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光
摘 要:芥川龍之介(1892-1927)是日本20世紀初的著名作家,在35歲的盛年以服用大量巴比妥的方式自戕,給后世讀者、評家留下了謎團和遺憾。我們或許可以說他不夠勇敢、不夠堅強。但我認為,他最恰當的判語是不夠幸運,在不可抗拒的病魔面前,他實在是缺少一點運氣。自己在用腦過度,積勞成疾的情況下離瘋狂越來越近,身邊又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親人,看來他選擇死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關鍵詞:芥川龍之介 死亡意識 心路歷程
芥川龍之介(1892-1927)是日本20世紀初的著名作家,他卻在35歲的盛年以服用大量巴比妥的方式自戕,給后世讀者、評家留下了謎團和遺憾。
本文將以芥川龍之介的死亡意識為中心,探討芥川的死亡之謎。但筆者不是偵探,不想從破案的角度追究近90年前的死亡真相,只想梳理一下芥川“關于死亡的感覺、情感、愿望、意志、思想,也包括社會關于死亡的觀念、心理及思想體系”。[1]即芥川的死亡意識,并作簡要評價。
在日本,利他性的或殉國性的自戕甚至是會受到贊揚的,遑論同情。“按照他們(現代日本人)的信條是,用適當的方法自殺,可以洗刷污名并贏得身后好評。”[2]日本人的觀念里有這樣一個等式:死亡=悲哀=美,死的一剎那就是美的極致,如同櫻花般飄落,讓人震撼和難忘。令人感到不解的是,芥川死亡時枕邊放了本圣經,這是否可以說明芥川深受基督教的影響?然而,虔誠的基督徒是不會自殺的,他們認為自殺是違反《摩西十誡》的,是拆毀上帝在人間的殿堂,剝奪神對生命的主權,是有罪的。芥川從基督教(尤其是天主教)哪里吸收的觀念究竟為何我無需詳述,我想原罪說必是芥川青睞的。這要從芥川的童年說起,芥川生下8個月后,生母即因精神障礙發了瘋,11歲時,生母去世。當時的醫學界比現在更加認定這種精神障礙是要遺傳的,因此芥川頭上就始終懸了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1921年芥川從中國和朝鮮回國后,健康每況愈下,精神障礙也初露端倪,他所畏懼的宿命已開始向他招手。也許只有原罪說才能寬慰他的心靈吧,而日本的恥感文化只能使他感到更加壓抑。芥川一輩子都在與自己內心中終將發狂的命運抗爭,三十多歲時又要負擔姐姐一家人的生活,他自幼身體孱弱,這時又患上胃痙攣、痔瘡、精神衰弱、皮疹、腸炎、心跳過速等多種疾病。在與谷崎潤一郎關于小說情節之爭中又明顯落于下風(芥川認為小說的情節和藝術價值無關,谷崎潤一郎則相反)。雖然柄谷行人先生認為芥川是對的,后來日本小說的發展也似乎印證了這一點,但在當時,還是有人認為他已經江郎才盡。芥川身體出現了諸多病癥后,創作確實遇到了困難,但就在1927年,他還是創作出了《海市蜃樓》、《玄鶴山房》、《河童》、《點鬼簿》、《齒輪》等作品,可以說,他的創作力并沒有出現大的衰退。死亡意識更加濃厚倒是真的,正如他在小說《某傻子的一生》(1927)中所寫的:“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不禁淚水和冷笑一起涌了上來,他的前途不是發狂便是自殺,他獨自一人在黃昏街上走著,決心等待著慢慢將他毀滅的命運的到來”。[1]為了應付這一切,芥川不斷加大服用安眠藥的劑量。他已經離死亡越來越近。“死亡意識不僅影響著作家的創作理念,還深入地影響著作家的自身行為邏輯。這種影響最直觀的表現便在于這種隱蔽很深的隱性的死亡意識在特定情境之下主宰了文學家的生活,使深受影響的文學家們在不堪重負的情況之下帶來濃重的自戕意識和自戕行為”。[1]
至于說到社會階級矛盾的作用,鄭伯奇的“芥川的自殺與創造社文人投身共產革命相比,無疑是怯弱、虛無的表現”[3]乃是以己之長攻人之短,看似有理,實則刻薄。
芥川雖有虛無之嫌,卻還是敢于直面現實的,他沒有與時俱進,而是堅持自己的為人為文原則,雖然,我們無法給他滿分,但還是要點贊的。芥川為人清正,文風犀利,文壇有目共睹。至于他同情底層人民,卻不肯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只能視為他個人的選擇,大可不必過分苛責。芥川是個哲人,不是革命家,他雖不滿社會現實,卻不會采取革命手段,這一點從他的懷疑主義人生觀就可以推測一二,他是不會為一種社會理想而輕易獻身的。
芥川糾結的還是一種知識分子的個人精神出路,尤其是像他這樣自認為注定要發瘋的人,是像莫泊桑那樣瘋掉然后死去,還是像列夫·托爾斯泰采取一種近乎自殺的離家出走的方式擺脫世俗的羈絆。要知道芥川所欣賞的西方作品,后期正是《戰爭與和平》。像芥川這樣的博學之人,應該不會不知道列夫·托爾斯泰那轟動一時的離世過程。
我感興趣的是芥川的內心世界走過了一條怎樣的心路歷程,到達1927年這個終點的。
在1914年寫下的劇本《青年與死》中,芥川肯定了直面死亡的必要性,而且像海德格爾一樣肯定死的意義。芥川設計了一個青年A的角色,他因為直面死亡而得以不死。這可以算作芥川死亡意識的初級階段。
