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劼人的許多作品在文學史上都留下了重要的位置,但中篇代表作《同情》卻鮮為人知,對它的評價,國內與海外的態度有很大的差異。本文基于文本分析,旨在探討《同情》在海外留學生文學中的獨特價值。
關鍵詞:李劼人;《同情》;海外留學生文學
作者簡介:鄒明球(1990-),女,湖南益陽人,暨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20-0-02
相比郁達夫和郭沫若的留學生文章,李劼人的《同情》不受當時文學界的重視。究其原因,一方面與《同情》在藝術上的不成熟有關。小說用日記體細致地再現了在法國住院期間的所見所聞,卻因過于再現而沾染流水賬的風格。當然,更主要的原因在于當時的社會需求。在反帝反封建的背景下,留日派作家的留學生作品更加關注種族矛盾與種族壓迫,書寫弱國子民在外經歷的屈辱,繼而激發中國學子奮發圖強的斗志。而李劼人卻一改海外留學生的悲苦,整篇小說充滿了積極向上的基調,對異域生活和異域人民(下層群眾)充滿了贊揚。截然不同的態度使得《同情》被視為異類長期被忽視。
在國外,《同情》卻受到了很高的贊揚。旅美學者陳小眉教授在美國教學十八年后寫的一篇文章中這樣寫到:
“學生們特別喜歡李劼人1923年發表的《同情》和張聞天1924年發表的《旅途》。一反同時期將華人海外經歷寫為種族歧視的歷史……‘東亞病夫的他,真的成了‘病夫時,反而在‘瀕死之鄉中獲得了許多法國平民的真精神?!?/p>
《同情》沒有同時期留學生文學作品中充滿火藥味兒的種族歧視,作者看到的不是種族之間的對立,而只是貧富階級之間的疏離。因其關注點的與眾不同,《同情》在同時期甚至其他眾多的留學生文學作品中的獨特性才凸顯出來。
一.消解種族矛盾,關注法國平民
在《同情》中沒有關于種族矛盾的強烈詞句,而在同時期的留學生文學作品中,揭示種族之間的壓迫和矛盾的作品比比皆是,如郁達夫的小說。種族之間的對抗使讀者心中不僅充滿了對留學生們的同情之心,更是對異域國土充滿了先入為主的敵視和仇恨。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這樣的書寫并未遭到質疑和阻攔,相反受到讀者們的喜愛,中國人在民族主義的推動下,自然而然地將《同情》中的客觀聲音排除在外了。
在李劼人筆下,人與人之間只有經濟上的差距而沒有種族的區分,筆下的法國平民們展現了不一樣的海外形象。
一是對生活的姿態。在62天的住院生活中,作者感受到了真正的“法國平民精神”,這種精神不只是對自身的自信,更是對生活充滿了積極樂觀的姿態。這是身心一體的快樂。作者首先在旅館的女仆白姑娘身上感受到了這種精神的感染力?!耙惶熳鞴ぶ潦r,沒有看見她倦怠過,疲勞過,并且隨時都是整飭的,快活的?!痹凇拔摇弊≡浩陂g,白姑娘盛裝來探望,更是讓“我”感受到了在國內無法感受到的人發自內心的自信狀態?!鞍?!這真是一位時髦姑娘啊!假使態度再高華一點,手臂上挽著一個少年到總統府大街上去散步,豈不是一位小紳士太太嗎?”龍沙爾的女朋友雖然只是一個銀行打字員,但是每次來看望龍沙爾的時候也是盛裝。即使是上了年紀的房東紀諾先生,“一到禮拜日,胡須修得和兩片樹葉一樣,雪白的硬領配著朱紅領帶,衣服鞋子不用說了,自然是徹里徹外的一新,有時紐門上還插著一朵鮮花,外衣當左胸的小荷包里露一角白手巾,頭上黑呢常禮貌,手上黃皮手套,誰又不猜是一位時髦的巴黎紳士呢”。
