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猛于虎（七）

君素

上期回顧：

如此過了兩個年關(guān)，我與辛沭一同到了漠北。

此處是北曌與大燕交界之地，人煙稀少，氣候惡劣。通常要隔上七八十里路，才會有一處村頭。

日暮時分，我趴在一方小沙丘下。前方三十丈開外，一名白衣女子手里拿著生肉，正喂著一群野狼。

我盯著她，雙目放光，嗑著瓜子：“不知為何，剛才看見她的那一瞬，我總覺得膝蓋一軟，很想跪下喊娘。”

“……”

“我相信，這一定是上天注定的緣分。茫茫大漠里，竟讓我遇見了她。”

辛沭面無表情的覷著遠(yuǎn)處，拆臺道：“上個村頭你看見那個與她年紀(jì)相仿的女人時，說的也是這兩句。”

我無語，扭頭剜了他一眼：“兔崽子，敢和為師頂嘴！”

他保持著淡定，繼續(xù)道：“這個女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

我摸摸下巴：“這才說明她內(nèi)涵過人！不像我這樣靠臉吃飯。”

辛沭表情略糾結(jié)，看我一眼，嗤之以鼻。

我哼唧道：“等會兒依計行事，為師去下聘，你留在這里畫她的畫像。”

辛沭默了默，認(rèn)真問：“前輩，你的小叔是不是有什么隱疾，讓你一路走來已經(jīng)下了三百多家的聘，連這種類型的都不放過？”

我也認(rèn)真思考了一下，答曰：“我小叔的確有隱疾，病癥就叫看見我不按三餐抽就手癢。”

“……”

“我這一走好幾年，難保哪天回去被他逮個正著還有沒有命。我一直懷疑我小叔脾氣那么暴躁就是因為沒有娶妻無法瀉火，再加上更年期已至。所以，這回?zé)o論如何，我都要給他娶一房，讓他為我蘇家延續(xù)香火，畢竟這事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只能靠他了！”

片刻后，辛沭啐道：“怕被打死就直說，當(dāng)個媒婆還那么多借口。”

我心窩子狠狠中了一箭，淚流滿面，我反思當(dāng)初為何要救下這個大逆不道的兔崽子。

深吸幾口氣，我調(diào)整好心緒，將紙筆交給了他，再整整胸前衣襟，把纏著封條的重劍往背上一掄，昂首闊步地走下了沙丘。

放目四望，大漠落日圓，一線殘紅如血。遠(yuǎn)處一座孤零零的房屋頂上，冒出裊裊炊煙。女人的左側(cè)，還有一方以無數(shù)磚塊砌成的亂石堆，不知是什么含義。

我走至盆地中央，本在用食的狼群嗅到生人氣味，赫然扭頭，張開血盆大口朝我低鳴。我停下步伐，見女人很有些心如止水的高人風(fēng)范，心頭更有了三分欣賞。

我取下重劍，往地面一杵，霎時塵沙飛揚，威勢駭人。狼群見狀，悄然往女人身后退了退，不稍須臾，便由頭狼領(lǐng)著，一溜煙得撤退了。

我捋捋額前呆毛，這才不急不緩地問：“姑娘如何稱呼？”

女人不答話，只是從散亂的發(fā)絲間隙，露出了一縷凌厲的目色。

我站直身子任她看，又問：“姑娘可曾婚嫁？”

她收回視線，默默回身。

我跟上去，一只手拖著劍，一只手往她跟前晃晃：“是這樣的，我家有一叔叔，正當(dāng)壯年，長相是風(fēng)華絕代、天下無雙。他脾氣好，能動手絕不吵吵;人品好，說打斷你兩根肋骨絕不對第三根下手;武功也好，幾乎沒人干得過他;名聲更好，話本子里幾乎天天更新他的故事，呼風(fēng)喚雨、撒豆成兵，隔幾天就要回天庭陪玉帝吃飯。”

女人背影僵了僵。

我鍥而不舍地比畫：“所以，若是姑娘未婚嫁，我家小叔正需要您這樣一位不修邊幅、超脫世俗、內(nèi)涵豐富，還極具愛心的女子為妻，不知你是否愿意考慮？”

十八分之一炷香后。

女人袖口一晃，然后扔了手里的肉。觀其臂力，應(yīng)是不小。這么隨隨便便一丟，肉就越過了兩個山頭……

旋即，她又拍拍手，往亂石堆走去。

我咽了口口水，本著做媒做到底的決心，一路跟著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剛想搬出我家鎮(zhèn)國府的名聲來威震她，忽然，我覷見亂石堆的另一面，竟是一塊無名墓碑。

