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在思想史上,盧梭、尼采、海德格爾都曾因為對政治運動的影響而成為罪人。但沒想到看上去無可指摘的康德也會遭此指責。英國倫敦大學瑪麗女王學院政治思想史教授理查德·伯克說:“過去50年間,在美國的文化生活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的哲學家不是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杰瑞·福多或瑪莎·努斯鮑姆,而是德國哲學家康德。這主要是因為康德對戰后道德哲學的趨勢的影響。在這一時期,倫理學開始成為政治理論的主要關切。約翰·羅爾斯、羅納德·德沃金和托馬斯·內格爾是這一趨勢最重要的代表。道德問題一直是政治理論的一部分。但最近幾十年間,使政治學從屬于倫理學是向康德式思想的回歸。在20世紀上半葉的政治思想家如馬克斯·韋伯、奧托·鮑威爾、奧克肖特、凱恩斯、哈耶克、雷蒙·阿隆、漢娜·阿倫特那里,對規范性的探討相對比較邊緣。”
伯克說,關心倫理學的政治理論往往非常理想主義。“對于社會和政治關系該如何加以組織,理論家有一套純粹的道德概念。由此出發,康德在1793年的一篇論文中提出,應該遵守道德法則而非審慎原則。政治中的不誠實也許有好處,但永遠都是不道德的。在政治哲學發生規范性轉向的同時,美國政治中的一些領域興起了道德主義,最明顯的是在國際事務領域。在21世紀初,切尼和布什開始用理想主義的價值觀重新審視國際秩序:把民主視為普遍的規范,認為它能夠系統性地取代專制,在武力干涉的幫助下,中東的專制政權將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依次倒掉。正義的征伐無視那些很實際的障礙。”
如我們已經看到的,政治哲學后退到抽象的道德領域引起了很大的麻煩。首先,只關注義務導致漠視人類真實的欲望。其次,只關心正義會導致不關心實際的利益。在康德把政治理論轉變成道德理論的一個分支之前,英國哲學家休謨建立了一種與此相反的視角。休謨考察了真正鼓動人們的是什么,而不是原則上他們應該做什么;它計算了一種做法的好處而不是評估其內在價值。“可以把這套理論看作在康德之前對康德式理論的批判。它也拒斥了康德后來復興的斯多葛主義——康德稱贊它把幸福等同于道德上的完美。”
一般說到美國新保守主義,被問責的都是列奧·施特勞斯。伯克除了問責康德,還提出用休謨來糾偏。他說,詹姆斯·哈里斯在《休謨傳》中介紹了休謨對人性的剖析,以及他對斯多葛主義的批評。哈里斯分析了休謨的全部著作,強調了三點:休謨作為作家的雄心,他的多種追求,以及他的懷疑論的含義。作為懷疑論者,休謨對復興斯多葛主義的嘗試提出了異議。休謨去世后一度主要被視為哲學家,有時他又被視為歷史學家。哈里斯提出,不應該用現代的學術分工來限制休謨,我們應該把他看作一位對各種領域都做出了貢獻的文人。哲學家的形象過去200年間發生了變化,尤其是在19世紀末職業哲學家興起之后。在17和18世紀,哲學家這一身份不是那么明確。洛克的《政府論》是政治檄文而不是學術小冊子。盧梭既討論自然法和政治經濟學,也寫小說和自傳。亞當·斯密認為他的《國富論》是一種哲學活動。雖然休謨想做一個文人,但他是哲學式的文人。他的意思是,他的哲學是他的懷疑論的工具。
在1739年出版的《人性論》一書中,休謨指出了教條主義的局限性。教條主義認為它已經超出了我們的理解能力的限度,揭示了宇宙的根本原理和上帝的本質。休謨認為,形而上學的基本原理如自然的根本原因或人類心理的終極基礎,都是理性無法把握的。他說:“任何假裝發現了人性終極性質的假說,都應該首先被斥為自以為是和空想。”不過,休謨雖然認為人類不可能洞穿宇宙的隱秘原理,但可以提高我們對人的認識。他希望根據培根和牛頓建立自然科學所依賴的基礎,來建立人的科學:通過對經驗世界的觀察,施之以適當的注意和細心。休謨的人性論首先批判了用理性解釋經驗之外的世界的做法。他對之前的嘗試的懷疑使他陷入了絕望:“我在什么地方、我是什么樣的人、我由什么原因獲得我的存在、我將來會返回到什么狀態、我應該追求誰的恩惠、懼怕誰的憤怒、四周有什么存在物環繞著我、我對誰有何影響或者誰對我有任何影響,我被所有這類問題迷惑了。”休謨說,懷疑論動搖了宗教的訓誡,破壞了所有的信任和信仰。但幸運的是,我們的本性很快就使我們的注意力從這些不確定性移開,使我們安心于風俗和常識的真理。他在《人性論》第四章第七節中寫道:“理性雖然不能驅散這些疑云,自然本身卻足以達到那個目的,把我的哲學憂郁癥和昏迷治愈了,或者是通過松散這種心靈傾向,或者是通過某種事務和我的感官的生動印象,消滅了所有這些幻想。我就餐,我玩雙陸,我談話,并和我朋友們談笑;在經過三四個鐘頭的娛樂以后,再返回來看這一類思辨,就覺得這些思辨那樣冷酷、牽強、可笑,因而發現自己無心再繼續進行這類思辨了。”
在休謨那里,對形而上學問題的懷疑以孤立告終。唯一的解決辦法是把哲學上的懷疑沖動從孤獨的研究轉入更廣泛的社會之中。在社會之中,真正的懷疑承認常識的價值又不屈服于它一時的興致。這種背景下的懷疑論批評而不會破壞批評的條件,即批評依賴的社會和政府的存在。哲學可以揭示倫理學上有害的觀念、宗教中不利于社會的態度和政治上的危險動作。
休謨懷疑理性在道德判斷中的作用,他針對的人包括試圖從心靈能夠把握的不變的正義標準中尋找美德的標準的塞繆爾·克拉克。還有后來的斯多葛派如沙夫茨伯里,認為美德觀足以激發善行。休謨則認為,道德源自道德情感而不是理性的原則。激發行動的是激情而不是關于應該怎么做的概念。在此基礎上,休謨重新思考了哲學的任務,它不應該是古代學派擁護的“心靈的良藥”,也不是保證正義的行為規則之源。哲學的任務是批判地反思,而不是規勸和慰藉。單純的論證無法打動我們。善的觀念必須讓人感到可親。所以這些必須通過趣味來教育人。而且強迫推行在現有的習俗中沒有影蹤的理想會破壞社會的結構。
在休謨看來,哲學要干預社會事務,它就要去理解社會的當前狀態及其變化進程。在這個意義上,哲學是以歷史理解為指導,對它的時代做懷疑性的評論。所以在完成《人性論》之后,休謨從18世紀30年代到70年代,撰寫和修訂他的論文集,努力去揭示時代的偏見。他的史學著作把這些偏見放到了長時段的視角之中。歷史跟哲學意義,不能改變人的行為,卻能夠深化對我們所處環境的把握。晚近的英美思想往往從實際的分析退回到了對理想價值的玄思。它們需要像休謨那樣把哲學跟歷史結合起來。

詹姆斯·哈里斯與他的作品《休謨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