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清

從今年開始,青山鄉鄉長汪潤生犯了個怪毛病,一天到晚睡不醒似的,只要屁股一擱到椅子,就呼呼大睡。到縣里開會,會議才開始五六分鐘,他腦袋一低,雙肘撐桌,就發出高一陣低一陣的打鼾聲。參加會議的干部轉頭張望,忍不住發出哄笑,讓主持會議的李縣長大為光火,朝坐在后排的汪潤生大喝一聲:“汪鄉長!”
汪潤生一下驚醒,抬頭擦擦眼睛,朝李縣長尷尬地笑笑,胸脯一挺,裝成集中精力的樣子。可是,沒有過幾分鐘,鼾聲又起。李鄉長怒聲大喊:“汪潤生,站起來,醒醒腦子!”
汪潤生猛醒,真的站著聽會議。李縣長看到汪潤生兩鬢花白,臉色憔悴,想想他畢竟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基層了,嘆口氣揮揮手:“坐下,坐下聽,下次注意!”
汪潤生堅持說:“不,站著聽,站著聽!”
會議結束,李縣長把他留下,一面補會議精神,一面關切地向他了解,近幾個月,他為什么精力不濟,是不是身體有病,開會老是打瞌睡?如果有病,該去看看醫生。
汪潤生直搖頭,說身體好著呢,我這瞌睡的毛病一定改,一定改。果然,后來的幾個會議,他悄悄地在眼皮上抹了點清涼油,刺激得眼皮通紅,才勉強堅持到會議結束。
三月縣里開人代會,他是人大代表。會議兩天,為防止汪潤生打瞌睡,李縣長特地把他安排在賓館的單獨房間住下,晚上讓他好好休息,白天有充沛精神參加會議。誰知道,他死活不肯住下,說家里睡得實,住賓館反而要失眠。李縣長奈何不了他,只得警告他:人代會是嚴肅的,人大代表打瞌睡,那影響就壞了。
汪潤生拍拍胸回答:“李縣長放心,我保證不打瞌睡!”
誰知道,那天人大常委會主任作報告,全場代表都正襟危坐聽報告,可是在縣電視臺實況轉播的畫面中,竟然出現了汪潤生耷拉著腦袋打瞌睡的鏡頭,把李縣長差點氣倒,恨不得立刻把他的鄉長撤了。
很快,農歷五月的雨季到來,根據氣象部門預報,今年的雨水特別多,可能會造成洪澇。特別是山區,還會發生泥石流、滑坡等自然災害。李縣長心里有點緊張,召開了緊急會議,布置任務,要求各鄉鎮拿出具體應對預案。可是在這關系到全縣老百姓生命財產安全的重要會議上,汪潤生聽著聽著,慢慢合上眼皮,又打起了瞌睡,發出時高時低的呼嚕聲。李縣長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吼:“汪潤生!”
汪潤生驚得跳起來,用手直擦眼睛。
“汪潤生同志,什么時候了,天災就要降臨眼前,你作為一個鄉長,這種緊急會議還要打瞌睡,你你……我撤了你!”李縣長氣得發抖了。
其他參加會議的鄉長也覺得汪潤生實在不像樣了,都七嘴八舌批評他。
汪潤生也知道在這種會議上打瞌睡的嚴重性,神色張惶,慢慢低下頭說:“李縣長,你開會,我不打瞌睡了。”說著,用手指使勁捻了幾下眼皮,眼皮很快紅腫了。
李縣長喘了口氣,看著汪潤生有點佝僂、瘦削的身子,考慮過了這個階段,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該要給他換個位置了,便示意他坐下。會議結束,李縣長特別留下汪潤生,一字一句警告他:“據氣象預報,今年的雨水將來得特別猛,你們青山鄉有二三十個村子,大小幾十座山,什么災害都可能發生。記住,絕對不能死人,死一個我拿你是問!”