我愣了愣，摸著鼻子道：“難怪不說話，原來是個寡婦啊。”

周遭莫名其妙的勁風(fēng)一拂，有點兒寒意。

我又道：“唉，這么年輕就死了丈夫，估計你是克夫命，著實不妙。”

耳畔，一聲骨關(guān)節(jié)脆響。

我做了一輯，順便留下一錠金子：“拿去修葺修葺這座孤墳吧，夫人，打擾了。告辭。”

話剛說完，我沖著沙丘上揮手，一句“別畫了，這廝是個寡婦，我小叔肯定不喜歡二手的”說辭將將脫口，我突覺背上一陣劇痛，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壯烈地摔了個臉朝地。

……

待我回過神來，重劍解封，大有橫掃千軍之勢。

此戰(zhàn)起得突然，我和女人都各自有所留手，意在先探對方能為。她起初還是赤拳與我過了數(shù)十招，然后目光愈發(fā)訝異，一柄軟體長刀自腰間一抽，明晃晃地現(xiàn)于緋霞之下，青光凜冽，刀鋒飲血。

我一驚，不敢大意，流螢逐月三式上手。然則，她的刀法卻是快得不及眨眼，刀影成花，難以破解。我不過與她對了四十式有余，便立刻落了下風(fēng)。

她沉聲問：“你之劍法，師承何處！”

我打了個哈哈：“灑家的劍法百家相傳，不知夫人問的是哪一門？”此話絕對良心。畢竟啟我入武道之人是慕淵。他的方法便是讓我多看各種武學(xué)，集百家所長。后來小叔親身教導(dǎo)我，我又融會貫通了一些小叔的獨特招式。這會兒她問起來，我也不知該回哪個人的名號。

還在專心應(yīng)對之際，女人兇狠一刀劈下，我硬接不住，虎口頓裂，鮮血長流，一時劍尖杵地，半跪了下去。辛沭見狀，拔劍欲加入戰(zhàn)局，被我厲聲阻止。

女人又問：“蘇衍青與你是何關(guān)系？！”

我一恍神。

哦，原來她是小叔的舊相好。我斂下武息，特別真誠地笑道：“蘇衍青就是我小叔，也就是剛剛我與夫人要說媒的那位。夫人可是認(rèn)識我小叔？關(guān)系好不好？有沒有一腿？你家死去的相公知道嗎……哎喲！”

怎么說著說著就動手！

七、死鬼，你的性向還正常嗎？

我從昏迷中悠悠醒轉(zhuǎn)的時候，辛沭正端了一碗湯從門外走進來。我茫然地四下望了望，但見身處的屋內(nèi)陳設(shè)簡樸，無非一床一桌椅，再看天花板，是黃土顏色，連絲毫的裝飾都無。

辛沭吹涼濃湯，往我跟前遞進半分，道：“喝了。”

我發(fā)呆。

他又道：“起來喝湯。”

我繼續(xù)發(fā)呆。

小兔崽子皺了眉：“是不是被打傻了？”

我瞪他一眼，重新看回天花板，疑惑不解：“好端端的，她和我小叔也是舊相識，怎么一上來就動手？難道我小叔曾經(jīng)負(fù)過她？”

“不像。”辛沭面無表情地接話，“真那樣，應(yīng)該趁你暈，要你命，不會把你像拖死狗一樣拖回來。”

我哽了一哽：“那，此事說不通啊。畢竟灑家長得這么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老少通殺，沒道理會有例外。”

“……”

辛沭冷靜地放下碗，準(zhǔn)備起身，被我單手一摁，才不情不愿地坐回原處。

“是你嘴太賤，自己找抽。”

我捂住胸口，酸澀凄然道：“有徒如此，不如去死。”

小兔崽子也不安慰我，仍然執(zhí)拗地把湯碗遞到我手里，再次重復(fù)：“喝了。”

我聞了聞，問：“什么湯？”

“滋補壯陽治腎虧的，你敢不敢……”

他話還沒說完，我仰頭一口灌了下去。

“……”

末了我舔舔嘴，雙眼放光，道：“還有沒有？給為師盛個十碗八碗，放在邊上涼著，等會兒回來好漱口。”

話音未落，我跳下床操起重劍。辛沭跟著我站起來，冷冷道：“這么快又去找死？”

我：“難得有高手過招，不打個天昏地暗，骨頭縫里都發(fā)癢。愛徒，你就在屋里等為師凱旋，與你好生慶祝。”我豪邁地甩了甩頭發(fā)，擺出一個帥裂蒼穹的姿勢來。

辛沭不忍看，只道：“你確定不是讓我給你收尸？”

