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有關鄉村的詩意想象,或鄉土烏托邦的書寫一直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一種重要傳統,通過這種傳統,中國知識分子展現了以鄉村為依托的中國想象。但現代性所開啟的鄉土規劃僅僅將鄉土作為一種物質、經濟實體,忽略了鄉土在中國人的集體經驗與情感中的豐富多義性。也許我們不僅要通過城市來改造鄉土,也需要通過鄉村文化來反思城市化進程中所出現的種種問題。
關鍵詞:美麗中國;中國夢;鄉土美學
作者簡介:陳雪(1980-),女,重慶人,湖南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文學史、美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32-0-02
在十八大之后,“美麗中國”成為我們理解中國未來建設的關鍵詞,但“美麗中國”到底有什么樣的具體內涵呢?“美麗”到底美麗在哪些層面了?我想自然美、人性美與藝術美的統一是“美麗中國”的題中應有之義,三者缺一不可。我想,這種美麗中國的圖景,以及自然、人性與藝術的統一性可以放到鄉土美學的視野下進行觀照。不僅因為中國具有悠久的農耕文化傳統,更重要的是鄉土美學的旨趣與美麗中國夢想具有內在的相通性。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中華文明是一種鄉土文明,而中國古典美學是一種以鄉土意識為基礎的美學。這種鄉土意識彌漫于中國古典繪畫、詩歌、戲曲、音樂、建筑等各門類藝術之中。這些藝術中所表達的去國懷鄉之感、羈旅思婦之愁、山水田園之趣、窮通出處之思,無不與這種鄉土意識息息相關。鄉土文化還影響到中國古典藝術的表現方式,那樣一種長期與土地,與土地上生長的草木莊稼,與山水、與自然界的風云變幻打交道的方式,使得中國古人的思維方式從來都具有某種與自然物象相互感應的特征,無論是“立象盡意”還是“托物言志”,中國藝術從來都與那些圍繞著人的鄉土風物血肉相連。這一點使得中國古典藝術從來沒有走向某種抽象表達,也沒有過于細碎的刻畫與羅列。藝術所呈現的世界始終是一個我們身體所感受到的生機勃勃的大千世界。這就是中國古典世界觀中所謂的“萬物”、“天地”。很顯然,中國古典美學精神背后所依托的終極性的存在正是這種整體性的自然-生命共同體。人總是將有意義的生活落實到自然天地中,中國藝術所表達的理想也正是這種天人合一的境界。
隨著現代性的開啟,這種共同體意識被打破了。建立在現代技術基礎上的空間觀念使得自然不在成為與人冥契一體的存在,而成為操控和規劃的對象,“即自然以某種可在計算上確定的方式顯露出來,并且作為一個信息系統始終是可訂造的。”[1]與此相關,自然被祛魅,鄉村也不在成為詩意的家園,而是整個國家的現代性設計的某個可以操控的某種幾何學空間,某種可以加以利用的資源。城市與鄉村進一步分離和對立。在傳統社會,無論是農民還是讀書人往往有著深刻的鄉土生活經驗,有著與鄉土世界的血脈相連的關系。而在現代性規劃中,城市雖然不得不依賴于從鄉村提供的種種資源(人力、物產)而得到發展,但是城市生活卻更多地建立在資本的流動上,資本抽空了人與土地的感性聯系,也抹平了人與人之間的具體的身體化的關聯。現代性的空間意識源于笛卡爾從幾何學的角度對空間的界定,在這里,沒有什么不能被納入一個可計量的幾何學的框架下被計算,在幾何學的模式中,空間不再是含混多義,而是清晰透明,均質化的,“天上和地下的物質都是一樣的,而且世界不是多元的。”(笛卡爾)正是在笛卡爾這里,世界才不再是人生在世的場域,而成為擺置于人面前的一個客體。
現代性的普世價值威脅著前現代那種扎根于土地的具體經驗,使之貶值。人不再通過與空間建立起某種本源性神話聯結而獲得生活的價值與意義,現代性帶著其“瀝青理智主義”(asphalt intellectualism)不斷祛除源自鄉土、故土的神話、詩性與情感的力量。這種均質性的空間觀念在金錢資本夷平一切差異的流動中現實化(西美爾),并隨著印刷資本主義對古典書寫神圣性的消解而走向那種以語言為聯結的現代民族國家意識(想象的共同體,)。在一種以金錢、共同語言為中介形成的共同體經驗中,那種人與其環境所本有的那種直接的“人身”關系被抽象化(或被某種普遍性所“中介”)了。現代性空間經驗最終取代了前現代那種空間感知。于是,在現代視野中,鄉土的美學維度被鄉土的經濟學維度所取代,以此為基礎,鄉土不再是生存的家園,而是國家經濟發展的手段和對象。
中國鄉土的現代性改造從晚清、民國時期所推行的一系列鄉村行政改組,再從抗戰到新中國成立后所實行的一系列土地改革政策,特別是1950年實施的這次土改旨在為農業生產的發展和國家工業化開辟道路。這些政策無疑大大地解放了農村生產力,使得國家得以迅速地發展工業,并為經濟發展、城市建設打下堅實的基礎。這也使得農村逐步喪失其在傳統社會中那種相對的獨立性,而成為整個國家宏觀規劃的一個環節,農業合作化政策的實施最終是為了實現整個國家的工業化目標。而再到后來隨著改革開放,農村進一步為城市化建設提供大量剩余勞動力和生產資源。大量農村人口背井離鄉涌入城市,他們居無定所,往返于于城鄉之間,為推進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也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和汗水,但在心理和情感上卻很難融入城市生活。與此同時,大量婦女兒童及老弱病殘則留守鄉村,帶來了眾多的社會問題。而且,在這種城市化進程中,田地閑置、荒蕪,鄉村的生存環境被破壞。
