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達
現在,我坐在“海島時光”里,遐想。
“海島時光”是一家咖啡館,面海,海邊大道在它門前橫穿而過。窗外黑蓬蓬的天空下,是黑蓬蓬的海。隱隱約約的,海浪拍擊堤壩的聲響傳入耳邊,如訴如吟。溫馨的燈光下,咖啡的色澤有點若明若暗。加點奶,輕輕攪動,一圈圈黃白的線條慢慢回旋,飄逸出一種令人沉思的韻味。“海島時光”,讓我產生一種穿越時空的意緒,漸漸發酵。
驀地,感覺“海島時光”在咖啡中搖曳起來,時空交錯,在模糊中漸趨清晰。
現在,我穿越在海島時光之中。
有海就有島。島是海不滅的兒子,生生不息地沉浸在海的懷抱里,無時無刻不感受著海的仁愛。這些陳列海中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頭,從一座島到另一座島,海將它們阻隔開來,以獨立的姿態一一呈現在我們面前。
每一座島都有自己特有的時空。
當地球板塊移動后,海島隨之產生,那該有多少時光?
我只能將目光專注于我自己的島,這個叫做岱山的島。
我來到了老家。老家在島的北部,一個叫北畚斗的水庫就在山岙間。小時候,我一直不知道水庫邊上有個新石器時代的遺址。那些被挖掘出來的石斧、石鐮、石刀等,倘若讓我撿到,我或許會像許許多多的人那樣,以為它無非是一塊不規則的石片而已,會隨手丟掉。可就是那些看不上眼的石片,讓這方地域沉積了至少幾千年的時光。
我與北畚斗遺址有什么關聯?沒有關聯。可我又分明看到了自己與幾千年前的聯結。幾千年前,先人已在島上生存,他們拿石斧、石鐮等工具生產生活。沒有當初的人跡,怎會有今日的我們?
然而,這小小的島上怎么會有先人居住?先人從哪里來?是土生土長的還是大陸上的過客?倘若土生土長,這島上有醞釀人類的土壤嗎?或者從海底繁生而來?倘若是大陸上的過客,幾千年前,有這般乘風而來的船只嗎?我的腦海里總是充滿了疑惑。
但是,挖掘出來的先人遺物卻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他們就在我老家的邊上生存過,是我曾經的鄰居。
因為出土的文物,我的島便有了可以推算的歷史。島的時光就以那時為起點,一路延續下來,卻又時斷時續似的,猶如島與島之間的距離。
我迎面遇上了徐福。
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乘風破浪下東海。他哄騙秦始皇,說東海有蓬萊、瀛洲、方丈三神山,山上有長生不死之藥。秦皇興奮,立即恩準。他的船隊就來到了后來被譽為“蓬萊仙島”的岱山島。唐開元年間,岱山已被命名為蓬萊鄉。這要感謝徐福,和他東海三神山的美麗謊言。
可是,當時的岱山由兩座島嶼組成,東岱山和西岱山,一條海峽將兩座島阻隔了開來。直至民國時,兩座島間的海峽才因淤積而相連。
徐福所到達的岱山是哪座島?
他竟然捋著長須,含笑不語。
那稱作蓬萊的神山是不是岱山?還是他的船隊因大風影響,就近避風靠泊,誤將岱山當作了蓬萊神山?