“我去！你這個逆子！”

我踏出房門，正值大漠里風(fēng)沙驟起，茫茫之勢遮天蔽地。紅似火燒的日頭懸在半空，周圍烏云涌動。女人手執(zhí)著掃帚，正在打掃孤墳。塵埃去而復(fù)來，根本掃之不盡。

許是聽到身后腳步聲漸近，她道：“蘇衍青就這等本事，將你教得如此？”

我感覺被嘲諷了一臉，很不幸福。

涉及武學(xué)源宗，師承之意，我不愿多言。重劍立地，風(fēng)沙卷起長衣颯颯，碎石四濺間，我揚手起招，認(rèn)真道：“無須多言。智慧與美貌并存，狹義與大胸的化身，蘇愉悅，在此請招！”

“……”

女人不知是用什么樣復(fù)雜的表情面對了我半晌，繼而緩緩橫起掃帚，冷顏以待。

我：“別開玩笑了，灑家習(xí)武近十年，自問擁有以一敵百，拯救凡間的能力，劍式一流，步法風(fēng)騷，你要用一根掃帚都能贏我，我立刻喊你親娘！”

于是，五炷香的時間后，我跪在地上，表情十分哀戚地喊……

“娘……”

夜里辛沭給我上藥，這兔崽子一直瞇著眼，渾身亂抖，最后我的淫威沒能震得住他，他愣是扶著墻笑了大半個時辰，讓我十分傷心。

而這日過后，女人打我像打上了癮，每天都按三頓抽，和小叔的兇殘程度簡直有得一拼。常常天還未亮，我還在夢里和慕淵長相廝守，就被她一掃帚從床上打到地下，慌亂間連劍都來不及拿，就被她追著四處狂奔。

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還是能在她手底下過個數(shù)百招的，有攻有守，偶爾還能占占上風(fēng)。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xù)了三個月，我逐漸感到自己的內(nèi)力不可同日而語，劍法亦是愈趨精妙，將先前的破綻都逐一彌補了起來。惡雞婆的眼里有時會流露出贊許和欣慰，待我想細(xì)看，卻又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還是那副冰山模樣。

她和我小叔真是特別配。

辛沭閑暇之際，也會去幾十里外的城鎮(zhèn)買些新鮮肉食回來。惡雞婆的廚藝不錯，一般揍完我之后，都會生火做飯，好好給我補下身體。

我知曉了她叫傅瑾，孤身在這荒漠守著一座墳，已經(jīng)守了二十三年。問她墓中之人可是她丈夫，她卻如何也不肯回答了。

她讓我喚她瑾姨，我面上乖乖答應(yīng)，一轉(zhuǎn)過背就和辛沭討論這惡雞婆的種種。事實上，她是比較兇悍嘛。當(dāng)然了，我也因此被抓包好幾回，從而被她打了個生活不能自理。

時日一晃匆匆。冬去夏來，仿若白駒過隙。

我時常在夜里，對著浩瀚沙海，飲一壺灼喉的烈酒，想著那人如今會在何地，是否已經(jīng)轉(zhuǎn)世，若再遇上，還能不能相認(rèn)。

生當(dāng)復(fù)歸來，死當(dāng)……長相思。

我已有七年，不曾提及那個名字。

有一陣，我聽的某個話本子里講，每個人的心底都會埋一段故事，藏一個人。那是念在嘴里怕瘋魔的人和事，只能任由其沉淀入血肉最深處，慢慢將自己折磨，等待救贖。

我有一個這樣的故人。我想，傅瑾也有。因為我常常見她在無名墓前，一站就是一整夜。

臨近七月底的時候，邊關(guān)出了狀況。北曌十萬大軍傾巢而出，看樣子是打算對大燕進兵。附近幾個村頭的百姓都急往內(nèi)陸逃命。我和辛沭路過去幫忙收拾殘局時，聽見了一個名字。

慕容謙。

據(jù)說他是日月樓的樓主，不世奇才。半年前，在凌霄山以弈棋開局，廣邀天下名士參加，最后一百零九人，包括當(dāng)朝輔相，都折在了他精妙奇思的棋風(fēng)之下。王上得知此事，讓輔相以優(yōu)渥條件請他入朝為官，他卻灑脫婉拒，直言了自己的閑云野鶴之意。而近來，更是助大燕的邊境守將，用奇門陣法暫時困住了北曌大軍，使得對方遲遲難以過境。一時間，此人名聲大噪，幾乎無人不曉。

