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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妻不候

2016-05-14 11:23:11兮樹
桃之夭夭B 2016年9期

兮樹

(一)程序初啟動

我從噩夢中醒來,攏著被沿喘了口氣,卻記不得夢見了什么,只知道很可怕。

習慣性地向左邊看,我想滾進男友懷里撒嬌。雙人床另一邊空蕩蕩的。

我的眼淚突然就落下來。

與男友交往三年,上個月他終于成為我的未婚夫。

但他在前天死了。

是一場車禍。我在副駕駛,除了擦傷安然無恙,他卻沒能救回來。當時救護車上一片忙亂,有誰在一刻不停地大喊,儀器“嘀嘀嘀”地尖叫,而我只知道哭。

之后的事像浸水的鋼筆字,全糊了。

夢游似的下床,我在清晨四點的安靜的房間走了三圈,只覺得頭暈目眩。

人不在了,卻到處是留存的痕跡。

隨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我又崩潰了一會兒。從潮濕的手指縫里往外看,我看見了他的筆記本電腦。大概是哭昏了頭,我一邊抹眼睛一邊開機,等歡迎界面亮起來才感到后悔。

我從來沒翻過他的東西,不管是手機還是電腦。

意外地,筆記本電腦沒設密碼。他好像吃準了我不會擅自打開,又可能只是覺得沒什么要瞞著我的。

這不動聲色的信任讓我鼻子再次發酸。

桌面極干凈,只有一個圖標,是他的風格。我不止一次埋汰他,說自己怎么想不開找了個精神潔癖癥患者。這種時候,他總是認真地盯我,細黑邊眼鏡向下滑,露出閃著光的眼睛,里面有千言萬語。

我起身拆開又一包面巾紙后,才再次坐定面對屏幕。

桌面唯一的圖標是個魚缸,不可愛,線條冷冰冰的。程序名是一串無意義的字母。他在某個高科技實驗室工作,文件名加密很正常。

我雙擊圖標,啟動程序。

屏幕突然黑了,我嚇了一跳。

下一刻,他出現在視野里,身后是科技感高到失真的實驗室,無數主機瘋狂閃著綠燈,匯成一片螢火。

我捂住嘴。

屏幕里的愛人無奈而憂郁地看了我片刻,終于開口:“初次見面。如你所見,我是那個人的人格備份,代號名Alter,今后……請多指教。”

我幾乎要貼到屏幕上,舌頭打結:“你……你……”

對方蹙了蹙寡淡纖細的眉毛,動作和記憶里如出一轍。他露出這種表情時我總會疑心他要發火,但他總是沒有,這次也不例外。

“他……又或者說我知道你很難過,所以我不介意你把我當成他的替代品,”屏幕里的人取下眼鏡,感到疲倦似的揉了揉眉心,笑得有些苦澀,“Alter, alternative的簡稱,替代品嘛。”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對方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我,等我情緒穩定下來才再次出聲:“好了,現在先去吃點兒東西。”見我不答,他便沉了聲音兇我,“你自己去照照鏡子,現在是什么鬼樣子。”

我的確記不清上次吃飯是什么時候了。

“我知道了……”下意識放軟了聲音答應,我起身走了兩步又折回去,干脆把電腦抱到廚房,從冷凍室里找了包速凍餛飩出來。

水煮沸需要時間,我趴在電腦前發呆。

屏幕里的人似乎換了個坐姿,不躲不閃,大大方方任由我盯著看。

“水開了。”

“哦哦。”我慌忙去下餛飩,卻時不時要回頭看一眼,確認屏幕沒有熄滅。如果不是比例不太對,我絕對會以為他站在我身后。

面對面吃飯的場景似曾相識,只不過這一次中間隔了屏幕,而且對方不用進食。

我腦子混沌,囫圇一碗餛飩下肚。洗碗的時候我才發現,剛才既沒沖湯料包也沒放涼拌用的佐料,反正心思不在上面,我根本吃不出味道。

熟悉的聲音又發號施令:“現在去洗個澡,然后睡覺。”

我瞄了一眼廚房的時鐘:“都要五點了,睡不著的。”

“你多久沒睡了?”屏幕里的人挑了挑眉毛睨我。

“那我去洗澡了……”我將電腦抱回臥室,又是三步一回頭。

對方笑了,輪廓秀氣的細長眼瞇成彎彎的弧:“你可以把電腦帶進浴室,我不介意繼續看著的。”

我竟然有點兒臉紅。

電腦程序,或者說人工智能還會說葷話?

