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赫
摘 要:《米》是當代小說家蘇童的代表作,它講述了一個叫五龍的鄉下人來到城市后所發生的一系列故事。在這部作品中,讀者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作為一名鄉下人的五龍與城市中各色人等之間的對立和斗爭。主人公五龍與城里人之間的斗爭,實質上反映了作者蘇童心中的城市焦慮,而這種城市焦慮,在許多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中都有所表現。這種對于城市的焦慮便反映出了中國當代作家不成熟的一面。
關鍵字:《米》 敘事學 城市 鄉村 焦慮
蘇童作為當代先鋒派中重要的一位作家,可以說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他轉型之后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米》,也被評論界看做是新歷史小說的一部重要代表作。與以往的歷史小說相比,《米》在人物、題材、敘事角度等方面的確有著很大的突破,但與此同時,我們仍能發現,在對待個人與城市的關系這一問題上,《米》依然執著一種傳統的保守態度,將個人與城市對立起來,將個人與城市之間的矛盾沖突放至最大,并且作為主線貫穿全文。可以說,面對城市這一環境所產生的焦慮情緒,我們在蘇童的作品中依舊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不難看出,在面對這個城市這個環境時,中國的當代作家們依然表現了十分不安的一面,而這種不安,又十分清楚地體現在了他們的作品中。
一、難以消除的不安——《米》中所表現出的城市焦慮
蘇童在談及他創作《米》的意圖時,曾這樣說道:“它負載的命題就是我設想的人類的種種困境,它們集中于五龍一人身上,這個人既屬于過去也屬于現在,人帶著自身的弱點和缺陷,與整個世界、整個社會種種問題發生關系,陷入困境。當然它比較主觀,折射世界的色彩不可能面面俱到,而只有陰暗、殘酷,但這是人必須面對的東西。”①正如蘇童所說的那樣,《米》這部小說,便是一部充滿了人性的丑惡和社會的黑暗的作品。《米》這部小說講的是一個名叫五龍的人,從自己的故鄉楓楊樹到城市里討生活的故事。從小說的一開始,主人公五龍便受到了城里人的各種欺辱:地痞阿保的欺辱,米店父女的排斥,以及惡霸呂六爺的威脅,這些都讓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來自這個陌生城市的冷漠和險惡。可以說,從一開始,主人公五龍便是和城市處于對立之中。作為一名鄉下人,五龍在融入城市這個陌生的環境時所面臨的困難是巨大的,他的處境可謂十分艱難,因此,五龍便始終處于一種對抗的情緒之中,而這種對抗,也一直持續到他生命的盡頭。
然而,即便經歷如此的生存斗爭,五龍也未能真正的融入到他所處的城市之中。城市只是給了他一個生存的空間,但沒有給他一個歸屬。生存的艱辛尚且還能通過抗爭加以改變,而內心的空虛則只能任孤寂將整個人的精神全部吞沒。在五龍的精神世界里,孤寂的感覺隨處可見,這正是五龍在融入城市的過程中所面臨的最大困境。
五龍之所以會深陷這種困境之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他融入城市的過程中,產生了嚴重的身份焦慮。而他之所以會產生身份焦慮,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由于缺乏“身份認同”。身份認同在心理學和社會學中,“一方面指“身份、本體、本身”,回答“我是誰”的困惑,強調作為實體的個人所處的地位以及不同于他人的個性;另一方面則包含“同質性、一致性”的認知,是認知主體基于對社會關系的認知所形成的情感及歸屬感,并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自己歸為某一類別、群體或組織的過程。” 由此可見,獲得歸屬感是身份認同最為關鍵的部分。《米》中的主人公五龍,便是這樣一個由于缺失身份認同從而產生了身份焦慮的一個人。