我聽見這些，不明為何，總覺得眼皮子一跳，對他似有幾分熟悉之意。

回到居處，我將村民的話轉(zhuǎn)述給傅瑾聽。她本無甚反應(yīng)，直到踏出房門逮著一只信鴿，她便匆匆回房收拾好了包袱。我問她這是干什么，她簡單迅速地回：“離開。”

“……去哪兒？”

“日月樓。”

我吃了一驚，還不及細(xì)問，她又把我和辛沭的包裹扔過來，繼續(xù)道：“一同上路。”

字里行間完全沒有在商量的意思，我懷疑我要是不答應(yīng)，肯定會被她當(dāng)街打死。總歸我也想去見見那個勞什子慕容謙，便默許了下來。

一同出了門，傅瑾開始挖掘無名孤墳。我瞧著她那穩(wěn)準(zhǔn)狠的勁兒，吞了口口水，還是決定勸勸：“瑾姨，雖然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這樣是對前人不敬的……”

她的手一頓，片刻，她抬起眼來看了看我，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你知曉自己的身世嗎？”

“啊？”我張張嘴，愣愣地回答，“小叔甚少提起我爹，更沒提過我娘。”心窩子猛地一跳，我激動地握住了傅瑾的手，“莫非，你當(dāng)真是我親娘？”

看這和我小叔幾乎同出一家的暴力傾向，完全有可能啊！

傅瑾的嘴角微微一抽，然后繼續(xù)刨墳：“不知也罷。今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蘇衍青。”

“為何？”

我以為，接下來會聽見一個開篇狗血，中途曲折，最后虐心的愛情大戲，然而，傅瑾還是用她那不冷不淡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似在警告我不要胡思亂想。我不怕死地想追問下去，她動作麻利地將所有尸骨收斂進一個藍(lán)色布包，旋即拎到我跟前，道：“跪下。”

“啊？”我又迷糊了。

她神色肅然：“給你兩個選擇，一，跪下磕三個響頭;二，被我打死在這里。”

我咬了咬手指：“有沒有第三個選擇？”

“無！”

然后，我就在她要動手前，果斷跪了。末了，我心如止水地問：“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這人是不是曾經(jīng)和我爹或者我娘有一腿，最后被我爹娘男女混雙打死了？”

傅瑾：“……”

日月樓地處含谷鎮(zhèn)，是大燕與北曌交界三百里內(nèi)最繁華的鎮(zhèn)子。兩國通商的唯一要道須得路經(jīng)此地，是以這個地方商貿(mào)異常興旺，再加之天然的地理優(yōu)勢，更是魚米豐饒，風(fēng)調(diào)雨順。邊關(guān)逃難的百姓也大多是涌往此處。

我們趕了兩個晝夜的路程，終是在第三天黎明時，進了含谷鎮(zhèn)。饒是外面戰(zhàn)火將燃，此地的百姓也似未受影響，仍高興過活。問及理由，大多都是同一句話：“日月樓樓主都在這罩著，我們怕個毛。”

這民風(fēng)，簡直甚合我意！

稍是一打聽，日月樓的諸多消息就進了我們耳里。譬如，樓主慕容謙是個風(fēng)雅之人，極少現(xiàn)面，能見他的人都是不俗之士;再譬如，日月樓說白了，就是處風(fēng)塵地方，雖只接待有名氣的文人墨客，樓里姑娘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且賣藝不賣身，但說到底，都是陪人快活的。

我看著路人流口水的曖昧模樣，鄙視他一通后，心里迅速打起了小九九。好不容易有個正當(dāng)理由讓我去風(fēng)流之地溜達(dá)，我一定要來個女扮男裝、左擁右抱！叫十個姑娘來給我念小黃書，一人一段不準(zhǔn)重復(fù)！

這廂我正幻想著酒醉金迷的美好畫面，剛想啟齒說一句“瑾姨，那地方不適合你這種冷清的氣質(zhì)，不如由我代勞”，話還沒說，傅瑾開口：“妄想！”

我：“……”喂，我還沒說話啊，你要不要這么未卜先知！

我頓時很受傷。

辛沭同情地看了看我，安慰道：“前輩，下次記得收起你的一臉猥瑣，那表情早已深深地出賣了你。”

“……兔崽子！吃我一掌！”

