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treas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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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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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我不小心翻出了一沓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抖開一看,是小寶的幾張數學卷子。
我愣住了,這幾張卷子的分數加起來不超過150分,我從未見過,可上面都有我的簽名,分毫不差。我的簽名方式獨特,極難模仿,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突然,一些塵封已久的記憶被喚醒,令我感慨萬千。
小時候家里家教極嚴,因此我讀書非常用心,但這種用心到了初中漸漸無法維持。初時,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學,可是進了重點班我就開始驕傲起來。我原本貪玩,在學習上總是疏懶,班上同學大多勤奮,我便落在了后面。
越是焦慮便越是要用玩耍來緩解。我打球、看小說、看碟,背著父母做一切“出格”的事情。結果之后的幾次小測驗,我的數學都沒及格。到了要拿試卷回家讓父母簽名時,我才追悔莫及,天知道父母看到我的試卷會是怎樣的暴跳如雷。
情急之下,我的室友大壯偷偷告訴我一個救命的辦法。鄰班有個姑娘是他的小學同學,她有個特別的本事—模仿別人的字跡!小學時常有人央求她幫著模仿家長的簽名。我聽了先是一喜,隨即又擔憂起來—家父的字跡十分狂放遒勁,一個小女孩果真能摹寫嗎?更危險的是,只要她寫錯了一點兒,這卷子就毀了。這時若交給老師,會被一眼看穿;拿回去給父親,更是罪加一等。
找,還是不找她呢?
第二天一大早,課代表來收簽好字的試卷。此時距離上課只有15分鐘了,我別無他法,只得讓大壯帶我去找那個叫雪的姑娘。
她聽了我們的請求,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上了中學還有這樣的業務,隨即要了父親的簽名來看。她凝神看了一眼父親的簽名,時間連一秒都不到,不過極專注。那一剎那我感到時空都仿佛靜止了。然后,她點點頭說可以。
她先拿鉛筆輕輕勾了個形狀,然后讓我背過身去,說我看著她會手抖。等我轉過身來時,父親的大名已用鋼筆簽好了。我驚呆了,那簡直就是我父親的親筆簽名!誰也想不到這字跡出自一個小姑娘之手。盡管和原簽名對照,還是有些許纖弱,但是斷然看不出來真假。
我心里如大石落地,千恩萬謝而去,心里滿是踏實,也升起了對雪的佩服。
我開始不由自主地關注雪,可是她的消息那么少。雪的成績在班里是中等偏上,平日她不愛打扮,看起來普普通通。他們班表演節目、舉辦競賽,也很少看到雪的身影。
而那學期我考試總失手,漸漸地,我不再勞煩大壯,而是獨自去隔壁班找她。兩個班的同學開始傳我們的緋聞,說我喜歡她。即使如此,我還是得去找她。
漸漸地,她在同學們的起哄聲中走出教室時那種略帶羞澀的樣子,竟讓我非常歡喜。她平素淡定,而那一瞬間的羞澀表情顯得特別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們升入初三。直到某一天,雪幫我簽字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卻什么也沒有問。
我知道她為什么這樣看我。這學期我一共找她簽了五次字,分數分別是98、97、99、99,這次是100分。可是我想看她走出教室的樣子,所以必須去他們班找她。
在一次次的觀察中我發現,雪的手腳不是特別協調,走過來的時候跌跌撞撞,總會磕到絆到些什么,煞是可愛。
然而,就在雪簽了那張滿分試卷后不久,她突然轉學走了,再無消息。
不過少年人的心性常常飄忽不定,我曾恨過她,但很快又忘記了她。
時隔20年,我竟然又想起了這件事。
兒子究竟是如何模仿我的簽名的?我決定去兒子的學校一探究竟。
兒子班的教室后門上有塊玻璃,可供老師窺視。這回我充當了偷窺者。兒子上課時真不老實,總是悄悄拽前桌女孩的辮子。女孩一直忍著,什么也沒說。等到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時,女孩突然回頭,馬尾一甩,回以一個明媚的笑容,將手里的紙團輕輕擲在他臉上。兒子也開心地笑著。陽光灑在這兩個孩子身上,很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過如此。而這女孩的笑容,與我記憶中那個女孩的一樣。
不過時隔那么久,我早已不記得雪長什么樣了,也不知道那笑容究竟是真的相似,還是我的臆想。我想總要見見女孩的母親才能知道。
終于等到了家長會。
我坐在兒子的座位上,前面那個女同學的家長還沒來。孩子們的名字都被貼在桌子上,我瞥到那女生的名字,叫作冰。
雪與冰。我忐忑起來。
不一會兒身后響起一陣高跟鞋聲,我心跳加快。一個女人的身影跌跌撞撞而來,她凝視了一下桌上的名字,坐在了我前面的座位上。她身形俏麗,是個美人。我的心沉了下去—雪是不漂亮的。
忽然,老師的一句話闖入了我的耳朵:“有些家長,看都不看孩子的試卷就往上簽字。我讓您簽字,不只是讓您看一眼分數,您得帶著孩子一起分析。”
我突然舉起了手。
老師錯愕:“張小寶的爸爸,請問您有什么問題嗎?”
我站起來朗聲說道:“我認為讓家長簽字這種做法是落后的,這只會給孩子增添極大的精神壓力—在座的各位家長應該都是這樣過來的吧?”
家長們都愣了,發出哂笑聲,但還是有不少人點了點頭。
我繼續說道:“我認為,每個男孩的試卷都應該交給他喜歡的女孩來簽。如果說讓父母簽字是給予他們壓力的話,那讓喜歡的女孩簽字才能給予他們動力。”
家長們哄堂大笑,一時間,仿佛回到童年,我是那個搗蛋的壞學生,其他人是有賊心沒賊膽的起哄的孩子們。
我發完言便自行坐下。冰的媽媽突然回過頭來,表情復雜地看了我一眼。
那眉眼、神情,真的是雪!這是怎樣的巧遇!
雪也認出了我,不由得露出了和當年一樣羞澀的表情。
散會后我們一起走出教室,穿過操場時我幾乎以為自己還是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
“謝謝你。”雪突然開口,不再是一個少女的聲線。
“當年的我很普通,你成績那么好,卻經常來找我,盡管大家的起哄讓我有些煩惱,但我心里很高興。
“慢慢地,我開始暗戀你。沒事就在草稿紙上寫你的名字,為你設計簽名。結果不小心被我父母看到了,他們很擔心,就給我辦了轉學。
“我覺得你可能并不喜歡我,所以也沒跟你告別。這些年我常想,也許會在哪個轉角遇到你,沒想到我們的兒女竟然是前后桌!”
我問她:“晚上是否有空共進晚餐?”
她莞爾一笑:“抱歉,我先生在校門外等我。”
“我先生”三個字把我從渾渾噩噩的少年擊回了焦慮的中年。我一下子恢復了神智:“那代我向你先生問好,我也要回去收拾我家小子了。”
她笑了:“說來我早見過你兒子,他送我女兒回過好幾次家,在巷子口被我看到了。”她笑得更加明媚。
在這樣的笑容里她飄然而去,就像當年每次我拿著她簽好名的試卷,還在感慨,她就已經悄然離去一樣。
我獨自繞著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
圖/孫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