我下意識反駁了句:“看就看,又不是沒看過。”

對方嘆了口氣:“是是是,全看過了,看遍了。”

“……”

連舌燦蓮花,永遠把我噎得死死的這點也一模一樣。

原本不想理他,但洗完澡出來,我只看了一眼時間就變節,沒骨氣地把電腦放在床頭。

“關燈,睡覺。”

“我不會一覺醒過來你就不見了吧?”如果是那樣,我愿意清醒至死。

對方認真地盯著我,細黑框眼鏡向下滑,露出閃著光的眼睛。這次他沒有沉默,半晌說出兩字:“不會。”

我提出對于一個程序不那么過分的要求:“那么我要你一直看著我。”

“好,我會一直看著你的,你給我現在就睡。”

“啪嘰”一下將床頭燈熄滅,我將被子拉到頭頂,沒撐過三秒就再次探頭。

日出前的房間像是塞滿了灰色的霧,只有方寸屏幕在幽幽發光,那里面有我的愛人。

即便知道不該說,我還是張口:“喂……”停了一下,我選擇實話實說,“我愛你。”

我洗澡時脫了隱形眼鏡,他在我眼里便有了重影,身后的主機燈光也閃成一片模糊的綠簾幕。

他好像看上去很悲傷,卻還是回答我:“嗯,我也愛你。”

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很快睡著了。

(二)屏幕那頭的你

半夢半醒聽到鬧鐘響,就好像霧里透進一束光。

不想看見,不想聽見,我迷迷糊糊地把被子往頭頂拽,卻被熟悉的聲音喝止:“喂,再睡就真睡傻了。”

我一個激靈,去摸雙人床左側,抓了一手空。

也不是第一次幻聽了。一個人整晚整晚地睡不著,就會從時鐘走動的聲音里分辨出他的腳步聲。再久一點兒就總以為有人敲門,可外面永遠只有聲控燈“啪”地亮起,明晃晃像個鬼臉,將我嘲得體無完膚。

這是我第一次幻聽到他的聲音。他嚴格自律,每天六點半準時爬起來做早飯,然后拉開臥室一半窗簾,一邊疊被子,一邊這么叫我起床,兇巴巴的不解風情。

可幻聽到底只是幻聽。滿懷希望的一顆心被拋高后又摔個粉碎,比整夜無眠更痛苦。

我捂住耳朵,又要開始哭。

“喂……”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是魚嗎?睡了一覺就全忘光了?”

我僵硬地翻身,床頭柜上的電腦屏幕亮著,他在另一頭。

我卡殼的大腦終于運轉起來,半晌憋出一句:“早,Alter。”

“不早了,”對方從鏡片后飛來一個嚴厲的眼神,“你自己看看幾點了。”

手機行蹤不明。我支著身翻了好久,才在揉成一團的外套口袋里找到它。

我看了一眼屏幕,上面顯示上午11:09,周日。

車禍是周三,發現Alter是周六清晨。

我居然昏睡了整整一天多。

“快去洗臉刷牙,然后吃早午飯。”他對此只字未提,只一個勁兒地催我。

“啊,好好好。”我口中答應著,卻坐在窗邊劃開了手機鎖屏。

電話、信息、郵件、微信、微博、QQ,通信軟件圖標都干干凈凈。

如果我就那么睡死過去,地球不僅照樣自轉公轉,甚至沒人打破生活軌跡聯絡我。只有他會叫醒我,我在屏幕另一頭的愛人。

隨意往第二屏滑,我愣了愣,多了一個我沒印象的新應用。

圖標是個眼熟的魚缸。

手指比意識反應快,我立即戳了上去。短暫的黑屏后,他從手掌大的屏幕后看著我,蹙了蹙眉,一副“你少見多怪”的模樣:“我黑進來的,省得你整天抱著電腦跑進跑出。現在給我去洗臉刷牙。”

說好的水果系統安全無死角呢!