從長街盡頭轉(zhuǎn)入一條小巷，再走十來丈遠(yuǎn)，出了巷尾，便到了傳說中的日月樓。其地處青山綠水環(huán)抱之間，風(fēng)格與普通青樓大為不同。古樸雕花的一方小門內(nèi)，兩名女子正在候客。腰間配短劍，長發(fā)盤起，神情肅殺，不像要陪人吟詩作對，更像是一撈袖子就要撲上來干個你死我活的打手。再抬頭，七層的高塔矗立眼前，塔尖直聳入矮云之中。二三樓里不時走過衣著艷麗的女子與手執(zhí)骨扇的文人。再高的地方，便是一片寂然，不知有何玄機。

我打量了須臾，扶著門框，跟候客的女子搭話道：“聽說你家樓主是個男人，開什么煙花之地啊，不如將此處讓給我，我保證三年之內(nèi)，集齊全大燕最有名的花魁，讓這里成為名揚大燕的銷金窩，怎么樣？”

女子十分輕蔑地翻了我一記白眼。

我“嘖”了一聲，剛欲開口，讓她見識一遭本人的人格魅力，傅瑾一把將我揮至身后，寒聲開口道：“在下傅瑾，今日依約來見日月樓樓主。”

原來如此，她和此地主人有約。想來，那信鴿約莫就是那什么慕容謙遣來的。

候客女子仔細(xì)打量了傅瑾一會兒，探手引路道：“樓主料到姑娘今日會到，早已備好茶水等候，請隨我來。”

言盡，她領(lǐng)著我們闊步前行。

比起從外看到的日月樓，這內(nèi)中格局更是大得超乎人想象。蜿蜒至塔前的小徑兩旁，左側(cè)有數(shù)間廂房，排列與一般府邸不同，似摻雜著乾坤陣法在其中。而右側(cè)，朱漆拱門之內(nèi)，像是一方花園。我不經(jīng)意望過去，便看見碧波假山，水榭長廊，徒剩枝丫的梅樹亭亭而立。像是……

舊年王府的湖心小筑。

我不禁恍然，眼前又不可遏制地晃過許多銘刻于心的畫面。

到了塔樓入處，傅瑾當(dāng)先而進，我緊隨其后。一腳剛要邁過去，引路女子伸手?jǐn)r下我，問：“姑娘可是姓蘇名愉悅？”

“你認(rèn)識我？”我稍有愕然。

她又道：“你可是鎮(zhèn)國將軍府的郡主？”

“正是。”我捋捋呆毛，深沉地笑道，“你家樓主可是認(rèn)得我？也對，畢竟灑家名聲在外，你叫你家樓主不用太客氣，茶葉什么的隨便喝喝就好，我向來是個隨和的人，只喝三百金一錢的洞庭碧螺春而已。”

“……”

話音落地，女子從草叢里拿出一塊早就準(zhǔn)備好的牌匾，“哐”的一聲立在地下。我定睛一看——蘇愉悅與禽獸，不得入內(nèi)。

……

我大怒：“你叫你家樓主出來，說蘇霸天要和他談?wù)勅松蝗晃乙粨]手，馬上拆了你這座破樓！”

女子明顯表示不信我的話，轉(zhuǎn)頭，面無表情地對傅瑾道：“姑娘請自行上樓，主人在七樓等候姑娘。”

我準(zhǔn)備拔劍。傅瑾面色一冷，阻道：“愉悅，不得無禮！”

我一滯。

她甫緩和了些許語氣：“你就在這里等著，我很快出來。”

我竟無言以對。

而最令人不忿的是，這廝最后居然把辛沭也放進去了，逆子臨走前一句寬慰我的話都沒有，特別嘚瑟地就跟著傅瑾上了樓，把我隔絕在一堵形同虛設(shè)的小木門外。鑒于傅瑾的淫威，我還不敢踹了這扇門。

那一霎，我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養(yǎng)徒不如養(yǎng)頭豬。

……

天際云潮翻涌，慘白的天光幾經(jīng)變換。我守在塔下十分不耐，想著用輕功飛上七樓去看看，每當(dāng)要起跳，守門的女子就用一種警惕的眼神看著我，隨時準(zhǔn)備抽劍廝殺。老實講，我倒不怕和她大動干戈，就怕把她打殘了，壞了傅瑾的事。

撓了半個時辰的門，又貼在門上聽了大半個時辰的動靜，始終沒能聽出內(nèi)中有什么不同尋常的聲響。我腹誹著那個勞什子樓主住這么高干什么，也不怕一失足摔死他。乍回頭，恰巧對上了女子極其厭惡的目光。

我干咳兩嗓子，就地坐在臺階上，一只手閑散地?fù)沃^看她。

她見我目不轉(zhuǎn)睛，索性哼了一聲，扭頭去看另一個方向。

我道：“你們這日月樓究竟是個什么地方啊？”

