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繆文遠先生著《戰國策新校注》作為《戰國策》諸注本中的精善,在學術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本文圍繞《戰國策新校注·齊策》中的題解、注釋等,試舉其二章中有所疑問的幾處加以論述,并從孟嘗君與門客的相處方式、孟嘗君的成長環境角度小議其現實精神。
關鍵詞:戰國策新校注;齊策;孟嘗君
作者簡介:李夏,1994年8月生,女,漢族,廣東廣州人,在讀本科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20-0-02
一、“君之好士未也”
語見《魯仲連謂孟嘗君曰章》1,魯仲連指責孟嘗君不能真正重視賢才。繆文遠先生在此章題解中,指出《史記·孟嘗君列傳》中有“食客數千人,無貴賤一與文等”的說法,而此語與之不符,由此推斷該章為擬托之文。這應是有欠深究的。
孟嘗君田文的門客,實際存在等級制。《齊人有馮諼者章》載:馮諼投入孟嘗君門下,剛開始無所建樹,僅有粗陋的食物維持生存,原文記“食以草具”;后來他三次彈鋏,孟嘗君分別回以“門下之客”、“門下之車客”以及逸出門客常制的奉養老母的待遇,逐級上升的線索是明確的。再看《孟嘗君列傳》,雖然沒有奉養老母的記載,但有“置傳舍十日”、“遷之幸舍”、“遷之代舍”語,已為各門客等級具名。另一位門客夏侯章的待遇也很說明問題。《齊策三》載,“孟嘗君奉夏侯章以四馬百人之食,遇之甚歡”。四馬百人之食,夏侯章自己說那是上等賓客的待遇,孟嘗君既有“邑入不足以奉客”的憂患,如此優厚的待遇就只能擇優而行,甚至只是鳳毛麟角,這樣就會在賓客間產生上下等級。因此,除非“等”字指的是更為抽象的含義,否則“一與文等”這種說法,是有待商榷的,更不能據此作輕率的推斷。
關于孟嘗君與其門客的事跡,《孟嘗君列傳》中還有一段記載,太史公寫在“一與文等”后作為例證:
“孟嘗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飯不等,輟食辭去。孟嘗君起,自持其飯比之。客慚,自剄。士以此多歸孟嘗君。”
這一段文字的疑點,在于“有一人蔽火光”。關于此人的身份,學者多認為是夜食門客之一,并因此認為“一與文等”說法屬實。其實這個人也可能是孟嘗君的左右。如果確實如此,那么“客怒”就不是一個偶然事件,而是孟嘗君有意達到的目的。借由“客怒”之機,他便可“自持其飯比之”,門客看見飯食果然相同,自然羞愧難當,由此就增益了孟嘗君“無貴賤一與文等”的名聲。
這種鞏固地位的小手段有時也見于《戰國策》。在《齊王夫人死章》中,孟嘗君為了判斷齊王的七位妃嬪哪個最受寵愛,向齊王進獻了七副耳飾,其中一副尤其精美,而它被賜予的對象自然是最受寵的妃子。孟嘗君的父親齊相田嬰也有類似的記載,他只用了一個小小的提議,就促使齊威王厭倦于事必躬親的理政方法,從而巧妙地獲得了自己掌管這些事務的權力。2另一方面,從孟嘗君的種種言行看來,其對聲名的執著不可謂不強,有時達到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孟嘗君出行國章》載孟嘗君語:“有能揚文之名,止文之過,私得寶于外者,疾入諫”,為了弘揚美名可以寬忍門客私下受賄的行為;《趙王封孟嘗君以武城章》3載其語門客曰:“毋伐樹木,毋發屋室,訾然使趙王悟而知文也”,考慮的也是使自己的美名得到彰顯;而上文提到的夏侯章,以毀為譽,手段更是匪夷所思。由此觀之,略施計謀,設一出“比飯”的好戲以歸天下之士,并非沒有可能。
二、“譚拾子迎之于境”
語見《孟嘗君逐于齊而復反章》。關于此章之事的真偽,由于年代無法確定,學者多有爭議。題解中繆文遠先生以此事在《史記》作馮諼事,推測“譚拾子”蓋擬議之人。而筆者以為是兩件不同的事,這里試予論述。