我立刻起身,乖乖去刷牙。

擠牙膏時我瞥見左手邊的另一副牙具,不禁手抖,擠出的牙膏就自由落體進了盥洗池。

擱在大理石臺面上的手機傳出他的嘆息:“你真的能生活自理嗎?”

我沒答話,按部就班地刷牙洗臉。把冷水開到最大,浴室里便只有“嘩嘩”聲,安靜得像只有我一個人。

等我開始拍第二遍化妝水的時候,這寂靜終于讓我心慌起來:“你還在嗎?”

“嗯。”他簡略答。

“哦,”我往鏡子湊近,用指腹點開眼霜,自言自語,“眼皮好腫啊……”

他默了片刻才教訓我,語調溫和:“哭多了不腫才怪。”這語氣里有不動聲色的溫柔和憐惜。

我抬頭,將眼淚逼回去,聲音有點兒啞:“嗯,我不哭了。”

他又嘆氣,卻沒點破。

我收拾干凈走進客廳時,時鐘指向十一點三十六分。

把冰箱里臨近保質期的兩塊吐司扔進烤箱,我走到陽臺上,仰頭深吸了口氣。

三月的太陽暖融融,把冰封我的悲慟烤化出水。

“今天天氣真好。”我說。

他過了片刻,一板一眼地答:“嗯,今天晴,最高溫度22℃,最低溫度14℃。”

“叮”的一聲,面包烤好了。

我聞著滿屋子的面包味道,數日來第一次感到饑腸轆轆。

我還活著。

還活著?

這話說得好像我本該死了。

打開烤箱,我被熱浪噴了一臉,鐵盤燙到隔著廚房手套都感覺得到。

擱下烤盤,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被烘暖的臉,手冰涼冰涼的。我感覺自己好像還魂的死尸。

也是。從身上割下塊肉都可能死人,更不用說生生在心上剮出一個洞。

存了這念頭,打開冰箱時我就有了奇怪的聯想。不過這點兒溫度不夠存放遺體,太平間的柜子也要深很多,這些我都該知道。

將冷藏的花生醬拿出來,我下意識去看保質期。

吃什么都要先看保質期和添加劑成分,我才沒那么窮講究。

將又要亂飛的思緒強行打斷,我努力找事想,什么事都可以:再拿一瓶花生醬吧,家里所有日用品用一備一,肯定還有存貨。

遲鈍地想了很久,我才記起備用調味料都在廚房柜頂層。

那個高度我夠不著,卻沒人再能一勾手將東西取下來,挑起一邊眉毛睨我,無言地調侃我倆懸殊的身高差。

仰頭把淚意逼回去,我捋了袖子到客廳搬椅子。

說好了不哭的。一點兒高度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些事我總要習慣自己來。

“你在干什么?”外衣口袋里突然一震,手中椅子差點兒砸中我的腳。

從剛才開始他就很安靜,太安靜了,安靜到我又差點兒忘了他在。

“我沒哭。”掩耳盜鈴,我干脆把手機往桌上一擱,屏幕朝下,“花生醬過期了,我拿瓶新的。”

“你先別折騰了,吃了再說。”頓了頓,他緩下聲來,“你要是摔下來……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這話溫柔里泛著苦。

我便聽話將椅子放下來,默默地轉身去廚房。

牛奶也過期了,能喝的只有咖啡。從速溶咖啡、磨好的咖啡到咖啡豆塞滿一排柜子的人當然不是我。咖啡這東西,一碰我就睡不著。

在清咖啡里狠命加方糖,就著涼下來的吐司灌下去,依舊唇齒留香帶點兒苦,我居然感覺很滿足。

和早安吻的味道一樣。

“我去超市買點兒吃的。”我這么說著往臥室里走。

床頭的電腦立即亮起,他輕描淡寫地駁回:“不用了,缺少的食品和日用品我都幫你訂好了,傍晚就送到。”

怪不得他剛才有那么一會兒一聲不吭。

我笨手笨腳地疊著被子,隨口問:“那么你說,我干什么好?”