她不回答，我便自言自語。

“尋常的風(fēng)流地都是叫正當(dāng)壯年的漢子來鎮(zhèn)場，而你們卻反其道行之，全是清一色的姑娘。我聽別人講，你家樓主又是個不世奇才，這樣的人，開這樣的日月樓干什么？”

她仍傲氣地不肯出聲。

我摸摸下巴：“莫非你家樓主有什么隱疾？腎虧？還是不舉？是不是需要眾多姑娘環(huán)繞來慰藉他脆弱的心靈？”

“你！”女子橫眉怒目，看架勢恨不得把我抽筋扒皮。我不知道她礙于什么理由，遲遲沒有行動。反正她不動，我也懶得動，于是繼續(xù)撐著頭問她：“你是不是特別討厭我啊？”

她立刻表現(xiàn)出迫切的肯定。

我哼聲：“你現(xiàn)在討厭我，主要是因為你還不了解我。”

“……”

“你要是了解我了，一定會想打我的。”

“……”

百無聊賴地蹲在草叢邊上看了半天螞蟻搬家，暮陽消盡，萬家燈火通明時，傅瑾與辛沭才緩緩從樓上下來。我全身心都是怨念，翻白眼翻得眼睛都快抽筋了。傅瑾看著我哭笑不得，只好派辛沭為代表，來和我進行交涉。

“前輩。”

“哼。”我一點兒都不想理你們。

“前輩……”

“哼！”叫個毛線！

辛沭扶住額，冷靜了一下，耐著性子道：“讓你久等了，前輩。”

“哼哼哼！”我沒好氣地用鼻子連噴出三聲，甫拍拍手，站起來，一臉“灑家大度，不和你等凡人計較”的表情，“知道就好！”我咳了一嗓子，又道，“怎么樣，那什么勞什子樓主是不是長得奇丑無比，腳底生瘡，腦門流膿，看一眼都惡心得半年不能吃飯？”

女打手：“……”

傅瑾：“……”

辛沭：“前輩，你想多了。”

我望著天，哼哼唧唧。

他描述道：“此地的主人的確是個風(fēng)雅之人，一曲琴音堪繞梁三日而不絕，儒雅斯文，用風(fēng)華無雙來形容他，也并不為過。”

這么一說，我腦海里閃過一個人影，鬼使神差地屏著呼吸問：“穿著一身藍(lán)衣？”

辛沭訝然，但很快道：“是。”

“臉上寫滿了‘我的智商你別猜，猜來猜去也只能跪拜的此類嘲諷？”

“……樓主確實算是多智之人。”

“那么，”我十分緊張地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他長相是不是擱誰誰高潮，姑娘見了統(tǒng)統(tǒng)合不攏腿的那種，簡稱帥得逆天？”

辛沭捂住了臉：“我現(xiàn)在說不認(rèn)識你，還來不來得及？”

我抓住他的肩胛，半絲玩笑意味都無：“快告訴我是不是？”

他默了半晌，估計正在內(nèi)心扮演著正常女子見到那人的景象，而后滿臉糾結(jié)道：“是。”

我表情復(fù)雜地放開他，沉思著摸了一會兒下巴，道：“愛徒，你的性向是不是還不大明確？需不需要為師幫你想想辦法，治上一治？”

作為一個男人，你怎么能對另一個男人想入非非呢！

辛沭頓時表現(xiàn)出想弒師的舉動，還未付諸實踐，塔里忽然奔出來一名黃衫女子。她跑到辛沭跟前，上氣不接下氣，胸前波濤起伏，特別壯觀。

她道：“辛公子請留步。”

我：“這不是還沒走嘛。”

黃衫女看我一眼，好奇道：“這位是……”

“我……前輩。”兔崽子很是別扭。

黃衫女聞言，沖著我甜甜一笑，霎時如同三月桃花齊齊綻放。她再福福身子，恭敬道：“前輩好，我叫黃鶯。”

我忍不住小退了半步。我才放我徒弟出去浪了幾個時辰而已，這什么情況？

辛沭似乎也甚為不解，問：“黃姑娘追出來所為何事？”

“哦，是這樣的，”她道，“一來是向公子道謝白天之事;二來，主人說了，三位若是在含谷鎮(zhèn)暫無居所，不如先在日月樓住下，可好？”黃鶯眼中閃出期許的光芒，一眨不眨地鎖定著辛沭。

辛沭抖了抖，往我身側(cè)挨近，轉(zhuǎn)頭問傅瑾：“傅前輩以為如何？”

