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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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地坐在彼此身旁
文/鄭執
2013年跨年夜,我一次性清還了拖欠近兩年的高利貸,本息合計港幣二十萬。ATM機轉完賬,小票揣進口袋,呆立在旺角某個人流交錯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我曾無數次預設過那一刻的情景,原計劃是大醉或大哭一場,但最后都沒有,我只是去街角的面店吃了碗足料的鮮蝦云吞面。打飽嗝的一瞬間,決心離開生活了七年半的香港,至于下站要去哪里,再議。
那兩年間發生過很多讓我悲傷的事,卻毫不影響世界以其固有的姿態前行。大多數的悲傷最終還是要由自己消受,生活越久越懂得這個道理。人生苦短,大家都忙,除了真正在乎我們的人,沒有誰甘心花時間去欣賞別人的悲傷。但我們自己心里清楚,悲傷就踏踏實實在我們骨子里,任何一個人都要留一方凈土來安置,而我的是寫作。
寫作十年,出版過三本長篇小說。這是我的第四本書,也是我的第一本短文集。二十幾篇短文里,一半寫自己,一半寫自己世界里的人,合起來是我對人世的執念與迷戀。這些故事均寫于那兩年間,值得驕傲的是自己在情緒起伏極大的歲月里,依舊做到了文字上的收斂,這也是我一直以來在寫作上對自己的要求。我始終認為,文學的本質最終都是關于悲傷,但悲傷絕不是流于字面的粉飾和佯裝。悲傷應該是一道暗門,靜靜地立在那兒,不刻意等誰,懂的人自會來開。就像人生和輪回本身,兜兜轉轉,有緣人終會在一段悲傷的盡頭久別重逢。

但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里,悲傷需要被隱藏,那是因為我們要把最珍貴的悲傷留給最值得傾訴的人,而不是你今夜掏心掏肺,明晚卻被人當作酒足飯飽后的笑談。成年人畢竟要時刻照顧好自己的尊嚴,少讓不相干的人給自己難堪。相信我,隨著年歲漸長,你會發現世上懂你的人只會越來越少。
開始寫作那年,我十九歲,還是個把悲傷當表演的年紀。人生第一次失戀,坐在教室窗臺上心碎,儼然一副隨時要跳樓的樣子。可惜,教室在一樓,同學們根本懶得欣賞我的悲傷,反而還因為擋了同學復習高考的陽光,我被趕下了窗臺。回到書桌前,翻過一張寫滿數學公式的草紙,我在紙的背面寫下了自己第一本小說的第一個字。這一動筆,至今未撂。
十九歲時,我自恃才華橫豎坐躺都溢,總一副故作清高的德行,如今回想起來自己仍會害臊。就在失戀跳樓的戲碼以前,我已經有過長達三個月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的前科。家人以為我患抑郁癥,母親為求我開口說話,日夜以淚洗面。可我竟是那般不懂事,只為彰顯自己跟這個世界的與眾不同,眼睜睜看她為我心碎。二十二歲的我,已是家中唯一的男人,父親急癥去世,我休學回家照料母親。我開始學習做飯,渴望可以沿襲父親的好手藝,不讓某種味道從這個家中絕跡。我開始練習講笑話,為了不讓嗜笑如命的母親從此沉寂。一年過去,這個家又一次生機勃勃,雖然只剩我跟母親兩個人。我終于能夠想象,母親當年為了救贖那個少不更事的我,深藏過多少數不盡的悲傷。因為在乎一個人,我們開始學會隱藏悲傷,因為要積蓄讓對方快樂的力量。
每當我們泄露了自己的悲傷,總有人意味深長地笑著對我們說,你要勇敢,你要堅強,你要向上。當這樣的安慰淪為流行的敷衍,越來越少有人愿意去花時間理解另一個人的悲傷。很多時候,我們想要的并不是安慰,僅僅是理解而已。
十九歲開始寫作那天,文字根本不足以承載我的悲傷。僅僅寫了一段,我便不知所措。當天晚自習監堂的老師是一名生面孔的年輕女老師,懷著孕。她挺著大肚子走到我的書桌前,把手機遞給我,輕聲說,同學,我猜你應該遇到了什么難過的事,或許你需要給誰打一個電話,拿去用吧。我愣了幾秒鐘,接過電話跑進廁所里,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我在電話里說,對不起,我不是個好兒子,害你擔心了。母親在電話那頭哽咽著說,孩子,不要再跟自己較勁了,你要先原諒你自己。放下電話,我站在走廊的盡頭號啕大哭,引來很多同學圍觀,但那一刻,我一點也沒覺得丟人。
若我們不曾經歷相同的悲傷,就不會在相同的歡笑里重逢。假如不能相擁而泣,那就悲傷地坐在彼此身旁吧。就像這一本關于悲傷的書,哪怕只有一個故事,能夠令人在讀過以后暗自感慨,噢,原來我不是一個人,也就足夠了。
摘自《從此學會隱藏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