“你視頻網站收藏夾里還有三部電影存著沒看,還有兩個游戲沒有通關。”

這答案讓我哭笑不得,卻又感到寬慰。

屏幕那頭的真的是他。

實驗室和家是他單線人生的兩點。任何多余的社交活動,除非迫不得已,他總會頑抗到最后一刻。而回到家,他雖然明面上不黏人,但不論看片還是打游戲又或者寫代碼,地點總在以我為圓心,五步為半徑的圈內。

我片刻的無言仿佛讓他尷尬。

“抱歉,我能陪你做的事不多。”他垂眸,長長的睫毛投下肉眼可見的陰影。

他很少這樣直白地示弱。但正因此,這表情作為武器百發百中。

“不不不,我們一起看電影吧。”

書房同時是個影音室。在他的隔空指導下,我很快將電腦連上投影儀。

我將窗簾嚴嚴實實拉好,瞬間又回到黑夜。

我窩在沙發上等片頭放完,不太放心地去看手機屏:“你也在看嗎?”

“嗯,”他好像笑了,“我看得見。”

片子是經典的爆米花商業片,他嗤之以鼻的那種。

無所不能的主角一路耍帥很能轉移注意力,我難得腦內放空。

但等到主角與女主角眉來眼去,繼而順應期待地滾到一處的時候,氣氛就有些尷尬。音響效果太好也可以是件壞事:喘息、嬌嗔、低笑,清晰得就像在身邊。

我清了清嗓子。

“嗯?”

“你看得很認真啊。”

他在屏幕另一端推了推眼鏡架,微微反光的鏡片后是含笑的眼:“你在吃醋?”

投影屏幕上是局部特寫。主角的唇從女人的耳后滑向肩膀,鏡頭看似無意地帶過一筆丘壑。

我別過臉:“怎么可能。”

他嘆了口氣,突然蹦出一句:“你比較好看。”

我耳根發燙,不敢正視手機屏幕,努力把這話勾出的回憶片段壓下去。

幸好這時電影鏡頭切回了打斗劇情,我裝作沒聽見,心無旁騖地看主角開豪車、跳飛機,大顯神通。

出乎意料地,女主角在大高潮前死在了主角懷里。

雖然是爆米花片,演員卻很賣力,面部特寫里的悲慟真實得叫我心驚肉跳。

主角以見神殺神的架勢去找大反派單挑,飆車、爆炸、槍戰一樣都沒少。我卻無法集中精神。痛失所愛,主角至少可以咬牙切齒地打爆仇人的頭。而我甚至不知道該恨誰,肇事司機碾翻防護欄撞來,當場死了。

片尾曲響起,我吐了口氣,起身去拉窗簾。

“不喜歡這個片子?”他問。

“沒想象中那么好看,”我環顧一圈,“說起來……我電腦呢?”

他嘆了口氣:“我怎么會知道?”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也對。”

在家里仔細找了一遍后,依然無果。大概被我順手扔在什么陰暗的小角落了,脾氣一上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你要用電腦?”外套口袋一震。

“嗯,要上工作郵箱看看,明天周一嘛。”我用他的電腦登錄公司郵箱,每周日定時發送的一周報表已經送到。壓榨至死,把周末過成工作日,我所在公司的作風不幸就是那么簡單粗暴。

用在線預覽模式掃了一眼指標,我退回郵箱主頁,發現今天的未讀郵件少得出奇。客戶聯絡暫且不談,按照慣例,應該有一封工作例會的通知。

將垃圾郵件和已刪除郵件都點了一遍,我才模模糊糊想起:出事次日早上,我和人事主管通過電話。休假的人當然不會收到開會通知。

“不管了。”我嘟囔著關掉頁面,順手點開新聞網站本地版,看看是否有“兩男子為烤串斗毆”“小偷得手后購買兩瓶啤酒和五根火腿腸”之類的神奇本地新聞。

他在屏幕右上角的小浮窗里皺眉:“你怎么又看這個?”