《戰國策》中,譚拾子問孟嘗君,齊國的士大夫中有沒有他怨恨的人,說的是“齊士大夫”,而《史記》所記,則為“自齊王毀廢孟嘗君,諸客皆去”。士大夫與客,其涵義范疇不同,在戰國是不可能混淆的。
士大夫所涵蓋的群體,遠遠大于客。由于春秋戰國特殊的社會狀況,出現許多因亡國而落魄的貴族,他們由公卿、大夫下降為士,有些甚至淪于庶人之列。士庶之間的流動加強,是戰國社會階層的顯著特點,同時也使士與大夫的區別更加突出4,是以《戰國策》所記“士大夫”,必然包括比士高一階層的大夫群體5。客又稱門客、養士,則指的是各國掌權之人給予食宿禮遇、為主君出謀劃策或充當保鏢的文士與武士,他們有些身負官職,但大部分人仍屬于貴族與平民的中間群體。再看譚拾子,他是當時齊國的經濟學家,而且是齊大夫,觀之此章中以市作諭的說辭,則此人是后人附會人物的可能性極大,但沒有確鑿的證據。而馮諼所佩那把著名的無鞘之劍,顯示他祖先曾為佩劍的貴族,至馮諼一代已下降為貧士。他們二人中無論是誰,都絕不會將“士大夫”與“客”混淆。至于“諸客皆去”的記載,只見于太史公之筆,《戰國策》中并無所述。另外還有一些證據,可作為孟嘗君怨恨齊士大夫的佐證,但涉及歷史考辨之學,未有定論,在此不作論述6。
由此可見,這兩處記載當為兩件不同的事,可能是譚拾子說了相關聯的話,但已脫佚,后人訛用了馮諼的說辭。
關于本章所記孟嘗君欲殺齊士大夫而后快,《史記》對應語句為“必唾其面而大辱之”,繆文遠先生在注中以之較為溫和,故更足取信。這也是缺乏足夠根據的。《史記》作為一部兼有文學價值的史書,其記載含有一定的文學筆法,在細節上或多或少影響了真實性;另外,《史記》有載孟嘗君過趙,為趙人所辱,遂與門客當場擊殺數百人之事,其性情殘暴、愛憎強烈的一面展露無遺,且《戰國策》中的“滿意殺之”也可能是逞一時口快之語。說《史》較《策》更為近情,亦是值得商榷的。
三、孟嘗君的現實精神
孟嘗君以現實精神對待門客的態度,是十分明顯的。
《孟嘗君?坐章》記錄孟嘗君與門客的一次言談,其中有兩處細節:孟嘗君請三人提意見,開口只一句,說得單刀直入,“有以補文之闕者”,目的性十分強烈;門客中有兩人是辯士,尤以田瞀的回答動人耳目,“車軼之所能至,請掩足下之短,誦足下之長”。田瞀此人生平已無考,可能是齊國宗室遠支。他直接切中“掩短誦長”這一要旨,目的是樹立孟嘗君的聲名,而考慮到孟嘗君最重視也最為倚仗的就是聲名,田瞀此說,不可謂不熨帖,也比另兩人直白、現實多了。《孟嘗君出行國章》也是一例7。說客在外受賄而向主君進言,事關忠信,性質是比較惡劣的,《魏策三》記載淳于髡接受魏國賄賂出使齊國,齊王知道后很不高興,可以為證。不過孟嘗君處理此事的辦法不同尋常:他不但讓公孫戍趕快接受寶劍,還立即在門上掛一塊木板,鼓勵門客快快入諫,只要能“揚文之名,止文之過”,即使在外私受寶物也沒關系。對名聲的這種渴求,是現實需要,與之相比,私受寶物在他看來只是末節。再從公孫戍的角度看,他進言后“趨而去,未出至中閨,君召而返”,被孟嘗君召回追問,不知流了多少冷汗,但還是痛快地說出了私受寶劍一事,可見也是抓住了孟嘗君注重實際這一心理。
由此觀之,現實精神存在于孟嘗君與其門客的日常交往中,為雙方所接受,甚至成為一種相處方式。古今之學者多評價孟嘗君為“好客自喜”、“好客營私”之輩,這的確是孟嘗君性格中的大體。然而《魏策二》中也記有一事。蘇代問魏襄王:孟嘗君歷相魏、齊二國,兩國之間,他對哪一國更盡力?魏襄王的回答是齊國。這段蛛絲馬跡,于孟嘗君對齊國的情感問題上,似也提醒了他為人所忽視的一面。
掌權之人養士,厚遇而禮待,是本著“施恩圖報”的心情;門客也十分清楚主君這一目的,所以食人之用而忠人之事。門客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下屬,他們可以在各國自由流動,與主君的關系用雇傭合作來形容較為貼切,因此“富貴而就之,貧賤則去之”,一旦主君失勢,不再有提供食宿和前途的能力,門客哄然四散是自然的。《戰國策》和《史記》均載齊人以“趣市”之諭說孟嘗君,是時孟嘗君見逐于齊,而又被召返,三千門客盡去。不論此人是經濟學家兼齊大夫譚拾子還是孟嘗君門客馮諼,孟嘗君的說法是“滿意殺之”還是“大唾其面”,其本質并無不同,所能知道的是孟嘗君在經歷一段波折后怨憤填膺,而有人用這番言論規勸他。值得深思的是,重于實際、深諳利益之道的孟嘗君,為什么會對門客盡去、士大夫見背懷有這樣深重的芥蒂?這里面固然有痛恨背叛的人之常情,然而其人性中幽微的成分,也不能不加以考慮。
