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娟
朋友圈使你又一次過上了群居生活。
紅包黨、點贊黨、曬幸福黨、國外度假黨、雞湯黨、謠言黨、養生黨、營銷黨、健身黨、隱身黨……你總要加入某個“黨”。
從刎頸之交到點贊之交,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到假裝在國外。中國式社交到了今天,朋友圈從飯局轉移到了微信。
微信只是工具意義的革新,基于熟人社會的朋友圈,一方面無法擺脫中國式社交關系的弊病和圈子文化的壁壘,另一方面,比現實交往更隨意和不負責任的網絡生態,使得種種亂象在這個微縮平臺上放大,演化為焦慮、混亂的精神病場。
“熟人社會”延伸的線上朋友圈,
無法改變傳統社會的差序格局
有病的當然不只是微信朋友圈。溯本追源,病根在于圈子背后的中國式社交關系。微信是把線下關系向線上移植的“熟人社會”或“半熟人社會”,所以,中國圈子文化的弊病林林總總都在朋友圈浮現。
關于中國式關系,費孝通在《鄉土中國》里有精準的論述:“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系形成的社會關系,不像團體中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而是像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費孝通認為,在中國圈子文化中,親疏遠近以及經濟水平、社會地位、知識水準,都可以導致“差序格局”。
基于“熟人社會”的朋友圈,并沒有也不可能改變線下圈子那根深蒂固的壁壘和等級。長輩、領導、同學、同事的角色,依然制約著個體在朋友圈的言行。于是,發表狀態就變得不是真正自由了,提供溝通便利的朋友圈有時反帶來誤解。2014年4月,北京海淀區法院審理了一則朋友圈引發的離職糾紛。李女士因為家事困擾,寫了一段“捫心自問,自認堅強,不知還能堅持多久,淚流滿面,無愧良心和天地,此時窗外雷聲不斷,老天為我在流淚,人在做,天在看”的文字發在朋友圈,老板看到后憤而評論:“如果一份工作讓人如此悲傷,不做也罷”,“你把我置于何地,周扒皮?劊子手?這是公眾平臺,請所有員工自律!”雖然李女士立即解釋了雙方語境不對等,但還是被動離職。
這并非個案。2015年,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碩士新生郝相赫在朋友圈點名稱兩位學界專家為“庸才”,這令他的導師孫家洲極為震怒,怒斥“狂徒”,出于“學界的規矩與尊嚴”,公開宣布斷絕師徒關系。“言多必失”的中國式關系學,在看似“我的地盤我做主”的朋友圈,依然靈驗。
朋友圈甚至比線下圈子更龐雜。出于社交工具的特性,微信“好友關系”的建立更為隨意,礙于各種考慮,我們不得不把原本敬而遠之的領導、遠房親戚、一面之緣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八百年不聯系的同學,乃至鐘點工阿姨、送外賣大叔,通通放進朋友圈。
朋友圈里只有你過得不好?
那可能是因為別人都在演戲
有一種劇毒叫“朋友圈里,每個人都過得比我好”。
你失戀,他曬花;你加班,他度假;你蝸居家中蓬頭垢面,他游走派對衣飾光鮮;你存夠錢來海南挨宰,他一騎絕塵去了馬爾代夫。沒完沒了的對比,襯得你外貌平平、感情乏味、思想膚淺、內心陰暗,人生的辛酸仿佛全集中在刷朋友圈的一刻。
冷門喜劇《波特蘭迪亞》有一個片段,男主角帶著新歡去意大利度假,雖然在酒店睡過了整個無聊的周末,但他們還是發布了許多秀恩愛的照片,收到來自朋友的恭喜。于是片中有了這個對話——“網上的所有人,他們過得并沒有你覺得的那么爽”,“我想,人們只不過是把悲傷都裁剪掉了”。
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生活的年代還沒有Twitter、Facebook以及微博、微信,但他卻先知般地洞見了一切社交網絡中的人格,提出了著名的“擬劇理論”。
戈夫曼認為,日常生活就像劇場,每個人都是天生的演員,只要站到前臺,就會戴上假面具,有意識地通過各種符號美化自己,進行合乎他人期待的表演。
“擬劇理論”從1959年提出就招致批評,因為它戳傷了無數玻璃心。不過,隔了半個世紀后再看,戈夫曼簡直為網絡社交的種種病態提供了絕佳的解釋。
中國人愛面子的程度恐怕舉世皆知。戈夫曼對人際交往四類表演模式的剖析,在我們的朋友圈里到處可以找到案例:理想化表演,譬如曬花、曬書、曬美食,曬經過包裝的生活方式,塑造想成為的自己,在點贊和評論中獲得滿足;誤解性表演,譬如富人哭窮、窮人擺闊、大智若愚、假裝高冷;神秘化表演,譬如發文留懸念,發圖馬賽克,欲拒還迎,猶抱琵琶半遮面;補救性表演,譬如自稱各種狗、“人丑就該多讀書”,看似自我矮化,實則求表揚。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技不如人,難免失意。
不必對技術因噎廢食,
但永遠不要放棄對被圈養和綁架的警惕
所有社交媒體的初衷都是為促進溝通、消減孤獨。“它是個快樂的地方,一個可以找樂子、提供消遣,一個和朋友聊天,讓你感到愉快,受人認同的地方。”瑞士伯爾尼大學研究信息系統的漢娜·克拉斯諾娃說。
Facebook起初讓人們從交流中獲得積極、快樂體驗,但后來卻出現了被稱為“臉書抑郁”的社交綜合癥。
密歇根大學社會心理學家伊桑·克勞斯在2013年的一項調查中發現,人們匯報自己在某一時段上Facebook越多,這一時段他們的情緒就惡化得越多。
交友過熱,反而孤獨。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越刷朋友圈真正的朋友反而越少。
廉價的點贊、虛偽的感動、沒臉沒皮的嘩眾取寵、不經思考的憤怒,異化的朋友圈帶跑了生活,表演性質的“前臺”無限擴大,屬于自己的“后臺”時間越來越少,人們仿佛成了被圈養其中、被牽著走的動物。
我們都是朋友圈的病人,但,有些病也不是關閉朋友圈就能痊愈的。
在中國式社交關系格局里,無論什么圈,都不要忘記對被綁架、被圈養、被同化、被規訓的警惕。
(摘自《新周刊》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