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梁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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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事
文_梁小雨

我租住的費城公寓的樓下,有一家越南阿姨開的小飯店。說是小飯店,其實更像一個干凈的吧臺,它租借自公寓管理處,是越南阿姨承諾不會有什么油煙才被許可的。由于場地的局限,小飯店里只有兩張高腳桌可供食客使用,所幸來這里吃飯的人大都住在樓上,通常會點了餐直接打包帶回家。小店里沒有菜單,吃什么全憑越南阿姨的喜好,一般每周一三五是腌豬扒,二四六是姜絲雞。公寓里住的多是學生,也并不計較口味,阿姨做什么大家吃什么,這里好像一個編外的食堂窗口。費城的亞洲餐館眾多,光我們學校周圍就有不下十家,有環境整潔的,也有手藝不俗的。這家越南小飯店的菜味道平平,但占了有利位置,生意還算興隆。加上越南阿姨極有人情味,學生去了,都能得到她殷切的關懷:是否有課?最近辛苦嗎?
“你好幸運哦,都下課了,你看她還要去上課呢。”
阿姨用昂著的下巴指了指正在一旁吃飯的短發女生,手下利落地忙活著,將浸滿了肉汁的排骨揀到我的飯盒中,然后放入三塊豬扒肉、一個鹵雞蛋,再多添兩筷子蔬菜。有國內的同學跟我一起去吃,我都會用中文笑著提醒:“如果覺得太多,就要跟她講,不然她會放好多在飯盒里,根本吃不完。”
在國外留學,越來越覺得面前的塑料飯盒已然代替了印花的白瓷飯碗,變成了這些年家的味道。而做飯的人又如此親切,以至于聽性子孤僻的同學講過:“每天不是上課就是宅在家,也就買飯的時候跟越南阿姨說說話。”
吃飯對于中國人來講,是社交活動。好久沒見面了,一起去吃頓飯吧;有事兒求人,也要一起去吃頓飯。在留學生圈子里同樣如此—再不易交往的人,亦難抵擋“今天出去吃一頓吧”的邀請。畢竟這不但滿足了個人需求,同時還能體諒一下干癟的錢包。大家都心照不宣,一個人出門是沒法點菜的,點兩道吃不完,點一道又太單調;和同學一起去吃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了,五六道菜排開,想吃什么吃什么。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是不是熟人倒也無所謂,說不準一頓飯之后發現都愛甜豆腐腦,便引為知己。美國人的飲食習慣則不同,他們吃飯可以是為了聚會,但更多只是為了果腹:吃飯是自己的事,與同桌的人互不干涉。哪怕在中餐館,他們也是一人點一盤菜,再各自配上炒面或米飯。
在國外待的時間長了,未必能做到不受異國氛圍的影響。放假回到國內,我習慣性地把碗里的米飯扒到骨碟里,渾然忘記那碟子在國內是用來裝魚骨之類的。與朋友出門逛街,好吃的冰激凌朋友咬了一口后要跟我分享,一時間我還反應不過來到底該不該吃“別人”的東西。留學生回國后常被說“比從前冷淡了不少”“不好親近了”,大約也有這類習慣的影響。親密從合胃口開始,疏遠也早已從小事中窺見一斑了。好在回國只要上了飯桌,大家都會優先照顧你的情緒,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在美國吃不到這樣好的菜”。
美國倒也不是中國傳統美味的絕跡之處,費城有一間廣東人開的燒臘店,味道在中國都可算上等,可惜沒有漂亮的門面。店里的師傅來美定居已有幾十年,雖然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味覺依舊很“中國”,但也不了解現在的中國究竟是什么樣子。這家店里的燒雞、燒鴨要掛在灶臺旁,鹵味、燒臘的名字皆用隸書豎排寫在紅紙上后,貼在墻上,小小的半扇門只夠一人進出。中國城里不乏這樣的店面,比中國更“中國”,人們背井離鄉時對故國的印象,被一板一眼地刻在了美洲大陸上。走在那里,仿佛置身于一張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照片里,他們稱自己為哪國人都很別扭,心思只能傳達在飯菜里。來此幾個月的中國留學生嘗一口,那感覺仿佛是從琥珀里嚼出了封存多年的時光—巨大的樹脂滴在中國城上,歲月凝固在廚師的記憶中。
胃,掌管了中國人的記憶。
到了夜里九點多,美國的大多數餐館都已打烊,這個時候如果你饞夜宵,只能去中國城踅摸。亞裔的勤勞,是西方人不能理解的“自虐”。這家四川菜館由一對夫妻經營,幾個打工的小妹大概也是老家來的遠親。臨關門只有我們一桌人就餐,老板也不著急,滿臉逍遙地坐在一旁的大圓桌上看自己喜歡的節目,“新聞聯播”、晚會之類的。看了一會兒過來問問我們吃得是否滿意,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后,又十分開心地問我們來自哪里。
遇見一個湖北同學,老板開心極了:“我是武漢人呀!為什么開川菜館?川菜名氣大啊。開川菜館的有幾個是四川人呀。”老板娘在柜臺里對著賬,抬頭笑一笑這個跟人自來熟的丈夫。
而我們也心照不宣:他曾經是武漢人,現在是美國人。這似乎也并不沖突,它們代表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意義:法律上的歸屬和情感上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