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昕++何林璘++楊海++蘭天鳴
2016年春節前的豫東韓朱崗村,鄧孟興家里格外熱鬧。大多是頭發花白的父母領著靦腆的后生,話題只有一個:“他叔,俺兒子年紀不小了,你留意給尋個媳婦吧。”
56歲的鄧孟興嘴里應著,心里卻直打鼓。他在鎮上開了十年的婚介所早在2014年就關門了,附近十里八鄉的男孩太多,女孩太少,介紹對象的活兒沒法干。
“還有六個小妮兒。”老鄧對村里誰家有適婚的女孩了如指掌,但他心里明鏡似的,這掰著指頭都數得過來的姑娘,很難看得上村里那40多個未婚男青年。
2010年之前,老鄧一年還能撮合成十幾對,但似乎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曾經密密麻麻記錄著男女青年信息的小本上,只有男孩兒的信息在不斷增加,女孩兒的信息卻越來越少。
老鄧總結說,估摸著是20多年前出生的男孩遠遠多過女孩。其實,老鄧這點樸素的認知早已經是人口學家研究的重點。
過去的十多年,西安交通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所教授李樹茁和他的同事在不斷對人口普查信息進行分析的同時,還對全國28個省(區、市)300多個行政村的性別失衡情況進行了調查。
他們給出的結論是,由于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市場化、城市化和計劃生育政策的復合影響,中國人口性別結構已整體失衡。
農村大齡剩男密集出現
相親成為春節主旋律的遠不止河南的韓朱崗村。鄂中柴灣村的王飛龍夫婦提起三個兒子的婚事也是長吁短嘆。
王飛龍這輩有三兄弟,這三兄弟又分別有三個兒子,九個男孩都到了適婚年齡。這個家族近四五年來春節前后的主題就一個,拜托能找到的一切社會關系,安排一場又一場的相親。
九個男孩的相親波折幾乎讓這個家族每年春節都被愁云籠罩,大一點的那幾個孩子已經奔著30歲去了。按農村習俗,過了30歲還沒娶上媳婦,打光棍幾乎就已成定局。
女孩稀缺,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大齡剩男密集出現,不少剩男多的地方被戴上了“光棍村”的帽子。
武漢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劉燕舞近年來在國內多個村莊做調查,他觀察到,一些農村的光棍率之前較為平穩,但從上世紀80年代之后開始急劇上升。他根據自己收集到的信息計算出,一些村里的剩男比例在3%左右,如果做個簡單的估算,全國農村在峰值期大約有2000萬左右的剩男,平均到68萬個行政村,每個村就將有近30個剩男。
李樹茁團隊根據幾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數據,對我國1980年到2010年間出生人口的性別情況進行分析,推算出這30年間,出生的男性為2.9億,女性為2.54億,男性比女性多出大約3600萬。
“如今,這一代人正不斷進入適婚年齡,失衡后果逐漸顯現。”李樹茁的判斷是,從2010年開始,中國將經歷長達幾十年的“男性婚姻被擠壓”。“1980年后出生的男性中,將有10%至15%的人找不到或不能如期找到配偶。考慮到邊遠地區是婚姻被擠壓的最后一級,農村失婚青年的比例要高得多。”李樹茁說,“這輪危機規模大、來勢猛,持續時間長,必將構成困擾21世紀中國社會的一個突出問題。”
爭奪新娘
王飛龍夫婦現在最后悔的就是,當初下手晚了,大兒子24歲了才開始替他張羅婚事,這時絕大多數的同齡姑娘早已成婚。
王飛龍說,自己家經濟條件不好,兒子們也沒太大本事,媒人都不待見。媒人給王飛龍甩下過一句話,現在家里條件好的男孩,十七八歲就開始相親了,像你家這樣條件一般的,現在才動手,難啊!
