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霜飛
【故事簡介】:他是從死人堆里逃出來的特警,她是活在溫室里的學生妹,偶然的出手相助讓她愛上了他,卻不知他的心里早有一座情墳。她那么不要臉的去追求他,終于換來他一句“等我回來,娶你。”可邊境暴亂,他再也回不來了。
一
2011年深圳機場,春運。
宋時楠和他的中隊第一次被派到機場做應急巡邏,入伍以來他從沒見過這么聲勢浩大的人潮,加之前一晚整宿沒睡,他此時胸口有些憋悶。
和下屬交代了幾句后,他走出候機樓,晚風中帶著些許的涼意,讓他放松了一些。這時,他看到了對面那個斜依在廣告燈箱旁的女生,十八九歲,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偏瘦,黑直長發(fā),瓜子臉,大眼,嘴唇微厚。
他腦子里職業(yè)習慣性地列出了一串人物特征。
一陣風吹過,女生手邊機票被吹遠,她卻渾然不知。
宋時楠撿回機票,走回她面前:“你的。”
“哦……”女生緩緩抬頭,看面前是特警裝扮的男子后,撲哧一笑,“警官好!”
酒氣撲面而來,宋時楠看到她身后擺著一排空啤酒罐。
“醉成這樣,恐怕不能登機了。”宋時楠瞥了一眼她機票上的時間,“改簽下一班吧。”
“警官,你被拋棄過嗎?”女生揚著頭,醉眼迷離地看著他。
“我叫人來幫你。”宋時楠轉身,衣角卻猛地被抓住。
“警官,我好暈,除了你,好像全世界都在轉……”說完,她身子向下倒。
他伸手穩(wěn)穩(wěn)扶住她,向著不遠處的急救車招了招手。
女生被急救車帶走。
宋時楠這才發(fā)覺還拿著她的機票,他嘴角彎了彎,將機票交給了航空公司柜臺。
“旅客因身體情況被送往醫(yī)院了,機票先改簽明天吧,幾小時后你聯(lián)系她一下。”
“好,這位蘇阮女士的手機號您能提供一下嗎?”柜員小姐問道。
“沒辦法提供,這個年紀應該是網絡購票,你們查查看吧。”
深夜,暴雨突襲。
航班大面積延誤,旅客和航空公司發(fā)生沖突,幾名地勤受了傷,宋時楠送他們到附近的醫(yī)院。
他在候診區(qū)等待時,聽到廣播說:蘇阮的家屬,請到醫(yī)生辦公室。
蘇阮?是同個人嗎?宋時楠猶豫一下,卻還是去了。
“酒精中毒,需要洗胃和催吐,去交一下治療費。身為男朋友就要照顧好她,怎么讓她喝成這樣?”醫(yī)生一臉不滿。
可以辯解,宋時楠卻還是沉默了,拿起單子去交費口,回來時看到了躺在急診室的蘇阮,長發(fā)凌地覆在她臉上,一張臉在燈光下蒼白如雪。
宋時楠握著收據的手掌緊了緊,心想:失戀而已,值得把自己搞成這樣?
此時她也剛好看到了他,雙眼盡管無力卻努力睜大,對著他虛弱地笑笑。
“準備洗胃。”護士將簾子拉上。
兩人相視的目光陡然被隔開。
受傷的地勤此時已處理好傷口,他將收據塞進口袋,帶著他們離開。
二
之后,他沒有再遇見她。
春節(jié)過后,機場的學生多了起來。
宋時楠的小隊除了巡邏,更多地扮演起了搬運工的角色,總有身單力薄的小女生們拿著比自己還重的行李箱,在機場急得跺腳。
她們總讓他莫名想起那個叫蘇阮的女生。
他還被隊友笑了許久,說他在那個夜里做了一個陌生女孩的長腿叔叔。
有時他也會想,她后來順利飛了嗎?還喝酒嗎?還隨便抓著陌生人的手嗎?