他依然含笑不語。
我眺望島上的最高峰磨心山,山上綠蔭蔽日,白霧繚繞;又看看他登岸的鹿欄晴沙,闊大的沙灘浪濤翻卷,洋洋灑灑;島上的景象的確有種仙島的韻味。
我理解了徐福的不語。
這樣的時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有了蓬萊仙島的名諱,“海島時光”便披上了一種光彩。但是,那已是后人作為宣揚的標榜。自然,徐福的心里必定美著呢。
一口口的土灶呈現在我的眼前。
沿著海岸線,一長排的土灶如一座座小小的土墩散布著,一只只大鑊子扣在一口口灶上。烈日下,十幾個赤膊的鹽民挑著木桶,擔著海水。又有幾十個鹽民提著大鐵鏟,鏟著鑊子中的海鹽,或將海鹽堆疊在離土灶不遠的地方。每口土灶前,一個個婦女撥弄柴火,灰頭土臉。鑊子里的鹽粒在灼熱的陽光下泛著亮晶晶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柴火彌漫出來的熱氣,額頭上流下的汗珠,時不時讓人睜不開眼。幾個穿著官服的鹽監像狼豹一般,盯著這些煮鹽的動向,唯恐他們偷懶,更怕他們逃走。
這是宋代時在我島上用海水煮鹽的一副情景。我難以想像那個時候煮鹽的辛勞。我所聽說的是,島上煮出的鹽,后來進了貢,成為貢品。史料卻無記載。是不是貢品,似乎沒人去追究。那些煮著鹽的鹽民,他們是否知道這般含辛茹苦又如畫地為牢般生存狀態下所煮出的鹽,最后進貢給了皇上?倘若他們得知如此,心里有沒有興奮,并為之充滿干勁?
這樣的情景一直延續著,鹽民的汗水溶化在咸澀的海水里,一起成為亮晶晶的鹽粒。
直到清嘉慶年間,一個叫王金邦的鹽民發現扁擔上長出了白花花的鹽粉,若霜,他感覺奇怪。扁擔放置在鹽堆邊,灼烈的陽光下不可能會染上霜。他想起了,毛竹制成的扁擔上濺進過海水,陽光長時間地照射,不就成為了鹽粒?他想到了,要是用木板來曬鹽,不是更省力,產量也將大大提高?他就將門板那么長、比門板又寬闊一些的木板的四周攔上邊沿,倒入海水。幾天后,木板上呈現出白亮的晶鹽。鹽板曬鹽于是曬出了一片天地。
從海水煮鹽到鹽場曬鹽,時間跨越了一千多年。一千多年的時光里,竟然沒一個人有過像王金邦那樣的發現?是鹽民們浸泡在汗水里無暇顧及,還是目不識丁的狀態遲鈍了鹽民的思維?那些一代代的鹽場巡檢、司令等官僚只顧著收稅,用棒子揍人,未曾為鹽民減輕勞動而著想?
據史料記載,到1914年,岱山島上的鹽戶達到二千二百八十五戶,鹽板近十九萬塊。可見,一個王金邦帶動了多少鹽戶的生產,也更加奠定了鹽業在島上的支柱產業地位。
真正令鹽民解放生產力的,自然還是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從鹽板到留枝灘曬鹽,再從瀝青到用薄膜曬鹽,又走過了幾十年的時光。現在,一幅十幾畝的鹽灘,兩三人干活就行。
而鹽灘,最多時達到三萬多畝。隨著經濟的發展,目前一萬多畝的鹽灘已被征用填沒,曬鹽的時光已逐漸萎縮。
我仿佛是偷偷地來到了島上,做賊一樣。
島上一片荒涼,曾經的房舍有的坍塌,成為斷壁殘墻,有的爬滿了爬山虎,幽靈一般。一個個的村落杳無人跡。
卻遇上了三五倭寇。
我氣憤不堪,大聲質問:是你們在我們的島上燒掠搶殺,無惡不作,擾亂了海島的安定,以致朝廷將島上的人都遣往內陸,該當何罪?
為首的一個倭寇哈哈大笑,說:是你們中國人帶引我們來做貿易生意的,貿易做不成,還要消滅我們,我們不得不抵抗呀。要怪也只能怪你們中國人,怪你們的朝廷。有本事,就來消滅我們,把我們趕出中國啊!說完,又是哈哈大笑,一副不可一世的可惡模樣。
我憤恨至極,可又拿他們沒奈何。冷靜一下,覺得那倭寇的話雖狂妄,卻有令人深思之處。為何朝廷不開展海上貿易?為何又怕了倭寇的騷擾,將東南沿海實施了“禁海”政策?堂堂明朝,不是有鄭和下西洋的輝煌成就,何以還懼怕小小的倭寇在沿海侵擾?