汪潤生不住地點頭,說記住了,不能死一個人,堅決不死一個人……
果然,雨期很快到來,雨下得很急,一連三天沒有停歇。縣里鄉里都按預案緊急行動起來。李縣長帶著抗災辦公室的干部,一直輾轉在各鄉鎮。他抬頭看著鉛灰色的天空,聽著嘩嘩的雨聲,心吊在嗓子眼。想到青山鄉鄉長汪潤生大會小會打瞌睡的模樣,李鄉長一直打他的手機,交代又交代,警告又警告,千萬要警惕,不能打瞌睡,決不能出事……
而每次打手機,都能從那頭傳來汪潤生嘶啞的嗓音,夾著雜嘩嘩的雨聲,說堅決不打瞌睡,保證不死一個人……李縣長才稍稍放了點心。
又過了幾個日子,全縣總算沒有出現重大情況,連雨也暫時停了。李縣長累極了,便在抗災辦公室的臨時鋪上睡了過去。這天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發出刺耳的鈴聲,傳出急促的報告聲:“李縣長,青山鄉周家岙村發生嚴重山體滑波,半個村子埋了!”
“什……什么,青山鄉滑坡?”李縣長掀開薄被子,一下從床上跳起來,驚得根根頭發直豎,緊緊抓住手機問:“人……人員有沒有傷亡?”
對方回答:“我是青山鄉的救援人員,也是剛趕到周家岙,天太黑,現場十分混亂,傷亡不明……”
“你們的汪鄉長呢?叫他接電話!”李縣長大聲叫。
“汪鄉長沒有看到,也不知道他在哪個村……”對方突然停止了說話,也許信號斷了,或是出現了其他情況。
李縣長手指發抖,撥了汪潤生的手機,“嘟嘟嘟”只通無人接,撥了幾回都是如此。難道他又在打瞌睡?李縣長咬牙切齒心里喊:“汪潤生呀汪潤生,這回若死了人,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情況萬分緊急,李縣長他帶著機關、武警、醫療等抗災人員,坐車摸黑趕到了青山鄉周家岙村。這時,天色微亮,果然看到周家岙半個村子埋在泥水亂石堆里,還有石塊不斷從山上滾落下來。山民都撤到一座高坡上,叫喊聲、哭聲,現場一片混亂,也不知道有沒有死人,死了多少。
李縣長發現青山鄉的干部都趕到了,就缺汪鄉長,怎么也找不到。他暴怒了,關鍵時刻,這個混賬汪潤生哪里去了,難道躲在山旮旯里睡大覺?正當他把兩只拳頭捏得格格響的時候,周家岙村的老村主任渾身泥水趕過來,他怒聲問:“汪鄉長呢?他來了沒有?”
老村主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是汪鄉長還在村子里,是死是活不知道,他也是一直在找,找不到啊……他一面哭著喊著,又瘋一般的沖進村子找汪鄉長去了。
李縣長的心“怦”的一跳,朝后面的救援人員一招手,沖進了一片狼藉的山村廢墟。
天漸漸亮了,陰沉沉的,飄著蒙蒙細雨。他們終于在一株倒下的百年大樹下,找到了汪潤生。他背著村里的三瘸子,大半截身子被埋在一塊桌子般的大石頭下。他們拼命把汪潤生挖了出來,可是,他已經沒有了氣息,下半身都是血,三瘸子還有點鼻息。
老村主任趕上去,伸出巴掌搧了三瘸子一個耳光,哭著喊:“你咋不聽村里敲的鐘聲?叫你離開為什么不離開?你害死了汪鄉長啊!”