在作者筆下,法國的下層平民們并不因經濟地位而覺低人一等,相反,他們用健康的體魄,樂觀的心態展現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正如作者所說,“內閣總理和一個作苦工的工人站在一處,除了衣飾的差別外,你在面貌上,神情上簡直看不出總理高于工人的在那里,工人不及總理的在那里?!狈▏聦用癖娚砩献匀簧l出來的氣度,自信和尊嚴讓李劼人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相通。
二是對“我”的態度。與郁達夫筆下的留學生在海外受到的冷遇不同,在李劼人筆下,在異域他鄉身處困境的“我”不但沒有受到排擠,相反得到了他們無私熱情的幫助。首先是房東紀諾夫婦在得知“我”生病時,立即來看望,并且送來薄荷水,當“我”的病情加重時,主動推薦熟悉的醫生幫忙診治,紀諾先生甚至為了幫“我”節省費用,翻過公園的圍欄敲了一口袋冰回來。連素昧平生的警察得知“我”的情況,也拿肩膀當梯子,幫助紀諾先生翻墻。當“我”的病情仍不見好轉,紀諾夫婦又為“我”聯系平民醫院,在“我”住院期間又多次看望。連旅館的女仆白姑娘也抽出時間來醫院探視。醫院的護士對“我”也是細心周到。法語教師西門夫婦更是對“我”流露出了對兒子般的關懷,“西門夫人坐在我床側椅上,緊緊把我的一雙手握住,眼里滿是慈愛的眼淚,問的話使我不及回答,臉上一種仿佛又是憂郁又是感傷的神情,??!這真是我的母親了!”將沒有血緣關系的法國女性比作母親,是何等的胸懷,又是何等深的情感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二.身體康復與精神痊愈
李劼人在文章開篇時便寫到“‘同情,我在國內把他尋覓了好多年,完全白費了工夫,到處遇見的只是一些冷酷、殘忍、麻木、陰險、仇視,何等的失望!……我到巴黎才十個月,居然就把它在一種不意的犧牲后尋得了?!边@讓我們感到了李劼人對國內人情冷暖的失望。因此他在法國的生病不僅是身體上的疼痛,更是精神上的折磨。這種精神的疾病“實際上就是一種根據過去、根據現有能力和經驗來推斷未來,而無法把握和控制未來的焦慮?!?/p>
李劼人于1919年8月前往法國留學,這一年中國發生了許多的事情,最熟悉的莫過于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的失敗,“五四”運動發生,北京“六三”事件等,中國處在民族危亡的邊緣。為了尋找“同情”,李劼人遠渡重洋到法國,在這里,法國底層民眾給予他的關懷不僅治愈了他的身體,更溫暖了他的心。更重要的是,在生病期間,李劼人不僅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同情”,更學會給予他人以“同情”的回報。
李劼人得到的“同情”一方面來自法國底層民眾如紀諾夫婦,白姑娘,西門夫婦,醫生與護士等,另外一方面他得到了留學生們的“同情”,這在郁達夫等作家筆下的留學生作品中很少見。與自己同住在一個旅館的何君在“我”生病期間跑上跑下,為“我”找醫生,抓藥方,找醫院,辦手續,搬生活用品等,不辭辛勞,同在法國留學的中國留學生們也在“我”生病時前來探望,送“我”進醫院,又接“我”出院。與郁達夫等人的海外留學生屈辱史和失敗史來說,這樣的描繪耳目一新,而且李劼人沒有因國內“反帝愛國”的宏大主題改變筆調,也許也是更真實的。
在精神疾病的治愈中,李劼人需要的不僅僅是找到“同情”,更深一層則需要在得到的同時進行付出。“我”在最初生病時的焦躁與恐懼變成了對身邊人的粗暴與對抗。當紀諾夫婦和白姑娘勸說“我”聽從醫生的囑咐時,“不行,一千個不行,除非等醫生來將我的困難解除了,我拿定主意不聽旁人半句主張。”而在住院期間,“我”慢慢地在各種“同情”的耳濡目染下學會了“同情”別人。龍沙爾便是“我”用同情喚起對生命的留戀和熱情的最好例證。在關照別人的同時,“我”的病人身份慢慢褪去,成為了一個能夠治療他人的健康自信的人,達到了真正的康復。