這一“禁海”,可是一百七十多年的時光啊!
直到改朝換代之后的明嘉靖四十年,原先居住島上后成為大陸居民的人,才陸續回到島上,開墾定居,捕魚曬鹽。
一切都百廢待興,一切都從頭開始。
可是,近百年后,清順治時又以海島不可守為由,再次將島上的人遷徙大陸。又是二十來年的時光啊!
海島,成為了大陸的棄子。
朝廷何以如此對待海島?大陸何以將海島阻隔了出來?海島可是大陸的屏障,堅守了海島,也就守護了大陸,或者給大陸作為前哨,作為第一道防線。海島又是大陸走向深色藍海的橋頭堡。海路的四通八達,鑄就了與世界沿海各國的往來航路,海上貿易繁榮才能帶動內陸經濟的發展。這一些,難道朝廷不懂?大陸不知?朝廷必然熟知、了然,大陸也一定深深感受到,卻偏偏將大門封閉起來,將島上的子民遷徙出來,讓海島成為無人問津的野渡。我只能一聲哀嘆。
后來,自是也有了海防。然而,海防再堅固,也還需有海防那般巍然的人來堅守。誠然,與我的島相鄰的舟山島上發生的定海保衛戰,呈現了葛云飛、鄭國鴻、王錫朋這般可歌可泣的人物,但是他們僅僅是總兵,當向寧波的上司求援時,貪生怕死的上級玩起了陰謀,口頭上答應調兵,暗地里卻遲遲未調遣,反誣葛云飛是“為他日論功”,并說:“如果定海城失守,唯葛云飛是問。”落得葛云飛他們孤軍奮戰,國內率先打響的鴉片戰爭保衛戰終以失敗告終。假如寧波的守軍浩浩蕩蕩地馳援,海陸夾擊,僅幾艘戰艦的英國軍隊,說不定會被打得落荒而逃,至少不敢輕易冒犯。歷史沒有假設,中國沿海的口子就在海島上被血淋淋地撕開,從此改變了中國社會的性質。
當英國侵略者攻占定海后,他們的觸角便橫伸岱山島。少量的守軍和義士在南浦這個港域奮起反擊,即使被攻破防線,也在島上依舊伏擊刺殺上岸的“紅毛鬼子”。“紅毛鬼子”竟將南浦邊上一個商貿繁榮的村莊用火燒了,后人便把這個已燒成廢墟的村落叫做“火燒浦”,記錄了英國侵略者在島上犯下的一樁令人難以忘卻的罪行。
島又成為被外人率先蹂躪的地方。傷痛的島卻并未沉淪,總在默默地自發地反抗,一陣又一陣,如海邊的浪濤。島,便依然屹立著。
我來到了岱衢洋邊,眺望洋面上繁忙的景象。
當時光從清末橫跨到上世紀70年代時,岱衢洋給我的島添上了濃彩的一筆。
每年的春夏之際,浙江、福建、江蘇和上海的漁船紛至沓來,岱衢洋上的漁船竟是蜿蜒十余里,密布洋面,就為了捕撈大黃魚。這大黃魚每年春夏時節總是奮不顧身地成群結隊游弋到岱衢洋,交配、放籽。也因為這大黃魚,造就了島上“蓬萊十景”中的兩景:橫街魚市和衢港漁火。
