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凌
《我唯一的欲望》(Mon Seul Désir)是法國國家中世紀博物館珍藏的一組六張壁掛之一。它長4.5米、寬3.1米,用彩色羊毛和絲線織成。畫面中心是一位衣著華麗、表情平和的女子,正在把身上所有的首飾向身旁一位仕女端著的盤子里褪下來。她們的左邊站著一只獅子,右邊站著一只獨角獸。兩只野獸的兩只前爪,分別舉著帶著家族標志的旗幟和揭開帳篷的門簾。帳篷的頂上,用拉丁文標志出“我唯一的欲望”。
這套壁毯制作于15世紀末期,紋樣的設計者被普遍認為是當時的一位巴黎大師,也就是《安娜·布列塔尼祈禱書》的作者。祈禱書插圖常常是中世紀藝術中各種圖樣的最早來源,因為它們是直接面對文字、詮釋文字的。這些插圖會成為其他藝術樣式:石頭雕刻、金屬制品或玻璃制品的范本。因此插圖作者也常常是非常有創造力的畫師,他們總是被邀請去設計同樣是貴族定制的熱門貨:壁毯。
壁毯在最初對石頭建筑有著遮蔽、保溫和防潮的功能,我們今天也常常發現它們由于墻面水汽浸染而留下的泛白的痕跡。但到了中世紀晚期,大面積和畫面精美的壁毯需要一個正常作坊兩到三年的勞作,加上使用金線,以及從英國進口的上等羊毛,造價極其昂貴,以至于基本上成為貴族家庭炫耀財富和榮譽的裝飾物。
這套珍藏于克呂尼博物館、被稱為“夫人與獨角獸”的壁毯,是由當時巴黎的大法官讓·勒維斯特家族訂購的。至于為什么一整套如此重要的壁毯,卻選擇了女性作為主角,是藝術史上懸而未決的一個秘密。除了“我唯一的欲望”這張之外,其他五張描繪的是人的五種感官:味覺、聽覺、嗅覺、視覺和觸覺。味覺中的中心女性是最年輕貌美的,她一手伸向一個盛滿糖果的盤子,另一手上停著一只鸚鵡,表情不可捉摸,有的專家說她的臉上掛著兩滴淚水。左邊的獅子忠心耿耿,右邊的獨角獸背向著她擰回頭來,呈現一種緊張激昂的騰躍狀態,體現著一種未被征服的獸性。
獨角獸是神話動物中的一種“烏托邦”族群的代表之一。最早的關于它的記載來自一位旅居希臘的波斯作家。它的原型可能是野驢,也可能是犀牛。獨角獸的獸角被認為有強大解毒功能,如果放進水井里就可以使被下毒的水井重新變得清潔。它是一種勇猛的動物,只可以被殺死而不可以被馴服。唯一的捕獵獨角獸的方式就是利用處女。因為獨角獸一旦看到美麗的處女,就會變成溫順的小狗,把頭靠在她的膝蓋上。這個時刻,躲在一旁的獵人會沖出來殺死它,或者它將徹底被處女所馴服。這種特性被用來跟耶穌和圣母的關系相隱喻,獨角獸投入處女懷抱,就如耶穌投入無玷受孕、永為處子之身的圣母懷抱。獨角獸故事中蘊藏著兩性之間愛與欲求的神話般關系,也暗藏著陰謀、殺戮和暴力的可能。
“聽覺”“嗅覺”“視覺”和“觸覺”,分別體現了中心女性在彈奏樂器、聞鮮花和牽引著獨角獸的角。獨角獸在這三張中呈現了徹底轉身、躺下、趴在女性膝蓋上以及最終被牽引的狀態。但幾位女性的表情從味覺到視覺都是曖昧不明的,有著一種悵然若失的哀傷,特別是在“視覺”這張里,獨角獸笑盈盈地趴在女主人膝蓋上,但它快樂的根源卻是鏡中的自己,而為它執鏡的女子則滿臉憂慮,或許是在擔心獨角獸的命運,或許是在哀嘆愛人最終是在自愛,或許是厭惡自己這個誘捕者的身份。到了“觸覺”,女子臉上才隱隱出現了征服者的平和。
最后這張“我唯一的欲望”可以被解釋為中世紀道德象征體系下的一種女性烏托邦圖像。它代表這五官之外的第六個重要器官“心”(Coeur)。之所以不稱為“心靈”,也是因為中世紀的人把“心”既想象為一種跟信仰和精神相關的感官,也承認它在人類愛情和欲望中的作用。女人的行為代表著她徹底棄絕了這個世界中的奢侈裝飾,徹底投入心之所愿,這種所愿,可以是宗教信仰,也可以是被征服的激烈純潔的愛欲。此處的“Désir”帶著新柏拉圖主義的色彩,來自希臘傳統中的“Eros”體系,如同一切人類,更多是女性的最高的理想:神圣之愛與肉身之愛的結合。一切欲求統一在一個欲求之中,成為“我唯一的欲望”。
這套壁毯很可能是當時的法國北部以及尼德蘭南部,布魯塞爾或布魯日地區的作品。使用了當時流行的“千花”樣式(Mille Fleurs):用細密的動植物圖案鋪滿整個壁毯來作為背景。這種樣式體現了中世紀圖像志中來自蠻族文化的因素:“空虛恐怖”,一種要將畫面填滿的沖動,似乎留白意味著未被征服。也成為一種象征的陳列清單,將帶有象征含義的植物和動物作為對道德意義的反復強調。當時的圖樣被設計出來之后,要送到紡織工坊去由那里的制圖師再拓展為壁毯草稿。制圖師的工作有一個秘訣:法律規定他們不允許觸碰中心人物,但是他們可以自由更改植物、動物和背景。所以“千花”背景一方面是制圖師炫技的地方,另一方面,也體現了中世紀壁毯給人們的視覺感受帶來的新體驗。因為觀者在私人空間欣賞一幅壁毯的時候,會有一種無限走近的可能和沖動,“千花”樣式的存在保證了畫面有一種扁平、均勻和平穩的節奏,走得再近的觀者也能看到跟中心人物同樣精美的細節圖像,而更奇妙的視覺效果是:不論你多么被中心的美麗女子吸引,目光還是會情不自禁地看到邊角上的一朵花或一只兔子。所以“千花”保證了另一種烏托邦的存在:在神的目光中,萬物平等。

壁毯《我唯一的欲望》(15世紀末期,長4.5米、寬3.1米,彩色羊毛和絲線織成,現保存于法國巴黎中世紀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