法擺脫其影響。聯盟分崩瓦解之后,長久的代價將由白俄羅斯人民獨自承擔——“我們,白俄羅斯人,成了切爾諾貝利民族,成了第一個觸碰未知的民族。”

在二手時間里

對蘇聯中后期歷史上那些曾經的大人物,阿列克謝耶維奇并不十分感冒:“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這些老人政治家在短短幾年里一個接一個地去世,我并不很關心。”只有對爭議人物戈爾巴喬夫,她始終懷抱欣賞和感激:“在他執政之初,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事件的劃時代意義,但至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很不俗:他年富力強,講話時從不念枯燥的稿子。”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看來,戈爾巴喬夫終究是一位偉人。“不少俄羅斯人罵他是叛徒,說蘇聯解體完全是因為他的責任,這不是事實。他為蘇聯人做了許多好事,包括給予他們自由。至于我們為何沒能理智、審慎地運用這種自由,那是另一個問題。”當戈爾巴喬夫的改革啟動時,她也曾經和恩師阿達莫維奇一樣公開表示支持,并在明斯克的列寧廣場上高呼“自由!自由!”的口號。“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那種激動是完全真實的。我們以為自由就是話語權的解禁,自由就是為所欲為;我們沒有意識到,剛剛從監獄中釋放出來的人是無法健康地理解和享用自由的。薩拉莫夫說過:‘監獄會在健康和精神上徹底毀掉一個人。只有站在歷史后端,才能理解這句話是多么的深刻和沉痛。”

1991年“8·19”事件發生時,女作家正在南部農村的木屋里寫作。“我記得很清楚,自己當時非常害怕。害怕改革帶來的一切就此付之東流,害怕頑固派重新坐穩江山、把國家帶回到封閉停滯的時代。當政變失敗后,莫斯科、基輔、明斯克的人們興奮地涌上街頭慶祝,那種死里逃生的慶幸感是發自內心的。”但整整25年過后,她認為那場政變在某種意義上還是成功了——“俄羅斯又回到了自己的過去。”紅色文明的廢墟上沒有生出任何新事物,只有不同類型的舊幽靈在游蕩。

白俄羅斯獨立之初,阿列克謝耶維奇和德高望重的人民作家瓦西里·貝科夫(Vasil Bykov)都曾充滿熱情地投入到方興未艾的民主運動中。他們加入了溫和派政黨白俄羅斯人民陣線(BPF),認真地研究起了參政議政,并希望與波羅的海國家、烏克蘭以及波蘭結成文化和經濟上的共同體。阿列克謝耶維奇感慨地告訴我:“當初的我們只是一群天真的浪漫主義者,我們把自由想得太簡單了。自由不是輕飄飄的,接受和承載它都需要付出莫大的代價。可惜整整要過25年,我們才痛苦地、完整地認識到什么是自由。”而嚴酷的現實很快就撲滅了知識分子的希望之光:威權政治家盧卡申科上臺后,輿論環境開始收緊。所有白俄羅斯國營出版社都拒絕接受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書稿,1997年《切爾諾貝利的禱告》付梓時,不得不首先在莫斯科出版,隨后由明斯克一家較小的私營出版社購入版權、少量印刷。到了2001年,越發逼仄的言論空間最終迫使阿列克謝耶維奇決定出走西歐。

在法國、瑞典和挪威旅居期間,女作家寫下了她最近一部也是最厚重的一部著作《二手時間》(Second-hand Time),用以記錄解體時代那些失卻了烏托邦式終極時間感的“紅色人類”的境遇。自由終究回歸到了這個曾經被驅策、被駕馭、被當作實驗品的民族,但人們卻因為喪失了時間的終末性,喪失了值得作為苦難之代償物的縹緲希望而陷入虛無。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孤獨,感到天堂被生生奪走,感到屈辱、憤怒和危險。當理想主義和烏托邦溫情脈脈的面紗被揭去,所余的只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時,人們突然感到曾經的匱乏、壓抑和裝腔作勢——假如是以一種被許諾的烏托邦作為前提的話——好像還是可以忍受的。最終降臨的是一種“二手時間”:不僅指由社會主義向資本主義的后退,也指對“大國”和強人領袖的崇拜在20世紀末最終卷土重來。應有的未來最終沒能出現。