五龍初到米店時,米店的大小姐織云看到他神色奇怪,便說:“你的臉怎么像死人一樣難看?你要是有病可別站這兒,我最怕染上天花霍亂什么的,那我這輩子就完了。”而米店的二小姐綺云則更加厲害,她“拉著他(五龍)的衣角往門外拖,嘴里叫喊著,他有虱子,他身上肯定有虱子!”甚至直接“抓過一把掃帚砸過去,你還罵人?你這要飯花子敢罵人?”當得知自己父親要雇傭五龍時,綺云甚至和她父親說:“雇來個要飯的干什么?把他當豬喂嗎?”米店姐妹這一連串的羞辱,似乎就是在向五龍這個外鄉人宣告,他不屬于這,他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可以想象,受到米店姐妹沉重打擊的五龍,在內心中肯定將自己和以米店姐妹、阿保等為代表的城市人自覺的加以區別,他后來一系列的復仇行動,更加說明他將這些城市人看作與自己勢不兩立的兩種人。正是基于這種價值判斷,使得五龍自覺地排斥自己所處的城市,很難從心底里真正認同它。可以說,不良的外部環境是扼殺五龍對城市產生歸屬感的一個重要原因。
除了殘酷無情的外部環境,五龍很難產生對城市的歸屬感也有著自身的原因。五龍原本一個楓楊樹的農民,他之所以會離開家鄉來到城市,是因為他家發了大水,種的稻子都被水淹了,迫于生計壓力,他只得背井離鄉。五龍就曾這樣說過自己:“我是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還在楓楊樹的大水里泡著,我也不是真的。”不難看出,從心底里來說,五龍并不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城市人,因為在那個安土重遷的年代,每一次遷徙背后,都有著一個沉重的背景。由于五龍來到城市并非是自愿的,因此,他無時無刻想著回鄉,無論是得意時想著衣錦還鄉,還是后來在鄉下買了3000畝地,都是源于他那割舍不斷的鄉情,因為在五龍看來,楓楊樹才是他的家。因此,五龍最后的返鄉,可以說是必然的。但到了最后,促成五龍真正踏上返鄉之旅的原因,竟然是他被日軍翻譯抱玉折磨的奄奄一息,所以才匆匆返鄉,好落葉歸根。雖然五龍的回鄉是必然的,但他的離去卻是被迫的,城市仿佛就是個翻臉無情之徒,一旦五龍不再適應城市的環境,城市便將他毫不留情的驅逐了出去,對五龍來說,這真是個巨大的諷刺。從對家鄉和城市的稱呼上,我們便可以發現五龍對家鄉和城市的不同情感:對家鄉的稱呼,五龍從來都是用“楓楊樹”這個名稱,而對城市,則一律使用“城市”這稱呼。不難看出,前者的稱謂不但信息具體,而且名字大方樸素,使人感覺親切可愛,充滿溫情;而后者的名稱則被刻意的模糊化,臉譜化,使其聽上去生硬冰冷,毫無感情。通過這個細節,我們不難想象,這其中包含了五龍對兩者多少不同的愛恨情仇。
由此,我們發現,不管是在外部環境里,還是在自我認知中,五龍都沒有獲得這份寶貴的歸屬感的可能性。因此,作為一個外鄉人的五龍,不可能真正的融入那個曾讓他實現過一切愿望的城市,因為無論對于五龍還是城市,他們都只是對方的一個匆匆過客;只有那個令他曾走投無路的楓楊樹,才是五龍心中魂牽夢繞的故鄉。
二、無法回避的現實——當代作家所面臨的困境
在《米》這部作品里,雖然我們可以挖掘出諸如人性、歷史、民族等諸多深刻的主題,但我們同時也應該注意到,這部作品始終將城市與個人放在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中,雖然揭示了個人在城市中的生存狀態和城市中所存在的一些問題,但它并沒能正確理解城市和個人的關系,這就使得作品難免有失偏頗。不能正確理解城市,可以說是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一個通病,即使是先鋒派小說這類具有極強的時代性的作品,也不能避免出現這個的問題。以筆者看來,之所以會出現這個問題,與當代作家們對城市的認識有著很大的關系。
當代作家們之所以很難突破鄉村主題,將自己的關注點真正放在城市上,作者認為有以下四個原因:
(1)當代作家們與鄉村有著緊密的聯系。由于時代原因,大多數當代作家們要不出生于鄉村,從小在鄉村長大,要不便在青少年時期去過鄉村,并且在那待過很長一段時期,因此,他們幼年時期的記憶大多與鄉村有關,而這些年少時期的回憶,正是他們日后創作的重要來源,所以大多數當代作家們仍習慣于將自己的視角投放于鄉村,努力構建自己心中的那個“鄉村”,如蘇童的“楓楊樹”、賈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東北鄉”等。
