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吳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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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時光留不住
文_吳克成

《河岸》

《日食》
翻看法國攝影家尤金·阿杰特的作品,我的心總會倏地安靜下來,比如這幅《河岸》。照片里的河是塞納河,它日夜流經巴黎的心臟地帶,是巴黎最著名的河。這幅照片拍攝于1925年,彼時的巴黎已是世界聞名的繁華之都,塞納河畔燈紅酒綠,夜夜笙歌。阿杰特卻選擇在清晨拍這幅照片。其時,晨霧里的塞納河與巴黎還沒有睜開惺忪的睡眼,阿杰特拍出了巴黎寧靜的一面。捕捉喧囂里的寧靜,正是阿杰特擅用的技法。
即使是拍攝聚集的人群,阿杰特也會選擇在那些靜寂時分拍攝。比如拍攝于1911年的《日食》—天上風云變幻,惹得人間萬姓仰頭看。阿杰特選擇在他們望向同一目標時按動快門,雖然男女老幼混雜在一處,看上去卻井然有序,悄無聲息。
“悄無聲息”這四個字也可用來概括阿杰特的一生。他那些悄無聲息的作品與他默默無聞的漫長人生彼此呼應。
阿杰特1857年出生于法國的里波恩,5歲時成了孤兒,由伯父撫養長大。少年時他在船上做過侍童,這份工作的勞累程度不亞于挖煤工。1879年他進入巴黎戲劇藝術學院學習,后因生活所迫,輟學到一個巡回劇團當演員,由于相貌平平,只能扮丑角或配角。他抬頭遠望,看不到前路,便于1898年轉行學習攝影。
1899年,他搬到巴黎藝術家聚居的蒙帕納斯地區,一棟建筑的一個5樓的小房間成了他的照相館兼住所。據說馬蒂斯、畢加索等藝術家都曾買過他的作品當繪畫素材,當時照片價賤如土,一張照片只相當于市場上一張明信片的價格。
阿杰特在將近30年的攝影生涯里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1927年,攝影家貝倫妮絲·阿博特將阿杰特的作品介紹給了美國的攝影家和收藏家。1968年,他的攝影作品被美國現代藝術博物館購買并收藏,此后阿杰特才為公眾所知。可惜,阿杰特早于1927年8月就在貧病交加中死去,沒有等到這一天。
阿杰特生活的時代正是巴黎急遽變化的時期,城市化、工業化的到來把舊建筑、舊手藝等一切老舊的東西逼到了絕境,到處都在大拆大建。在這新舊變革的大潮中,喬治·伊斯曼于1888年發明了柯達相機,一改過去相機笨重到要好幾個人協力才能操作的局面。此后,各種小型手持相機不斷涌現,人人都可以買一臺用來拍攝日常生活。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都市攝影應運而生。
大部分都市攝影家都將鏡頭對準新生事物,最典型的是法國攝影家拉蒂格。他的鏡頭大都對準城市的“新鮮血液”:自行車、滑板車、跑車……阿杰特跟他正好相反,他瞄準舊物:紀念碑、教堂、即將拆遷的貧民住宅、公共建筑、殯葬馬車、泥瓦匠、賣炭人、公共馬車、舊雕塑、流浪藝人……這些照片放在一起,正是一個行將消失的舊巴黎。
將鏡頭對準新事物還是對準那些正在消失的事物,取決于攝影家的個性和創作心理。拉蒂格出身于銀行世家,接觸攝影時又正值青春年華,“少年不識愁滋味”,自然而然就投身于火熱的新生活中了。阿杰特一生潦倒,生活中他無立錐之地,接觸攝影時已人到中年,正值開始懷舊的年歲。再者,他很小就成了孤兒,即使伯父待他再好,失去至親仍是難以彌補的缺失,更何況伯父并沒有給他衣食無憂的生活。因此,他對往昔分外眷戀。回望來路,其實是他那顆飽受顛沛流離的心在找最初的落腳點—父母健在的時候,即使生活艱難,他依然是依偎在父母臂彎里感情有所憑依的幸福的孩子。他照片里那些古舊的門窗、雕塑、獸頭門環、舊街道、人造噴泉、馬車、流水成了他回到過去的媒介。通過它們,他忘卻了在塵世間的不如意,回到了讓他感覺內心平靜之地,這些舊時光,成了他安放身心的寧靜港灣。
攝影的本質其實正是留住舊日時光。可時光留不住,人與物被定格在鏡頭里的瞬間,時光依舊在大踏步地向前,一切都被裹挾著向前,永遠也回不到彼時彼地。從這個意義上說,所有的照片都是過去式,都是緬懷,無論是像拉蒂格那樣拍新事物,還是像阿杰特這樣,凝望正在消失的東西。
但是,縱然時光留不住,我們依舊需要用各種方式留住舊時光里的記憶。我們都是天地間的過客,那些舊物上留存有我們世代的指印與氣息,那是我們曾經來過的印跡。印跡層層疊疊,組成了我們的文化史,因為有了它們,我們的存在才顯得博大厚實。可惜,一個人或者一個民族只有長到一定的年歲才會懂得珍惜身邊的舊人與舊物,意氣用事的少年、莽漢和敗家子是不會在乎舊人與舊物的,他們只會大拆大建,不會像阿杰特這樣,與舊物惺惺相惜,在鏡頭里與它們深情對視。

《報亭》

《凡爾賽宮的雕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