位于島東北的東沙角,一個環海的彈丸之地,乾隆年間便已露出漁市發達的雛形。漁汛之際,漁船麋集,人員增至二萬多。岱衢洋給它支撐了一片輝煌的天地。漁民的補給,魚貨的出售,因了就近的便利,紛紛云集在東沙,將一條小小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熱鬧非凡,“橫街魚市”就此形成。東沙也因此成為舟山最早的市鎮之一,名聞遐邇。
在岱衢洋,每逢漁汛夜晚,點點漁火如火樹銀花,燦爛閃爍。匯集成一個畫面,便是洋洋灑灑的一港漁火,將海面映照出一番恢宏奪目的景狀,雄鎮海上。清詩人劉夢蘭不由贊道:“無數漁船一港收,漁燈點點漾中流。九天星斗三更落,照遍珊瑚海上洲。”將“衢港漁燈”的美景貼切而形象地表達了出來。
然而,我也隱隱地聽到了船上傳來的鑼鼓聲響,急促,連綿不絕,猶如賽著敲鼓,看哪一家堅持到最后。船上怎么會有敲鼓聲?乃緣于大黃魚的頭中生有魚腦石。鑼鼓一敲,魚腦石便震動,大黃魚立時感到震耳欲聾,頭昏腦脹,不由游上海面,鉆入漁民撒下的網袋之中,被一網淘盡。
我不知道岱衢洋的大黃魚是被太多的漁船所捕撈完,還是為漁民的濫捕亂撈甚而趕盡殺絕的手段所絕跡;也不知是圍海造地、筑堤攔壩影響了潮流,以致大黃魚找不到洄游路徑,還是大黃魚變得聰明,不再游到岱衢洋交配產籽?總之,岱衢洋的大黃魚漸漸地銷聲匿跡,依托岱衢洋的兩大景點也隨之消隱。
可是,填海還在繼續,漁船的噸位越來越大,網眼則越來越小,漁民穿梭海上的時光越來越長。
捕魚作為靠海吃海的行當,自島上有人居住起,便應運而生,一直蔓延在海島時光里。它養活了多少島上的人,也促成了漁民在島上最先富裕起來。它還將延續下去,世世代代,與海島時光同生同息。
我不由閉了下眼。再看岱衢洋,渾黃的海面一望無際,空空蕩蕩。
當隆隆的炮聲從海上傳來,我知道,海島的苦難時光又開始了。
東沙角成了日本鬼子的司令部。據說只有二三十名日本兵,卻把持了整個島嶼。許是怕了日本鬼子的淫威,島上那些向來逆來順受的民眾不得不繼續逆來順受。當聽見皮靴“的咯的咯”的響聲時,許許多多的人心里發慌,猶如會碰見魔鬼一般,唯恐躲避不及。日本鬼子放火、殺人、奸淫婦女的行徑,又有哪一個不明了的?
當然,也有島上的地下游擊隊,卻如大海邊的幾脈微波,只掀起幾朵浪花。
島上的人只能將仇恨記在心底。
而那些敢于暴動的鹽民呢?