他坐在防暴車上,看著擁擠的人潮,輕輕啜了口冰水。
她大概早已忘了他吧。
深夜十一點,最后一班從北京飛回的航班落地,宋時楠正打算和隊友換崗。
一陣吵鬧聲從行李處傳來,他習慣性地摸著腰間的配槍,走了過去。
一個行李箱倒在地上,輪子失蹤,箱體裂開,女生的內衣和化妝品散落一地。
“這么晚了,我就自己一個人,你讓我怎么辦好啊?”一個長發(fā)女生背對著宋時楠,對工作人員申訴著。
“行李處已經下班了,要明天才能解決……”工作人員一臉為難。
“那我不能等一夜啊……”女生急哭了。
“我送你吧。”宋時楠在她身后說。
女生回過身,目光相接時,她先是一愣,之后滿是興奮地跑向他:“是你啊?”掛在睫毛上的眼淚還沒干,就已經笑出來,“是你吧警官,我不會認錯的,我是蘇阮,靠在外面燈箱上的那個……”
宋時楠彎身將地上的小粉紅統(tǒng)統(tǒng)塞回箱子,解下腰帶捆好箱子,無視女生表現(xiàn)出的重逢的喜悅,淡淡道:“我下班了,你住哪里?”
“我住寶安區(qū),不,我住鹽田區(qū)。”女生睫毛撲閃,眼底唇間是藏不住的喜悅。
“這兩個區(qū)隔著五十公里吧,這也能說錯?”隊友們竊竊私語。
“走吧。”宋時楠卻連個疑問都沒有,提著她行李箱就走出去。
車子駛入京港澳高速。
“警官,你信不信命運啊?”蘇阮側坐在位子上,臉和身子對著宋時楠,“雖然我們只見過一次,可是你一下子就認出我了。對了,聽說你還幫我交了藥費,還幫我改簽……”
“還喝酒嗎?”他卻只說了一句。
“我長這么大也只喝過那一次酒,就被你遇上了。”蘇阮一臉懊悔,但很快又明媚起來,“不過,也幸好喝了酒。”
才遇上你……她后半句沒好意思說出口。
“困了就睡會兒,要走一個小時。”宋時楠打算結束話題。
“警官,你剛才憑背影就認出我了?證明你對我印象深刻嘍?”
“見過一面的人,憑腳印也能認得出。”他想努力否定她是有些特別。
不是特別漂亮,不是特別出眾,可是他真的記得她,且能在人海中一眼認出。
“警官……”蘇阮撒起了嬌,“穿上制服是不是就不可以笑啊?你干嗎總繃著臉啊?”
“2008年汶川地震,我從廢墟中背出四十三個身受重傷的人;2009年烏魯木齊暴亂,我和戰(zhàn)友從暴徒手中搶回三條人命……每天都有人在絕望中想要活下來,可還是有人不愛惜生命。”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惱她。
蘇阮語塞,看著這個眉眼濃重、面孔俊朗的男子,她只看到他一身雄性荷爾蒙爆棚的英武,卻沒想到他原來經歷過這么多。
“我不會再喝酒了。”半晌后,她低著頭說道。
他輕嘆了一口氣,不再作聲。
是原諒她了嗎?只是幾秒鐘,她便已經恢復了笑靨如花的樣子:“警官,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可以找你玩嗎?”
宋時楠沒回應。
她在車上翻騰起來,不一會兒找到一張通信紙,看著上面第一個名字,問:“宋時楠,是你沒錯吧?”
他拿回通信紙放回原處。
“13959……”她已經將那串手機號熟記,“我會每天都打給你的。”她笑盈盈地說道。
到了鹽田區(qū),蘇阮聲稱忘帶鑰匙。
宋時楠扭臉看她,仿佛一眼看透她心底。
“是!我說謊了,好不容易遇見你,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其實學校在南山……”蘇阮扳著手指說道。
宋時楠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下車去接。
“出什么事了嗎?”
“我有事,你打車回去吧。”宋時楠去搬行李箱。
“大事小事?有沒有危險?會不會受傷?”被他普及了什么新疆、汶川經歷之后,蘇阮已經將他歸入了拯救人類的英雄行列。
“保密。”
“地點呢?”
“保密。”
“宋時楠。”她站在他的身后,筆直得像棵小樹,“你明知道我騙你吧?也知道我不住鹽田,可是不揭穿我,是不是代表你也喜歡我?”
他走回到車前,開門的動作遲疑了一下,現(xiàn)在的女生,喜歡這些字眼都是脫口就出的嗎?
“幫了我一次又一次,難道只是助人為樂嗎?”蘇阮追問。
“保密。”他駕車離去。
三
任務完成,已是三天后的傍晚。
宋時楠回隊里洗漱之后,才看到手機上滿滿的短信和未接來電,全部來自蘇阮——
我被出租車司機打劫了!快來救我啊!
我開學了,看到新生軍訓,就想起你了。
宋時楠,你這個壞人,竟然都不理我,你知道多少男生追著想讓我理嗎?
壞蛋,不要忘記我,這張相片你要存在手機里!