王飛龍自己就是24歲結的婚:“那時候農村到處都是倡導晚婚的標語,鄉上也得等你到24歲才給辦證。可沒想到,如今兒子這個年紀談婚事就已經晚了。”
這似乎已經形成了一個輪回。王飛龍的父親那一輩也是在十八九歲就得娶妻生子,那時候早婚是為了盡快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在經歷了二三十年間的晚婚光榮之后,到了王飛龍兒子這一輩,又被“男多女少”的困境裹挾著回到早婚的路徑。
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夏柱智來自鄂東南的紅村,他這幾年回家過年時就發現,農村相親訂親的時間大大提前,村里十七八歲的男孩就已加入相親大軍了。用當地媒婆的話說,“現在女孩那么少,必須早早給占上”。
在夏柱智的家鄉,春節前后,青年們陸續回村,許多人在這一個月內把婚姻的所有程序——見面、定親和認親、結婚全部走完。“辦完沒有證的婚禮,就各自外出打工,談不上了解,年輕人是完成個任務,老人則是卸下副重擔”。
西安交通大學的百村調查印證了早婚回潮現象,其調研報告中寫道:早婚回潮說明,在男女性別比失衡的大背景下,男性不得不采取早婚的策略來搶占稀缺的女性資源。
因為實在沒有合適對象,一些貧窮農村男青年的擇偶標準一降再降,“只要揀到碗里的都是菜,相貌、年齡、交流溝通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一個笑兩個哭
王飛龍沒想到,他們弟兄仨在給兒子張羅對象時,竟碰到一個同樣的難題:當相親的女方聽說男方家里都是三個男孩時,都會不約而同地提出要漲彩禮。
女方的解釋是,你們家男孩多,負擔重,結婚時不多要點彩禮,以后不可能再從父母那里得到什么了。
這樣的解釋讓王飛龍哭笑不得。他年輕時候找媒婆介紹對象時,如果說誰家兄弟多,那絕對是加分項。
那時候,男孩多,壯勞力多,掙得也多,家境肯定更殷實。即便結婚分家了,那誰家的兄弟多,能幫襯的人多,在村里就有話語權。而如今,兄弟多的男孩居然在婚姻市場上要減分。
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魏程琳在河南老家觀察到的現象與柴灣村一致。同村的阿凌兄弟三個,阿凌是老大,相親時,女方要12.8萬元的彩禮,阿凌的父母也咬著牙同意了。可沒幾天,女方反悔了,理由是阿凌家兄弟太多,怕女兒嫁過去后過不上好日子。
魏程琳感慨說,也就這十來年工夫,時風就大逆轉了。
中國農村子嗣觀念歷來很普遍。在豫東的孟莊村,記者在與一位老計生干部的聊天中得知,當年為生男孩,村民想出了各種極端做法,“有把全家口糧都拿去交罰款的,有躲在外地幾年不回來的,有離婚重娶的……”
“子嗣觀念今天仍然根深蒂固,但是在當前剩男困境下,這種觀念也在發生微妙變化。” 魏程琳說,巨額的結婚成本,把多子多福的邏輯顛覆了。這也許就是農民的現實邏輯:必須要一個兒子來延續香火,但也拒絕更多男丁來增添負擔。這種判斷得到了那位老計生干部的驗證:“前年村頭老鄧家生了個大胖小子,全家樂得合不上嘴,今年又添了孩子,抱出來一看是個兒子,當爹的‘哇地一聲就哭了。”
風俗大挪移
“在農村婚姻市場上,女方已取得絕對優勢,已經是完全的女尊男卑。”家鄉在晉北的博士李順觀察到,許多千百年改不動的風俗現在也改變了。
“在我的家鄉,婆媳地位大逆轉,特別是條件不好的家庭,媳婦都得供著,婆婆得陪著小心,生怕哪點不如意,讓媳婦跑了。” 李順說,“婆婆疼的不是媳婦,疼的是錢呀。”
入贅為恥的觀念也自然消解。“嚴峻現實讓男人放下了面子,大家對倒插門也見怪不怪,甚至衍生出市場,山西呂梁就有專門介紹男性入贅到臨近地區的媒婆”。
在皖南一個村莊,王大超家境貧窮,31歲那年,他幾乎花光所有的積蓄,從廣西買了一個媳婦回來。沒想到的是,才過了一周,新媳婦就跑了。王大超欲哭無淚。
又過了兩年,33歲的王大超遇到一個寡婦,對方要求他倒插門。考慮再三,他最終決定入贅。這一舉動震動四鄰,因為這個寡婦其實是他的表嬸,也就是寡婦的前夫是王大超的表叔。“讓人感慨的是,這一圈幾近亂倫的關系,沒有遭到村民責難,相反獲得了大家的同情和祝福”。
“適齡女性的嚴重缺乏,讓農村剩男饑不擇食,饑不守道。”婚姻生態失衡對傳統倫理的沖擊,讓在各地進行田野調查的學者們感到震驚。
在一些特別貧困地區,大齡未婚男性甚至會采取“轉房”的方式來結束單身。“轉房”最為常見的是同輩之間的收繼。在貴州山區,陳姓人家有兄弟四人,三哥在一次礦難中死亡,此時四弟已31歲尚未成親。為了不讓三嫂改嫁帶走賠償,父母作主,讓老四娶了自己的三嫂。
“‘轉房有違儒家傳統道德,但在男性婚姻被擠壓的最低端,這種形式又死灰復燃”。
中國近來的人口普查數據及全國1%人口抽樣調查數據顯示,男性婚姻被擠壓在中國絕非個案。更讓人憂慮的是,“目前危機還只是初現,隨著上世紀90年代以來出生的男性邁入婚齡,中國男性婚姻被擠壓的程度還會加重。”已研究此問題十多年的李樹茁警告說。(應被采訪者要求,部分人名、地名使用了化名)
(王景義薦自2016年3月23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