有關鄉村的詩意想象,或鄉土烏托邦的書寫一直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一種重要傳統,通過這種傳統,中國知識分子展現了以鄉村為依托的中國想象。但在近20年來,鄉村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所遭受的摧毀和破壞成為一個重大的主題,我們看到森林被大面積的破壞(阿來《空山》),地下的土地資源被一點一點地耗盡、淘空(張煒《九月寓言》),更重要的還有那種鄉土倫理被消解, 像閻連科、劉震云、賈平凹、尤鳳偉、劉慶邦等人的一些作品中,呈現了鄉村整體性的破敗淪陷、人心不古,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被資本所異化。在所有這些作品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賈平凹的《秦腔》。這部作品呈現了一個被耗盡、被遺棄的鄉村圖景:農田被現代化的高速公路、農貿市場、酒樓等侵蝕,清風街的老農們放棄了他們傳統的生活方式,從事經商,而年輕勞動力則放棄土地進城打工。整個鄉村世界一篇凋零,只剩下一個老人、一個啞巴、一個瘋子在賣力氣。傳統的藝術形式秦腔不得不以走向市場的方式茍延殘喘。女人們成為引誘者和偷奸者,兄弟親情被金錢所征服。這是鄉村圖景的全面的破敗,現代化所帶來的是城市的發展與鄉村的淪陷。可以說,鄉村所遭受的重創不僅是現實生存層面的,更是一種文化層面的整個延續了幾千年的集體經驗、情感與想象的瓦解、分裂。它使得我們對我們心靈歸宿、對家園的想象變得失去了現實依托。
可以說,現代性所開啟的鄉土規劃僅僅將鄉土作為一種物質、經濟實體,忽略了鄉土在中國人的集體經驗與情感中的豐富多義性。雖然中國經濟得到了飛速發展,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空氣污染,水資源短缺,土地荒廢,荒漠化,溫室效應,以及貧富分化、拜金主義等問題。海德格爾在對現代性的“空間的祛魅”所導致的虛無主義進行反思時,借助于古希臘神話中有關土地崇拜的神話,試圖重新賦予土地某種原生性力量。海德格爾對現代性的均質性空間體系,及其帶來的普遍主義、都市主義、世界主義的后果展開了批判。在他看來,土地不是地理意義上的某種坐標,或法律、經濟范疇,而是人生在世的基礎、根基、本源:“因為人類居住在大地之上,他們就構成了一些空間,這些空間的輪廓并不僅僅是領土性的(在拉丁詞terra的詞源學意義上),并不僅僅是作為人類在其中設置邊境的空白圖表。毋寧說,‘大地變成了古希臘人所謂的‘chthon,在那里人們居住著,并形成了一個故鄉(homeland)。”[2]同樣,對于中國文化而言,鄉土不僅是一個現實的地理空間,而且也是詩性的想象空間,還是人與自然相互協調的生態空間,而且它還意味著一種神話的本源。
也許我們不僅要通過城市來改造鄉土,也需要通過鄉村文化來反思城市化進程中所出現的種種問題。需要在一個更大的均衡的視野中來處理鄉村與城市的關系。中國的發展并不僅僅體現在GDP指標上,也體現在都市與鄉村、人與自然、人與人、身與心之間的和諧程度上。“鄉土美學通過詩性鄉土、審美鄉土、神性鄉土的建構,直接為下述三部分人籌劃著人的全面發展,啟迪著詩性人生、審美人生的高遠追求,營構著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3]因此,中國夢不僅僅是都市夢,不僅僅是發財致富之夢,而且美麗中國夢也是一個美麗鄉土夢,它追求的是一種整體、全面的發展,是一種自然、人性、藝術的統一所形成的大美之境。在這種“大美”的追求中,鄉土美學能夠給我們啟迪,在發展“生態文明、綠色經濟”的語境中,我們不僅要意識到鄉土的經濟維度,更需要在這種語境中恢復鄉土的詩性維度,生態維度,和神話維度,只有這樣才能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才能找到我們賴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
注釋:
[1]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第941頁.
[2]美查爾斯·巴姆巴赫.海德格爾的根[M].上海:上海書店,2007,第42頁.
[3]簡德彬.鄉土美學何為?[N] .文藝報.2005(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