這不是他第一次嘲諷我的惡趣味。

“好玩嘛……”我不覺放軟了聲音撒嬌,同時滑動觸控板將頁面往下拉。瀏覽器卻突然閃退。

“我在后臺把它關了。”屏幕再次被他和實驗室背景占據。

我愣了片刻才意識到他可能不高興了。畢竟從查郵件開始,我就沒主動搭理他。沒有實體就會很容易寂寞吧。

哭笑不得,喜悅,酸楚,情緒將胸口塞得發脹。我托著下巴睨他:“你這是要當霸屏王子嗎?”

他幽幽地盯著我,一言不發。他不說話等同默認。

“好好好,我只看著你,”我趴在桌上,一偏頭,“可以了吧?”

他欲言又止,咬著唇,良久才垂著頭說:“抱歉,我還不太習慣一個人……”

如果被無限的0和1包圍,我只會比他更黏人。這么想著,我隨口問:“從你那里看出去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對方默了片刻,語氣淡淡的:“普通的樣子。”

好想穿過屏幕見識你普通的世界。這話我說不出口。

“打游戲嗎?”他頓了頓,“我可以和你聯機。”

說來好笑,我和他因為工作原因相識,加深接觸的契機卻是游戲。這兩年工作越來越忙,我已經很久沒和他一起打游戲了。

“嗯!”我拿出干勁。

明明很久沒登錄游戲,角色裝備卻更新換代,連職業二轉都刷滿等級。

我關閉信息欄,清清嗓子:“謝謝。”

“我滿級滿裝了,順便養養你的號。”他一筆帶過。

他還是那么口是心非。我笑了:“太久沒玩了手生,你帶我啊。”

“嗯。”

和現實情況相反,游戲里我是猥瑣流弓手,他是外形粗獷的肉盾戰士。我居然很快找回了手感,走位似乎還比以前更風騷。

玩游戲時分秒總是兩倍速流逝,等我終于殺了個痛快,起身伸懶腰順手拉開窗簾,頓時被夕照曬了一臉。

“休息休息,去吃晚飯。”他一本正經地催促,“東西應該也送到了。”

我揉著眼睛去開門,門口果然放了幾個紙板箱。快遞員按門鈴我居然沒聽見,只怪耳機隔音效果太好。

“晚上吃什么呢……”我將新鮮時蔬往冰箱里塞,自言自語。

一個人沒有做菜的興致,我最后決定來碗雪菜肉絲面。

水煮沸,我下面時手一抖,又放了兩人份。將錯就錯,湯底和配菜也加一倍。

“喏。”我在廚房方桌的一邊坐下,將另一碗面朝電腦屏幕的方向推。

他揚起眉毛,哭笑不得:“給我吃?”

“不然呢?”我將面攪散,廚房吊燈明晃晃映在湯里,黃色的,像流心的鴨蛋,他看著品位高雅,喜歡的食物卻很接地氣,“下次給你加鴨蛋。”

他笑了笑:“稍等。”

我應了,對著滿屏幕閃爍的主機燈發呆。

他很快回來,手里多了一杯面。他將塑料叉子向我揚了揚:“嗯,我也吃飯了。”

“你好歹也設定些有營養的東西啊……”

“這個參數比較簡單。”他實話實說,“而且杯面也沒什么不好。”

這理直氣壯的宣言我聽得耳朵都要生繭。他對保質期和食品添加劑的苛求只限定在我身上,自己卻過得極潦草。我如果不在家,他不喜歡下館子,又討厭和外賣小哥打交道,只能依靠某個特定品牌的杯面生存。我某次出差提前回來,一進廚房,杯面遺留的香風差點兒把我熏暈。

那次他罕見地顯得心虛,在我數落下不太甘心地反駁:“如果你按時回來,我早就把垃圾倒了。”

真是強詞奪理。但我拿他沒辦法,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我開動了。”他說。

“嗯,我開動了。”低頭吃面,我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

之后,另一碗面自然進了冰箱。我捋了袖子開始洗碗,盯著渾濁的泡沫,就是不去想自己已經有多久沒干這活。

他安靜了很久,突然發話:“之后買個洗碗機。”