傅瑾眼神一凜，剛要脫口一個“不”字，我搶話道：“既是如此，我看日月樓廂房也多，環(huán)境亦是不差，便依貴樓主之言吧。”

“真的？”黃鶯跳起來，“那再好不過了！”一個猝不及防，她挽住辛沭的手，再道，“我旁邊便有一間空房，辛公子，你就與我比鄰而居好嗎？”

辛沭：“我還是習(xí)慣和前……”

“好！”作為一個常年說媒的人，我必然有些媒婆的覺悟，所以隔岸觀火道，“愛徒，你怎能拂了黃姑娘的好意？！”

咱們師門私生子遍天下，這個偉大志向就靠你發(fā)揚光大了好嗎！

辛沭狠狠瞪我一眼。

黃鶯卻是喜上眉梢，問我：“你是辛公子的師父？”

我深沉而低調(diào)點頭。

她當(dāng)即便用另一只空閑的手挽住我，極力套近乎：“我一定好好招呼前輩，前輩請先隨我去廂房吧。”

我淡淡一笑：“好說，好說。”路上，趁著黃鶯糾纏辛沭之際，我對傅瑾道，“瑾姨，且先住下吧，我有一事，想搞清楚。”

“關(guān)于此地主人？”

“嗯。”

傅瑾沉默須臾，一言不發(fā)，算是默許了。

我仰頭，望望一旁的高閣燈影，恍然又想起七年前前往風(fēng)華谷途中的事，那名與慕淵有著七八分相似的人，當(dāng)真只是巧合嗎？那么，那座與王府相似的花園呢？

夜深時分，萬籟俱寂。

一只夜鴉自頭頂飛過。天幕上點綴著七零八落的星子，光斑閃耀，與城中還未熄滅的燭火相互輝映，似在無聲傾訴不欲人知的情思。

我保持著謹(jǐn)慎的姿勢趴在瓦片上，嚴(yán)肅地審問身旁面癱的少年人。

“你說說，今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才去人家樓里逛了一圈，你就給我?guī)Я藗€徒弟媳婦兒出來，這事雖然干得漂亮，但你有沒有考慮過為師至今未出閣的復(fù)雜心情？”

辛沭端正坐著，斜眼瞄我：“不要污蔑人家姑娘的名聲。”

“呵，現(xiàn)在就知道護短了，分明是有一腿，還想擺出正人君子的模樣來迷惑為師？”

小兔崽子不禁蹙了眉：“你就非得拽著我半夜三更在別人房頂上，討論這種不雅的問題？”

“什么叫不雅，我又沒和你探討采花應(yīng)該使用哪幾種姿勢更容易欲仙欲死，我是在跟你說正事好嗎！”我義正詞嚴(yán)。

他翻了個白眼，很是不耐地道：“白日上樓時我正好遇見她，她端著茶，不小心腳底打滑，險些摔倒，我扶了她一把，僅此而已。”

我想了想，基本想出了當(dāng)時的情形。這故事開頭委實有點兒俗套，好在結(jié)果我還比較喜聞樂見。

我拍拍辛沭的肩膀，叮囑他在這方面一定不能丟了師門的臉。他蔑視我一通，轉(zhuǎn)移話題道：“傅前輩與此地主人應(yīng)是早有約定。”

“怎么說？”我抬起頭。

他道：“從他二人的談話里，只能得出少許信息。大致是傅前輩有一仇決意要報，一直在等機會。而此地主人告訴過她，若有一日，北曌大軍壓境，她的機會便來了。”

我整個人一激靈。

北曌大軍壓境，才有機會報仇。這傅瑾的仇人是誰？若是江湖門派或是普通貴族，大可不必等到兩國即將交戰(zhàn)時，除非……

我白了臉色。

辛沭問：“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理了理思緒，正要答話。驀地，身下瓦片一松動，我聽著這聲響，額前呆毛不自覺的一立，直感不妙。我連忙說：“我覺得要出大事兒了，等會兒萬一我……啊！”

話音未落，我趴的地方就破了一個大洞。我驚呼一聲，毫無準(zhǔn)備地墜了下去。辛沭伸手想來拉，卻是為時已晚，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摔進房里。

即將落地時，虧得我身輕如燕，輕功不錯，游刃有余地轉(zhuǎn)了個圈，放蕩不羈地站穩(wěn)了腳跟。彼時白細(xì)的塵灰還未盡散，我目光一定，看見一縷紫色輕紗后，一名男子正在桶中沐浴。他背對著我，三千長發(fā)披散，無限春光旖旎，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搭在浴桶邊，帶著透明而撩人的水色。