《孟嘗君列傳》載,孟嘗君的母親是田嬰賤妾,而他上面已經有四十多個哥哥。不巧的是,是日正值五月初五,因此孟嘗君一出生就被田嬰舍棄,乃由母親暗中撫大,其地位卑下、境遇凄慘可見一斑。長大后正式面見田嬰,田嬰的第一反應是勃然大怒,嚴厲斥責孟嘗君母。這一情景,細想之下令人心驚:《秦假道韓魏以攻齊章》載,齊將匡章的母親“得罪其父,其父殺之而埋馬棧之下”。孟嘗君母親不過是一個賤妾,卻敢冒田嬰之不韙,田嬰盛怒之下,殺掉她是很可能的。而此時孟嘗君表現出超乎年齡的沉穩機智。他開口即發質問,引田嬰入套,以一席“人生受命”論駁得對方啞口無言:文頓首,因曰:“君所以不舉五月子者,何故?”嬰曰:“五月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將受命于戶邪?”嬰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憂焉?必受命于戶,則高其戶耳,誰能至者!”嬰曰:“子休矣。”
可以發現,孟嘗君與其父的初見,言辭連用四個反問,句式短促,毫無余地,其中駁斥激辯之味,引人注目。是憂心母親而語氣激烈,還是胸中本自有一股亟欲宣泄的“邪火”,不得而知,但孟嘗君為家族所不容,長于賤妾之手,其遮遮掩掩、不見天日的環境卻是可以想見的。他本是齊國宗室,卻有類似于墨家小生產者那種“利義也”的價值觀,不得不說是命運的不公。而他在借門客力量發跡于低微、揚名于列國后,依然汲汲于聲名的經營,其中應也有少時經歷施加給他的影響。
注釋:
[1]本文所引各章除特別說明外,皆出自《戰國策新校注·齊策》。
[2]事見《靖郭君謂齊王曰章》。
[3]出自《趙策一》。
[4]關于這一點,余英時先生在其《古代知識階層的興起與發展》一文有詳細的論述,見《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版。
[5]劉澤華先生則認為,“士大夫”是戰國出現的新概念,特點是知識分子和官僚的混合體,而戰國典籍中表示等級序列的仍用“大夫士”。這是從戰國世襲制逐漸瓦解的角度進行考察。
[6]如有學者認為此事乃“田甲劫王”的最終結果。《孟嘗君列傳》載,有人向齊閔王誹謗孟嘗君將要作亂,后果有田甲劫持閔王,孟嘗君遂見疑于王而出奔,及賢者自剄宮門以明孟嘗君,乃澄清召回。《戰國策》所云“齊士大夫”很可能是指誹謗之人。
[7]此章載:楚王想獻象床給孟嘗君,使者登徒當值運送,登徒不想去,就委托孟嘗君的門客公孫戍為他游說,并許諾贈予家傳寶劍一把。公孫戍果然為登徒把差事免掉了,而私受寶劍一事也被孟嘗君發覺。
參考文獻:
[1]司馬遷撰, 裴骃集解, 司馬貞索隱, 張守節正義. 史記[M]. 北京: 中華書局,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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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繆文遠. 戰國策新校注[M]. 成都: 巴蜀書社, 1987.
[4]余英時. 士與中國文化[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7.
[5]劉澤華. 士人與社會. 先秦卷[M]. 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