“不用,還要重新裝修,興師動眾。”我吸了吸鼻子,“我又不是不會洗碗。”

他好像嘆息了一聲,沒再說話。

今天明明起得晚,處理完廚房瑣事我卻已經哈欠連天。

“洗個澡睡吧。”他盡職盡責地督促我恢復正常作息。

乖乖洗干凈滾回床上,我卷了被子,面朝床頭柜。

“晚安。”他柔聲說,在我出聲前承諾,“我會看著你的。”

我頓時心安,伸手關掉夜燈:“晚安。”

入夢異乎尋常的容易,做了什么夢我依然記不得。

我在半夜醒了一次,電腦屏幕亮著。脫了隱形眼鏡視野模糊,我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片刻的沉默后,他輕聲重新哄我入睡:“我在。”

(三)失聯二十四小時

我醒來時,臥室四壁都被夕陽照得通紅。

我嚇了一跳,立即去摸手機,瞇眼仔細看了好幾次才確定不是幻覺:傍晚五點四十六分。

我居然昏睡了近二十小時。

睡得太久頭都有些痛,我光腳在床邊走了幾步,突然一驚:他沒有來叫醒我。

我急忙從被褥里翻出手機,手指顫抖,甚至點錯了應用。我狠狠按home鍵退出,試了好幾次才沒手滑。

但暗下來的屏幕一片漆黑,只有綠光在閃爍,像電影里夏夜的螢火。

而他不在那里。哪里都不在。

任我怎么來回觸碰屏幕,一遍遍重新打開應用,甚至關機又開機,迎接我的只有主機眨動不止的無數只眼,仿佛在嘲笑我的慌張。

也許是手機端出了問題。

我撲到床頭柜上,等休眠的電腦啟動,從頭到腳都在顫抖。

我雙擊圖標,同一片沉默的幽綠熒光靜靜看著我。

不可能,怎么可能,昨天還一起看電影,打游戲,面對面吃晚飯,在我半夜醒來時安撫我的人,不可能就這么消失了。

也許程序出錯了。他在0與1的迷宮里暫時找不到路,但他那么聰明,很快就會回來。他為我而生,為陪伴我而生,不可能拋下我。

腦內的聲音還稱得上平靜,我木然去開窗,晚風卷起窗簾,細紗布掃到我臉上居然貼住頓了頓才落下。我抬手一抹,滿手的水漬。

我又哭了,哭得比Alter出現前更兇。

那時單單是悲慟就耗盡了我全身力氣,我只會安靜地流眼淚。現在我全身都是沒地方花的力氣。

我坐倒在地,哭得昏天黑地。窗戶灌進來的風漸漸變得涼。夜色將我包裹,我卻不覺得冷。

而他始終沒有回來。

(四)最甜蜜的幻覺

“起來,別在桌上睡,會著涼。”

我一個激靈,循聲去看電腦屏幕。

他蹙著眉盯我,是我最熟悉的模樣。

口不能言,我呆呆地瞪了他一會兒,像是終于從噩夢中醒來,渾身脫力。用力吸了口氣,我揉了好幾遍眼睛,反復確認這一次不是幻覺。

眼睛又腫又澀,一眨眼又有淚水撲簌簌掉下來。

“抱歉,惹你擔心了。”他輕輕嘆了口氣,仿佛要穿過屏幕替我擦淚,半途又突兀地縮手,祈求般輕聲說,“別哭了……我回來了。”

我手忙腳亂地去找面巾紙,抽噎著追問:“你……你之前……到底到哪里去了?”

“出了點兒故障,現在已經沒事了。”他溫言安撫我,轉而嚴厲地訓我,“都多大人了還哭成這樣。”

我委屈地縮起脖子:“可我一個人害怕啊!”

我眼淚汪汪,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沉默良久,他輕輕問我:“要是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要怎么辦?”不等我回答,他又嘆息般以問句回答,“你……又要我怎么辦?”

我全身又開始止不住地顫抖:“不要亂說!”