我喉頭一燒，尚未想出說辭，那人便道：“原來蘇姑娘喜歡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我一怔。

這個聲音，熟悉得如雷貫耳。

我記得無數(shù)個晝夜里，都有一個人在我耳邊低喚：“阿悅，阿悅。”致我肝腸寸斷。

我不知所措，杵在原地久未出聲。那人許是心生不耐，只手一揚，動作快得迅如鬼魅。一眨眼的工夫，他便已取下了不遠(yuǎn)處掛著的白色褻衣，隨手一裹，轉(zhuǎn)過頭來瞇眼睨我。

我只覺平地一聲驚雷炸開，雙眼一紅，訥訥地喊了句：“王爺先生。”

他的表情微有動容，不過剎那，又換上了一副從容的輕笑：“在下慕容謙，一介平民罷了。蘇姑娘的稱謂讓在下受驚了。”

受……呃……

我哽了哽：“你的性向還正常嗎？”

慕容謙先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等想通了，臉色頓時一青，呵呵了兩聲，拉著尚未系好的衣衫朝我走過來。我坦然瞅著他胸前大片光潔的肌膚，眼睛都不舍得眨。

他在我耳畔呵口熱氣，淡淡地說：“蘇姑娘，你想讓我把你扔下樓去嗎？”

我正氣凜然地退開一步，生怕慢了會把持不住。眼珠子左右轉(zhuǎn)了一圈，我還是決意埋頭看地板，問：“你是不是王爺先生？”

慕容謙默了一陣，答：“不是。在下慕容謙。”

我想起早年初見慕淵，也曾這樣問過他：“你是不是我孩子他爹？”他也如此斬釘截鐵地回：“不是。”

我再抬頭，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面前人。

慕容謙與慕淵的容顏還是有些出入，他的棱角比慕淵冷峻三分，鼻端也比慕淵稍顯挺拔。

但他看我的眼色，卻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

大致是被我盯得不甚自在，慕容謙別過頭，悠悠道：“七年不見，小郡主已經(jīng)如此亭亭玉立了。”

“真是你，”我回過神來，遂情不自禁地摸了一把他的屁股，“當(dāng)年那個大當(dāng)家還找過你嗎？”

慕容謙神情復(fù)雜。

“放心，此事我從未說出去過。但有一事我不解。”

“……”

“你我初遇時，你的武功已是令人驚嘆，怎么會……”我斟酌了一下詞句，慕容謙的臉色不大好看，甚至已經(jīng)凝出了劍指。

我識時務(wù)地抱住柱子，大無畏地道：“你怎會后庭失守的？”

“……”

接下來的事，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估計。慕容謙二話沒說，就和我打了起來。他的劍境登峰造極，十尺之內(nèi)，都籠罩出冰寒摧毀之意。而我重劍解封，大巧不工的招式混著傅瑾刀法的迅捷，一方面嚴(yán)防死守，一方面伺機而攻。

招來式往，滿屋木屑紛飛，瓦片塌落。

慕容謙道：“重劍無鋒，如何傷人性命？”

我一劍刺出，險險劃過他頸側(cè)，斷了一縷黑發(fā)。

“便是如此。”

他面上帶笑：“與當(dāng)年稚子的確不可同日而語。”

“自然。先生亦與當(dāng)年有所變化。”

聽出我的話里的弦外之音，他兩指掃過，在屋內(nèi)圓柱上留下一指深的痕跡。

“我并非姑娘故人。”

“或許。是我心中執(zhí)著，無法放下罷了。”

“一念放下，便是萬般自在。”

我平淡一笑：“若能換他一世長寧，被困一生又有何妨。你能如我所愿嗎？”

劍指與重鋒猛地一撞，氣勁橫掃八方，屋內(nèi)諸物皆裂成碎片。我和他各退半步，頃刻，又戰(zhàn)至一處。

“你今夜來此，便是為了此事？”

我手上一頓，望了眼屋頂，誠懇道：“也不全是。要是我說我愛徒懷上你樓里姑娘的孩子了，你看你是不是能負(fù)一下責(zé)，安頓我?guī)熗絺z的下半輩子？”

“……”

然后，我就被慕容謙直直扔下了樓，在花圃里砸出了一個大坑。

半炷香過去，辛沭才從屋頂跳下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嫌棄道：“你每個月那幾天是不是提前來了？”

“……逆……”

第二個字尚未出口，我就暈了過去。

慕容謙，真是特別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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