三.“烏托邦式”的他國書寫
比較文學形象學涉及這樣一個概念:社會集體想象物,它是全社會對一個異國社會文化整體所做的闡釋,是雙極性(認同性與相異性)的闡釋。社會集體想象物它存在于認同作用和顛覆作用的張力之上,存在于意識形態和烏托邦之間。意識形態對異國文明持貶斥否定態度,如李劼人同時期的海外留學生文學作品中的外國和外國人形象基本上是灰色描寫。而烏托邦則是作者依據具有離心力的話語表現異國,向本國社會秩序質疑并將其顛覆時所描繪的異國形象。
在《同情》中,“我”所看到的中國“想是受了催眠術,他那種冷酷……仇視,或者是暫時的現象,暫時在此處尋不著的東西,最好是到外面尋去。”“我”的離去正是對社會集體想象中的中國的否定,而在法國,“我”剛好尋覓到了渴望已久的“同情”,在作者筆下,法國及法國平民的描繪帶上了烏托邦式的書寫。
首先,美麗的巴黎景色?!拔摇痹谏≈跽幵诎屠柘卵┑募竟?,這時的巴黎是一片安靜祥和的地域?!白咭话俨铰返奖R森堡花園里,坐在音樂亭下去看那微帶著死葉的枯林中的雪景,可多么有趣?!笨陀^來說,這種場景在中國未必沒有,但是因其在法國,在法國人民浪漫的情調熏陶下,這種景觀便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相比較美景,法國人民的精神狀態更讓“我”喜愛。法國底層平民經濟地位不高,但精神狀態卻從不因地位尊卑而有高傲自卑之分,更不存在種族歧視。正如作者所寫“巴黎婦女最喜歡黑人,大約是生理上的關系,往往一個妖嬈的美婦,雪白的手臂上總挾一個面貌嚴整,身材雄偉的黑人,于稠人廣眾中談著醉心的情話,當事者視為故常,旁觀者也好不覺怪,倒只有我們乍從遠東來的,見了橐駝謂馬腫背的少年人,反覺得奇特”。作為“弱勢群體”的“我們”卻無意間流露出種族偏見。李劼人在贊美的同時,站在中國的立場上也進行著反思,如作品中對于淑種學的議論就相當精辟。李劼人在這里雖用詼諧的語調書寫,但其中不乏對中國“繼承人”的憂慮,強大的社會責任感潛伏在其中,這種角度的反思恐怕也只有李劼人有!
同樣進行烏托邦式書寫的還有法國的醫療制度。在作者住院所在的巴黎仁愛醫院不僅對法國平民免費,對于外國窮留學生,只需醫生寫一張重病證明書,以及區長署開張留學生身份證明便可以入住,不但手續簡單,而且辦事效率相當高。雖是免費的醫院,卻配備良好的器材設備以及負責任的醫生與護士。如果沒有平民免費醫療制度,“我”早就因為經濟的困窘出現性命之憂了。即便是在《同情》中,“我”的疾病需在陽光充足的地方才能根治,因為經濟,“我”放棄了繼續治療,但是“我”的精神狀態并不頹唐,從文章的幽默風格可以看出,“我”對自己,對生活充滿了信心。這種精神的改變跟“我”在平民醫院六十多天的治療期間的所見所感是分不開的。
當然,《同情》也有缺點,如文學性不強;人物的典型性不夠。但這些都瑕不掩瑜,《同情》在留學生文學史上所代表的是另一種聲音:更公正,更客觀的留學生生活與外國形象書寫。在現代文學史反帝反封建的風云變化下,《同情》的不廣為流傳正是因其地位的獨特性,因它的存在,中國近現代留學生文學作品才呈現出了另一種不一樣的存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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