三瘸子被老村主任一巴掌搧醒了,伏在汪潤生身上號啕大哭。整個周家岙的山民一齊朝汪潤生跪下,山村的廢墟上空震蕩著一片痛哭聲,豆大的雨點又從天空的云層中“噼里啪啦”扔下來。他們哭著喊:要是沒有汪鄉長,他們村幾百條命都要被埋了……
李縣長同前來的救援人員,朝躺在地上的汪潤生低頭肅立,聽老村主任在嘩嘩的雨聲中,訴說汪潤生為什么老打瞌睡的原因。
汪潤生也是青山鄉人,從小隊會計、大隊長干起,到鄉干部,在基層一干就是三十年。汪潤生七八歲時,他就發現爹常常在村子附近的山坡轉來轉去,又低著腦袋尋找著什么似的。到了晚上,爹常常上山,耳朵貼著石頭,東聽聽,西聽聽,有時整夜不歸。小小的汪潤生感到十分奇怪,問爹瞧什么,聽什么。爹的臉色嚴峻,說以后會告訴他的。
有一年秋季,陰雨不斷。一個晚上,半夜里響起了急促的鑼聲。他在睡夢中被娘拖出屋子,懵頭懵腦跑到一塊高地。沒有多久,村后的山就塌了……后來知道,鑼是他爹敲的,聽敲鑼聲跑出來的,都活了,只有不理鑼聲的三四個被埋了。為此爹痛哭一場,責備自己沒有把他們拉出來……
汪潤生二十來歲的時候,爹一場大病,臨死前告訴他,大青山是活的,過段時間就要發脾氣。它發脾氣有征兆,白天你要用眼睛看,晚上用耳朵聽,大山都會告訴你,這是上輩一代代傳下的救命訣竅。住山里的人,要活著,就得摸得清它什么時候發脾氣,發多大的脾氣……
汪潤生牢牢記住了爹傳給他的救命訣竅。在他當大隊干部的時候,這訣竅救了一個六七戶小山村的命。后來他當鄉干部了,他又讓一個小山村避過了一場災難……到了今年,他發現這種發生滑坡的征兆在青山鄉突然增強。他坐立不安了,雙腿不停地跑青山鄉的幾十座山,發動山民加強對山體的觀察,若發現縫隙、多年的斷泉復活、水井突然干涸、山坡樹木枯萎歪斜,山村豬、狗、牛等家畜舉動異常等情況,隨時要向他報告。特別是到了晚上,他帶了村干部,一座山一座山跑,耳朵貼著山體靜靜地聽,因為夜深人靜,山體發出的奇奇怪怪的聲音更清晰,更驚心動魄……
他日夜奔波,一刻也不敢有半點松懈,怎么不累得他只要有閉眼的機會就打瞌睡?這些日子,多種跡象讓他鎖定:周家岙要出事。昨天晚上雨一停,便同老村主任在村里“嘡嘡嘡”敲鑼報警,疏散百姓。
很快,老老小小都撤到了安全地帶,可是一點人數,缺了三瘸子。原來三瘸子雙腿都瘸了,不能跑路,又是個光棍。老村主任要回村里去背三瘸子,汪潤生阻止他,因為有不少人惦記著屋子里的東西,怕有人回村,要他牢牢看住。汪潤生摸黑去了村里,剛把三瘸子背出屋子,隨著陣陣駭人的呼嘯聲,后山就滑動了……
周家岙的山民舍不得汪潤生離開他們,便把他埋葬在山村對面山坡上。李縣長也常常來看看他,每次來,都要哭成淚人一般,因為在李縣長心中還有一個旁人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汪潤生在年初曾多次向他匯報過,說今年是大雨水年成,根據他同山民對山體嚴密的觀察,青山鄉可能出事……可沒有等汪潤生說完,李縣長每次都嚴肅地打斷他的話頭:別發神經了,你們青山鄉是窮鄉,應該把精力放在招商致富上。
汪潤生說,眼前的青山鄉不是要招商,而是要種樹。滿山都是樹,就會減少發生災難的可能。
這話李縣長哪里聽得進。當時他滿腦子裝的是招商,他任內的政績。這回汪潤生的死,讓他一直痛苦地反思……
(責編/劉 兵 插圖/張恩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