我清楚地記得,當1920年代中期島上成立鹽民協會時,幾千鹽民匯集一堂,浩浩蕩蕩地游行請愿,要求提高鹽價。與此同時,在另一個島上——衢山島,鹽民們控訴鹽霸的滔天罪行,結果將那鹽霸活活打死。時隔九年,幾千鹽民不忍鹽價的暴跌,又群情激憤地游行,火燒秤放局(相當于鹽務局),打死秤放局長“繆大頭”及鹽警、場員十余人,迫使當局放棄了“漁鹽變紅,產鹽歸堆”的政策。
面對日本鬼子的槍口,那些整日浸染在鹵水里的鹽民們也只有默默忍受了吧。
苦難還在繼續。
國民黨兵敗如山的時候,海島作為了反攻大陸的基地。單是建設機場一項,就強征了二千五百畝鹽地,令多少鹽民丟失飯碗。而主跑道的建成,僅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島上有多少民眾被迫日夜辛勞地干活?誰也說不清。“做做飛機場,吃吃六谷(玉米)糊”,就是當時流傳著的一句俗語,將那種又苦又累卻又吃不飽肚子的情景深切地反映了出來。
好在到了1950年的5月,國民黨軍隊撤離了岱山。令人難受的是,三千多年輕民眾被抓壯丁,從此各據一島上。望洋興嘆,待到相見,卻已兩鬢蒼白,相擁而泣。
海島時光不緊不慢地行進著。
我走進了梅雨時光。這春夏之交的一段時間,仿佛季節之間總是難以順利對接。要么是春天留戀著,不想過渡到夏天,要么是夏天推搡著,遲疑不決似的,就似細細的雨不停地落著,在雨中才逐漸變換,成為一年中令人煩躁的時節。時斷時續的雨,帶來的是陰霾的天,這樣的天氣本就讓人壓抑,卻還有霧。海霧彌漫,航路不通,島便籠罩霧中,孤自沉寂。更令人煩心的是,南風一起,窗戶都得緊閉,唯恐那南風吹刮進來。即使如此,地面上還是潮濕一片,一個個的腳印清晰可見,角角落落也染上了斑斑點點的霉跡。于是,待梅季一過,家家都把櫥里的衣服、被頭等拿出來晾曬,一串串的色彩繽紛。人也在那個時候舒了口氣,仿佛走出了一片陰郁的天地。
我走進了炎熱的夏日時光。島上夏日也熱,熱的卻是白天。太陽與大陸一樣,也熱辣辣的。人在太陽底下,同樣汗流浹背。夜晚一降臨,海風一吹拂,地上的熱氣似乎都跑到海里去了,涼爽的感覺便慢慢地升騰上來。夏日里,漁港是最欣喜的。整個夏季,所有的漁船都進入伏季休漁期,一一靠泊在漁港里。漁港便飽滿,豐富多彩起來。像母親那般,漁港張開彎曲的臂膀呵護漁船。一艘艘的漁船就肩挨肩,昂著高高的尖頭,威武卻又靜靜地布排在港灣里。那是一幅最具海島氣息的畫面,魚腥的味道仿佛在無聲中默默地彌漫著。炎熱的夏日,也是鹽民們最喜愛的時光。這些曾經整日浸泡在鹵水里被稱之為“紅腳拐”的鹽民,現在早已穿上了塑膠的長靴,在灼烈的鹽灘上放鹵、打鹽花、推鹽、挑鹽、堆鹽坨,汗水順著草帽的沿口流下來,濕了衣衫,望著白花花的晶鹽,心里的高興早已溶化在汗水的流淌中。一格格的鹽灘一望無際,陽光下透著清亮的面目,一座座堆積成梯子形狀的鹽坨泛著灼人的光芒,將島上的曬鹽風光不盡地渲染出來。兩幅情景,已足夠反映島的夏天特色。我不由擦了擦汗,一笑。