他的聲音溫柔得像能擰出水,話語卻冷靜殘忍:“你的一輩子還長,我不可能永遠這樣陪你……這樣困住你。”

我知道他是一片純然的好意,我知道自己該慢慢重回正常生活軌道。但我不想,我寧可不要。

等悲痛也散去,等我不再會為他哭的時候,等我能在沒有他的世界里活下去的時候,他就是真的死了。

我捂住臉,不想讓他再看我哭。

“起來,”他突然命令我,“去好好躺著。”

我想拒絕,卻敗給他說的一個字:“乖。”

扔在枕頭上的手機立即亮起,他輕輕咳嗽:“現在閉上眼。”

心跳突然加快,我張了張口:“你……”

“閉眼。”

人體是多神奇的構造,只要閉上眼睛,世界就像拉上幕布,什么都能看不見,也什么都能看見。

耳畔傳來輕微的呼氣聲,真實得令我耳后一陣癢。

“我就在這里。”他這么說。

我感覺他真的就在身邊。

(五)為你而生

廝混著一下子就到了午后,我紅著臉到浴室洗漱。

蓄滿一浴缸的熱水,我將手機往盥洗臺上一擱,將上衣卷到一半才想起把屏幕翻轉朝下。

揚聲器中傳來他低低的笑聲:“現在還害羞什么?”

我蜷起膝蓋將后背往下蹭,任由水面沒到下巴,沒答話。

全身都軟綿綿的,像要化在熱水里。我盯著漸漸蒙上水汽的天花板看了一會兒,閉上眼,脖頸自然而然往后仰。上身順著浴缸的曲線再向下,溫存的水波淹沒下巴,然后是鼻尖……

“你在干什么?!”

耳郭已經半浸在水里,他的嗓音顯得有些不真實。

我一下子坐起來,濕透的發髻冷得頭皮發緊。口鼻進了水,咳嗽數聲后我才輕聲解釋:“好久沒去游泳了,想試試還能屏氣多久。”

真的只是一時興起。工作后我雖然辦了健身卡,但真正光顧會館的次數卻寥寥。我原本最喜歡游泳。

“你……”他難得被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幽幽嘆息,口吻一瞬間變得軟弱,“你要是出了意外,我什么都做不了,你要我怎么辦?”

我抱緊膝蓋往水下縮,訥訥地回答:“我知道了。”

“抱歉,我失態了。”他突然道歉,沉默片刻后說,“后臺上次的那個漏洞還沒修補好,我要離開一會兒。”

怪不得他剛才反應那么大。

“只是暫時離開,你還會回來的吧?”我反復確認。

他笑了笑:“我會回來的。”

“我也不會再做危險動作了。”我左右偏頭,任由耳朵里進的水流出來,給出他期望的承諾,“我會等你的。”

他低聲應道:“等著我。”

水龍頭滴下的水滴匯入水面,“滴答”一聲響。

除了輕微的水聲,周遭再次陷入寂靜。

水溫漸漸涼下來,我干脆起身擦干身體,趿拉著人字拖挪到盥洗臺前。

做好面部護理,我俯身將瓶瓶罐罐塞回抽屜里。視線與桌面平行,我愣了愣。往浴缸方向看了一眼,我很快發覺手機近旁凝了一圈水汽,難保沒有受潮。

我站直了,用衣擺隨意擦了擦手機屏幕,回到臥室戴上框架眼鏡。

有新郵件提示,我打開一看卻是購物廣告。

每天都有節日可以過,因此永遠有借口買買買。

我原本想和往常一樣直接刪除,但也許是太無聊了,我點開了這封郵件。親切的抬頭,巨大的標題,刺眼的圖片,刻意放大的數字轟炸雙眼,新一輪大促銷明天開始。

明天是哪天來著?