(2)中國傳統文學對當代作家們的影響。中國文學源遠流長,然而由于歷史的原因,中國傳統文學的關注焦點主要集中于鄉村,因此,受這些作品的影響,鄉村主題便成為了當代作家們在吸收和借鑒這些作品重要的文學經驗,而這些文學經驗,便對他們日后的創作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3)城市發展程度不高。中國城市化進程的時間不長,城市發展的歷史較為短暫,城市的數量、人口等,都遠遠少于鄉村,城市的發展也沒有鄉村健全,因此,鄉村作為社會形態的主要模式,很自然的受到了當代作家們更多的青睞和關注。
(4)城市的社會價值體系發展不完善。中國城市的發展水平有限,導致中國城市的社會價值體系并不健全,各種文化及其價值觀都在城市這片新生的土地上肆意生長,面對各種新事物、新觀點,人們很容易便迷失在各種各樣的思想中。由于一時間無法抵御如此強大的思想沖突,逃避矛盾,回歸到過去所熟悉的環境之中,便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想法。正是在這種觀點的支配下,當代作家們便習慣將鄉村作為自己的關注點,以回避自己在城市中所面臨的價值迷失這一問題,可以說,鄉村是當代作家們構建自己精神家園的一個理想的“避風港”。
鑒于以上四個原因,鄉村不但成為當代作家們筆下常常出現的主題,而且也是他們最為關注和熟悉的社會形態,可以說,“鄉村”這個主題便是大部分當代作家們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因此,當他們在面對城市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主題時,往往呈現出一種尷尬的局面:他們很容易便將城市與鄉村對立起來,并習慣性地將城市看作所有丑惡的聚集區,而將鄉村看作一切美好的發源地,因此,他們筆下的城市大多丑惡不堪,帶有明顯的臉譜化、概念化的特征,從而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對城市認知的困境之中。當代作家們之所以不能正確認識個人與城市的關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們還沒能“逃出”心中那個魂牽夢繞的“鄉村”。
三、城市焦慮的消解——當代作家的一個重要挑戰
城市是現代文明發展的產物,它是現代人生存的理想之地。城市為人提供生存所需的一切條件,而人則為城市的發展壯大貢獻出自己的力量,正是在這種相互依存關系中,城市和人都得到了長足的進步。為了追求更大的進步,生存與發展便成為了城市與在城市中生活的人們所面對的共同主題。在這個主題的召喚下,各種文化思想都匯聚于此,盡情展示自己的力量,而城市也在各種文化思想的跌宕起伏中,不斷發展著自己的文化體系,構建自己的精神家園。
然而,在當代中國,由于城市的歷史普遍較短,城市的發展水平有限等問題的存在,導致人們對城市的認知還很不足,因此當代作家們無法真正把握城市的全部特征,找出城市背后的所隱藏的意義和價值,以及發掘城市與人們的關系。因此,當面對這個較為陌生的主題時,當代作家們往往顯得力不從心,各種對城市的逃避和對鄉村的回歸,其實都是在找尋和構建一個自己較為熟悉的鄉村精神世界。因此,當代作家們不能正確認識人與城市的關系,很大程度上說明他們還沒能從心中的鄉村中走出來。然而,隨著城市化的不斷發展,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生活在城市之中,城市必將成為我們日后所關注的一個重要焦點,因此,如何正確看待城市,消解城市焦慮并在城市中構建自己的精神家園,以挖掘其背后的深層意義和價值,可以說依然是擺在當代作家面前一道有待解決的難題。
注釋
① 王小波.黃金時代[Z].花城出版社,2009:2-3.
② 唐興軍,王可園.新生代農民工的身份焦慮與認同困境——與張泉先生商榷[J].探索與爭鳴,2014(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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