我又走入了秋天的時光。那些經不住秋燥的樹木漸漸地枯黃了葉子,給山頭、街路點染出秋的色彩。漁港里的船只已寥寥無幾,水泥或者石塊砌成的堤壩像是沒了精神,呆呆地橫伸在岸邊。菜市場里的海鮮品種卻多樣起來,白蟹、小黃魚、帶魚、鯧魚等紛紛占據了攤位,菜市場像是因此更為豐盈鬧猛。秋陽并不那么灼然,鹽灘便漸漸冷落,那鹵水有一搭沒一搭地緩緩聚積成鹽粒,細細的,淺淺的,東一灘,西一灘,卻也泛著亮晶晶的光。秋的時光里,島上的一切呈示出舒展、豐富的景象。
我還行走在冬的時光里。我渴望下雪天,雪卻吝嗇似的,幾片雪花偶爾飄揚一下,吊得人們的胃口高高的。對島來說,雪是一種奢望。海風卻刺骨的冷,如無數看不見的細針,密密匝匝地戳在臉上,臉上慢慢地被刺得灰白。海島上冷的是風,東北的人便住不慣。好在山頭、路邊和海堤上的樹木并不蕭條,依舊濃綠,這些松、香樟、木麻黃等樹種在寒冬更顯一種傲骨般的姿態,將冬天創設出一番綠的意境。鹽灘自是被冷落似的,一格格的灘地顯出冷清清的模樣。漁港也空落,漁船們還在忙著冬汛生產,唯有過年時,才不約而同地回到自己的港灣,漁港一下子熱鬧起來。每天的早晨,漁民們會站在漁港邊,看海,看船,聊著天。夜空下,海邊大道上步行的,跳舞的,談情說愛的,騎自行車的,打太極拳的仿佛都蒸發了一般,一下子空落起來,唯有黃暈的路燈灑著散淡的光線。海島的冬天,自有其特有的韻味。
四季的時光穿越在簇簇浪花里、陣陣海風里,穿越在漁船的乘風破浪里、鹽場的鹵水結晶里,穿越在幢幢建筑里、大街小巷里……
抬頭望窗外,這“海島時光”外的海邊大道早已沒了人影。透過濃密的防護林,我仿佛能聽到海浪拍擊堤壩的響聲。
這里原是一大片鹽場,二千多畝。十年前,當擁擠的舊城再也容納不下增長的人口時,與舊城相隔了一條公路的這片鹽灘就成為了新區的規劃建設所在。填土,鋪管,建道路,照著規劃的藍圖,大興土木的情景勾勒出一番新的氣象。
當三縱六橫的道路建成后,新區的骨架便呈示出來。“蓬萊陽光”、“碧水豪園”、“華楓花園”、“太陽城”、“茗都華庭”等一個個小區拔地而起,學校、菜場、體育館、行政中心等一一配套建成,幾幢二十多層的高樓成為地標性建筑,將新區點綴出一種傲岸的情狀,屹立在海邊。
十年的時光,新區業已打造完成,一番精致中不乏大氣,一副小巧中蘊含清麗。當然,也經歷過艱難,比如征地的難度,比如商品房遭遇臺風侵襲后的質量問題,但都已過去。新區的時光已翻過了一頁,或許它還需完善,正在進行之中。
舊城自是也在時光里變化著。一幢幢的高樓鶴立雞群般拔地而起,街面亮化、美化起來了,長河的水漸漸清澈起來了,文化廣場上的文化活動頻繁起來了,人們在廣場上的自娛自樂也多起來了。除了老的樓房、平房和窄狹的幾條老街,舊城也早已模樣翻新,深深地刻上了時空交錯的烙印。
我的心里激動了一下,那種喜悅的情懷洋溢在心坎里。時光的穿越將我帶入了一片新的天地。作為島上的一員,目睹了縣城的變遷,猶如磁石一般緊緊地將我吸附住,而我卻又那樣甘愿被吸附,情不自禁地投身其間,哪有理由再航向彼岸?