2003年,病重的貝科夫最終決定葉落歸根,返回白俄羅斯并在一個月后去世。他的家庭成員散布在西歐,逐漸和祖國喪失了聯系。這個事件對阿列克謝耶維奇有著極深的觸動。在親朋故舊相繼離世之后(阿達莫維奇病逝于1994年),她和白俄羅斯祖國最深的羈絆只剩下了少年時代熱愛的土地。“我開始更深刻地體會到:獲得自由需要經歷漫長的道路,在這個過程中,人不應舍棄與祖國的紐帶以及對它的責任。所以在2001年,我又回到了白俄羅斯,重新在明斯克安下了家。”

但她對盧卡申科的批評,并未因此就有所收斂。“我們有理由羨慕波羅的海三國的人民:他們在擺脫舊時代的印記方面是最堅決也最成功的,現在他們享有更充分的自由。烏克蘭也是如此。前幾天我造訪了基輔,在那里的大學,年輕人生氣勃勃,對未來滿懷憧憬。從十幾歲的學生到人過中年的部長,許多人都在學習外語,他們告訴我:‘我們希望融入更大的世界。烏克蘭人不像白俄羅斯人那樣依舊畏畏縮縮、瞻前顧后,他們的眼睛已經完全睜開了。”

就連不那么令她欣賞的普京和俄羅斯,看上去也還更有新鮮的活力:“25年過后,俄羅斯相較蘇聯時代已經有了顯著變化,它的資本主義化程度更高——盡管未必是資本主義中那些好的方面。而白俄羅斯還遠沒有從蘇聯的歷史遺產中走出:紅色文明消失了,但社會主義制度僵死的軀殼在盧卡申科治下的白俄羅斯延續了下來。更重要的是,當你和這里的人們交談時,你會發現:他們和25年前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那樣一種‘紅色人類。成為不自由的人是多么可怕啊,人們已經僵化在了過去的體制投下的深重陰影里,再也無法擺脫。”

更令她擔憂的是年輕一代的命運:“新一代白俄羅斯人里最有活力、最具備獨立思考意識的人,幾乎都在國外。他們曾經在明斯克的廣場和街頭集會反對盧卡申科,因此被開除出了大學,在國內無法立足,只能前往西歐和北美。而當更年輕的一代人成長起來后,又會遭遇相同的命運。對白俄羅斯人來說,這是一個混沌的時代,他們看不清未來。”

某種意義上,甚至連阿列克謝耶維奇本人也被永久封禁在了她筆下的“二手時間”里。在那些充滿道德意味而高潮迭起的記錄里,在她對盧卡申科的激烈批評中,我分明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的影子。為什么人們最終選擇的不是愛,而是鞭子加面包?她似乎始終對未能把握住90年代的浪漫主義歲月而耿耿于懷。在骨子里,她依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俄羅斯人,渴望被拯救。

離開前的最后一分鐘,我問了那個醞釀許久的問題:“曾經的‘冷戰結束了嗎?歷史會終結嗎?”

“我們一度認為同一、均質的時代已經到來,但事實證明并非如此。新的‘冷戰在事實上已經開始了。看看今天的俄羅斯吧:它的政治家整天憂心忡忡,把周邊國家統統看作敵人,認為自己是一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民族。這不就是‘冷戰思維嗎?其他國家也不遑多讓:西方世界依舊對俄羅斯感到恐懼,‘北約正在強化在波羅的海國家的軍事部署。我們曾經擁有過的希望和期待,在25年之后重新被恐懼和擔憂所取代了。”

“可惜的是,一個人的生命太短,我們或許永遠等不到人類實現完全自由的那一天。最后我想說,歷史沒有終結,歷史也不會終結。”

說完這句話,她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感謝張伊、馬僡、張潤嘉為本文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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