而在1920年寫下的小說《杜子春》中同名主人公為了保護地獄中受苦的父母,寧可放棄了超越生死的機會(即成為仙人),在這里芥川已經放棄了青年A的理想設計,而選擇了向世俗人情的回歸,幸運還是不幸,很快他就會深有體會。“不管做什么,只想像個人樣,正直地生活下去”。[4]也許有的讀者認為這沒有什么了不起,我卻認為這是一種更大的直面生活的勇氣,因為許多時候,直面生活比直面死亡更難。
至于如何直面生活,芥川在1915寫下的小說《羅生門》中做了探討:如果選擇活下去,手上就要沾上罪惡。這是芥川為主人公設下的兩難困境,芥川心情陰郁地向我們揭示了多數人如老婦、仆人等等會選擇作惡。至于芥川本人的選擇,12年后,他已經用自戕的方式向我們昭示。我不完全同意他對世界,對人生的悲觀看法,雖然我可以理解他為何要這樣看。
就這樣,死和生成了芥川作品的兩翼,始終貫穿在他的創作之中。
芥川曾說過:“為藝術的藝術,一步走錯就陷于藝術游戲論。為人生的藝術,一步走錯就陷于藝術功利論”。[5]追求藝術至上的思想讓他十分重視技巧的錘煉,傾其畢生的精力去追求藝術上的理想境界。這是一條極其艱險的道路,在這條道路上,媚俗或媚雅都是行不通的。身負精神障礙和家庭重擔的芥川舉步維艱。他陷入了生不如死的窘境。
盡管如此,他仍然負隅頑抗。與《杜子春》同年而稍早寫下的《素盞鳴尊》、《老年的素盞鳴尊》就是強者的贊歌。面對著私奔的女兒須世理姬和葦原丑男,素盞鳴尊發出了這樣的祝福:“我向你們祝福……祝你們比我更強,祝你們比我更智慧……祝你們比我更幸福”。[4]370,372這最后一句祝福似乎既是素盞鳴尊的話,又是芥川自己的由衷之言。如果說芥川已經展示了學識、才華,也組建了家庭,并博得了社會的認可,得到了名聲,那么他仍然感到欠缺的恰恰就是幸福了。與吉田彌生的初戀失敗后,芥川就對養父母甚至整個人類的人性產生了懷疑,認為沒有不自私的愛。這樣一個幼年喪母,又對養父母失望,與親生父親疏遠的人,恐怕是很難體驗到家庭幸福感的。雖然他已有了自己的家庭,但這個家庭除了給他沉甸甸的責任感外,沒有太多的慰藉。而他最擔心的是自己一旦發瘋了之后,這份責任也無法承擔,反成了家人的累贅。那時他的最起碼的尊嚴——“精神的自由”也無法保持,真的是生不如死了。“日本人通常認為生死并非完全對立的,死是生的延續。人死后能得到神力的靈魂,繼續在他界生存。這種魂能夠回到祖國和故鄉,守護活著的人們。”[6]死亡,成了芥川可以選擇的歸宿。
于是,對死亡的恐懼、無奈和承擔紛至沓來,在《枯野抄》(1918)中,芥川細膩地描寫了松尾芭蕉的弟子在垂死的老師面前的心理感受。其角強烈地憎惡老師垂死的模樣;同窗惟然僧慶幸死的不是自己。盡管老師平日對自己諄諄教導,但師傅死的時候,其角和惟然僧在內心深處卻離師傅遠遠的。正是“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這些死亡意識分別在芥川的《病中雜記》、《續文藝的,太過文藝的》、《西鄉隆盛》中流露出來,在張冰冰的《芥川龍之介死亡意識研究》中有一定的論述,這里不再贅述。
走過如此漫長艱辛的心路,芥川終于倒在了死亡的誘惑之下。在1918年寫下的《地獄變》中,畫家良秀在大公的安排下目睹了親生女兒被活活燒死的情景后,畫成了地獄屏風。藝術家在與權力的博弈之中落了下風,繼而又因失去愛女而自縊身亡,藝術帶給人的慰藉還是無法阻擋失去親人的痛苦,芥川追求的藝術至上在這里只能慘淡收場。
芥川似乎已生無可戀,食色皆不能動其心。剩下的問題只是如何了結余生罷了。
但我認為,他最恰當的判語是不夠幸運,在不可抗拒的病魔面前,他實在是缺少一點運氣,自己在用腦過度,積勞成疾的情況下離瘋狂越來越近,身邊又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親人,看來他選擇死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如果我們大膽一點,假設芥川沒有自殺,他一直活到二戰以后,那時他不過才五十多歲;如果他也沒有發瘋,五十多歲還有的寫,那情況又將如何呢?
川端與芥川,“在能體現人生及藝術追求的死亡觀念上,二人又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尤其是他們都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從中可見日本傳統的文學之魂和日本傳統的美學思想對他們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7]
參考文獻
[1] 張冰冰.芥川龍之介死亡意識研究[M].中國知網.
[2] (美)魯思·本尼迪克特,著.呂萬和,熊達云,王志新,譯.菊與刀[M].第1版.商務印書館,1990:115.
[3] 王鵬.民國時期芥川龍之介研究反思[M].
[4] 芥川龍之介作品集——小說卷[C].第1版.芥川龍之介,著.樓適夷,呂元明,文潔若,等,譯.中國世界語出版社,1998:384.
[5] 吳金華,吳世富.人生何處無矛盾——淺析《戲作三昧》[M].
[6] 楊本娟.生命誠可貴,死亡亦美麗[J].黑河學刊.
[7] 張曉寧,莊曉麗.芥川龍之介與川端康成的文學個性及死亡觀[J].百度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