我又穿越在五十多年的自身時光里。
六七歲時的那個夏天,我穿著雙淡綠色的小涼鞋,怯怯地望著從汽車路上走過的一長排游行隊伍。那游行的人群,每個人都扛著槍,背著子彈,雄赳赳,氣昂昂,像電影里上戰場的部隊。后來,聽說在縣城里兩派之間發生了戰斗,死了幾個人。
長大一點后,我知道了農村與城鎮的區別。城鎮里的人都可憑票買東西,可招工;農村里的除了布票、火柴票等,其余的幾乎沒有,只能在自家的土地上獲取。面對城鎮里的人,我曾產生過自卑的心理。那自卑的心理在我就讀城鎮中學時更為分明,讓我有一種低人一等的感覺,卻也讓我擁有一種抗拒的意識。當有同學說我們農村人用稻草擦屁股時,我當即拒絕與他來往。
高考恢復,我終于有機會跳出了農門,我的命運從此得以改變。
雖在一所師院的分校里讀書,但上世紀80年代初的文化思潮一樣催生了我們潛意識中的那種“憤青”觀念。我們不僅掀起寫作熱潮,舉辦文學社,還因為食堂所賣的番薯缺斤少兩而寫大字報,大有一種抗爭的態勢,還因為所謂教育學的理論脫離實際,發動其他班級的學生一起進行罷考。年輕的心既好學,也充滿了思辨和過激。
我在兩所鄉辦中學的教壇上整整耕耘了十年,先是容不得別人管理,使得幾位校長不愿在學校待下去,后又安于現狀,認真地做著好教師,贏得學生的信任。當然,還不乏在學校里喝酒、打牌的時光,將濃濃的黑夜排遣在黑蓬蓬的鹽灘里。
走上從政之路后,一步步謹慎地走了過來,有甜酸苦辣,也有擔當作為。再若干年后,將退休安閑——這是我所看得到的時光。
我想穿越未來的時光。
可是,未來的時光又哪能穿越?
我只能將目光盯在某一處、某一點上,試圖找出其中的蹤影。
島的南邊與一座小島架了座橋,彩虹似的橫跨,將兩座島連接了起來。當初,架橋是緣于那小島上建了家大型船廠。可是,島上的人們更希冀將我們的島與大陸連接。于是,近百年的夢想逐漸形成了一種意志。那座小島與另外兩座小島間便也已填土、筑壩,連接在了一起,將潮流的通道硬生生地截斷。又一座更高更長的大橋架設在了對面兩座島的山頭上,懸索斜拉的,氣勢雄偉。島與島之間的橋梁正一座又一座地將島相連,結束了島的孤立。不久的將來,我所居住的島就可與舟山島連接,與寧波貫通。如此,獨立的島是不是成為了半島?快艇、車渡、輪船這些原本載人的交通工具都將成為歷史,外來的人又怎能體會乘船的滋味?島,或許將失卻原始的、本質的東西。
島的北端又在規劃建設另一座大橋,與另一座小島相連。那座小島上的一千多戶人家至今已整體搬遷,為著建設一座大型綠色石化基地。大橋一建,基地一成,那小島又將成為我的島的一部分。島的面積在不斷地擴大。就像溫州市的洞頭縣,大橋一架,便失卻島的含義,成為了溫州的一個區。
還有島東北的巨大圍墾,一旦成形,島的面積將擴大二三十平方公里,澳門一般的大。圍填出來的土地,多將為臨港產業所用。土地是增加了,海卻會疼痛。潮流將不知如何改道,小魚小蟹又將去尋覓新的繁衍生息之處。那個現在東北角的東沙古鎮是否還能以海的氣息來支撐,我也不得而知。
未來的海島時光,我難以穿越,也穿越不了。
拿小匙輕輕攪動了一下咖啡,杯里渾黃的色彩起了微漾。啜上一口,細細品味。忽感這海島時光如咖啡,時而濃苦,時而甜美,時而醇香,時而清淡。
望窗外暗黑的夜空,又感覺海島時光有時狹窄,像一條無盡的隧道,穿透不了;有時又廣袤無垠,洋洋灑灑,如浪濤那般。
海島時光就是一縷陽光,灑在島上,給島以溫情;就是一陣海風,拂過島上,給島粘貼上咸滋滋的特色;就是一陣雨水,落在島上,將島滋潤出一輪輪的歲月;就是一艘艘船只,從此岸駛向海中,駛往彼岸,犁出一脈脈的浪花。
穿越了幾萬年、幾千年、幾百年的海島時光,我作為海島的兒子,卻只能簡單地回眸,無法穿越它的過去,也難以望見它的未來。我的心里黯然一片。
好在我明白了一點,海島時光原是永恒的,卻又在變化之中,我又怎能穿越?
我端起杯子,慢慢地又啜了口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