這幾天我過得毫無時間概念。

打開日歷,我仔細確認了日期,輕輕吐了口氣。

退回主屏幕,我盯著安安靜靜的微信、QQ、信息和電話圖標看了一會兒,猶豫地打開通信錄。漫無目的地看了一圈,我竟然不確定給誰打電話更好。

切到撥號界面,我下意識撥出爸媽家的電話,但手指在屏幕上方懸了很久,都沒能按下通話鍵。

將手機往外套口袋里一塞,我轉而去擺弄電腦。

電腦硬盤出奇的干凈,除了裝機必備的程序外幾乎沒有個人文件。我在C盤Program Files下翻了沒多久,就找到了與魚缸圖標同名的系統文件夾。我忽然很想看看都是些什么后綴的文件組成了他,那個與記憶里別無二致的他。但點了一下文件夾我就縮回手,如窺探別人私宅般心虛。

既然他在后臺處理漏洞,我還是不要隨便點進去打擾吧。

天色不早,整間房間又被染得通紅,我的心怦怦亂跳。

今天一時興起的次數略多。我又猛地很想出去走走。

想走就走,我帶上門,在樓道里走了幾步,聲控燈還沒到開啟的時段,背陰的走廊一片灰暗,我很少在這個時段在家,不由得感覺陌生。

樓層面板上的數字一格格跳,電梯門開啟時我才想起沒帶鑰匙。不過轉念一想,都已經出門了,之后再想辦法。

臨近下班或放學,門廳里卻很清靜。推開防盜門走出公寓樓,我在信箱附近轉了一會兒,也沒等來一個人。

一切安靜得讓我恐懼。

為踏出門廊陰影的這一步,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但真正邁進夕陽里時,我才發現沒什么好害怕的。小區的方磚路還是熟悉的方磚路,繞過公寓樓拐角就是垃圾回收站。沿著小區綠化帶邊緣一直往前走是小區邊門,再往外就是城中的主要河道。

當初這樓盤的一大噱頭就是河景房。家中書房拉開窗簾就能看見河,但事實證明,這條小河浜在風清氣朗的日子也乏善可陳。噱頭就真的只是噱頭而已。

想著有的沒的,不知不覺間我已穿過邊門來到河畔。

年初通車的新橋在艷麗晚霞中靜靜矗立,倒影是半江紅光中的一筆黑弧。

河邊的風有些涼,我雙手抄兜縮起脖子,從橋的這頭踱到另一頭。

對岸是老廠房改造的創意園區,霓虹燈已經零零散散亮起來,而無人的辦公樓燈火通明,會亮到深夜。

走下最后一節水泥階梯,我一抬頭,眼前是熟悉的景色。白色的橋微微拱起,橋的另一頭是創意園區招牌,流光溢彩。

我不知為什么笑了。

死去的另一半都能在程序中復活,遇上鬼打墻又有什么稀奇?

慢悠悠地再次走到橋中央,我挨著欄桿往下瞧、往遠望。這橋是下班必經之路,我走了不知多少次,駐足觀景卻是第一回。

再普通的河浜在落日時也很美。我想,如果能和他一起來這里散步就好了。

仿佛察覺到了我的心思,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他的聲音略顯慌張:“你在哪里?!”

我的手掌貼著機身,卻沒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我在橋上。”

“你……”

話語未盡,四周沉入死一樣的寂靜。

“我過橋了。”我輕輕說著,鼓起勇氣面向手機屏幕。

濃墨重彩的夕陽將屏幕半端吞沒,我險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無言盯著我,鏡框微微向下滑,黑漆漆的眼里有萬般言語。這一次,我卻全部能讀懂。

“天要黑了,你先回去。”他揉揉眉心,岔開話題。

我搖搖頭:“我沒帶鑰匙。”

“你……”他的吐字變得分外艱難,支離破碎得險些無法成句,“你……先回去,我會想辦法。”

他明明很慌張,全然失去了從容,卻在盡力維持平靜。

我垂下頭,笑了笑:“看來我比你,甚至比我自己想象得要聰明。”

他張張口還要說什么,我先一步開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Alter,你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

他的臉上浮現真正的恐懼。

垂死掙扎的夕照刺得我視線模糊。

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好,我低聲而清晰地問:“是不能叫,還是……叫不出口?”

沒有回答是最好的回答。

抬手抹去淚水,我看著屏幕另一端面色慘白的愛人,努力露出微笑。

我為他而生,為陪伴他而生,不可能拋下他。

我才是Al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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