宋時楠,你相信命運嗎?有些人只要相遇了,就仿佛已經認識了生生世世。你,就是那個人。
不要受傷,不要流血,不要死掉,做到以上三點,不回短信也原諒你了。
……
不要受傷,不要流血,不要死掉……宋時楠的心猛地被戳痛了一般,慢慢地坐到椅子上。
多年前也曾有人這樣對他說過,他還謹守著承諾,那人卻已經不在了。
“隊長,你昨天舊傷復發(fā),我陪你去拍個片子吧。”隊友這時走過來。
“沒事。”他起身走了出去。
有些心煩意亂,他在城區(qū)里漫無目的地開著車。
不知不覺到了南山區(qū),等紅綠燈時,他拿出手機看著蘇阮的相片。
在一望無垠的綠地上,她穿著啦啦隊服,長發(fā)飛揚,俏麗無比。
綠燈,他放下手機,無意間摁了什么鍵,她的相片變成了手機的壁紙。
今天這里似乎有什么慶典活動,道路封禁,學生們列隊穿過街口。
人群中,他再次一眼看到了她,扎著簡單的馬尾,拿著金色的指揮棒,帶領著整支儀仗隊,正從對面走來。
剎那間,他腦海閃過了另一個人的臉。
深眼高鼻的維族女生,皮膚算不得白皙,卻有一股異域之美。她帶領著一隊文藝兵踢著正步經過檢閱臺……
他的心突然揪痛起來,痛得額頭生了汗,喉嚨里像卡了東西,讓他喘不過氣。
也就是在這時,人群中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一輛小貨車失控般地從對面沖了過來……
更多的尖叫聲響起來,蘇阮的那支儀仗隊被嚇得呆立在斑馬線上。
宋時楠猛地踩下油門,避開學生,向著飛馳的貨車橫沖過去……貨車被撞出五六米,之后側翻,車頭冒起了滾滾濃煙。
氣囊彈出,宋時楠額頭撞在車窗上,血飛快涌出……他快步走下車,跌跌撞撞著跑向貨車,將司機拖拽出來。
路人們這時才清醒過來,紛紛上來幫忙,撥打了急救電話。
司機是醉酒駕駛,所幸并沒有大礙。宋時楠從人群中悄然退出,轉身,看到了一臉驚恐表情的蘇阮。
在她腳下,是他飛出車外的手機。
他快步走過去撿,去被她搶先一步,手機在她手中亮起,她的相片出現(xiàn)在屏幕上。
“給我。”他伸手。
“宋時楠!”下一秒鐘一個重重的巴掌落在他臉上,他木然抬頭,卻見蘇阮已經滿臉淚水。
“你只能看到別人嗎?你的命就不重要嗎?你難道不會受傷,不會死?你真的以為自己是什么英雄嗎?”她沖他嘶聲大吼,目睹了他拿自己的命去搏陌生人的命,她才意識到了死亡的可怕,也才意識到了,眼前這個男人,他可能隨時會在這個世上消失。
他拿回手機,默不作聲,血從額頭緩緩流下,此時他卻看到了她手臂上的一條劃痕,也正冒著血。
“去醫(yī)院吧,被欄桿劃到,要打破傷風針。”他握緊她的手腕。
她掙脫:“不要你管,與其被你不顧性命地救了,不如我死了更好。”她的眼淚簌簌而落。
“記得去。”他轉身走。
“不要走啊!”她跑上來從后抱住了他的腰身,眼淚浸濕他的后背,“我不想你死啊,宋時楠,你可不可以不要做這么危險的事啊?求你了……”她腦海里不住地回放著剛才他驅車撞上貨車的一幕,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感受著身后人顫抖的身體。
半晌后,他轉身將她攬進了懷中。
他知道出于職業(yè)本能,不論她今天在不在場,他都會這么做。然而他更知道,他踩下油門撞上貨車的那一刻里,他的目光只看得到她。
在他懷中,她哭得更兇:“不是不理我嗎?不是不回短信給我嗎?不是一直當我是空氣嗎?那還為什么抱我啊?”
他只是將她抱得更緊,額上的血夾著他的淚水緩緩淌下。
二十歲那年,他執(zhí)行防暴任務,他心愛的女生不遠萬里來找他,卻在他面前停止了呼吸。
那一天之后,他發(fā)誓只要穿著制服一天,便不會再對任何女生動情。
可是這一刻,懷中這個女生卻讓他的內心地動山搖。
他知道自己違背了誓言,在機場與這個女生第一次相遇時,在她醉眼迷離叫他第一聲警官時,她就如一道光,灑進了他的心中,穿過他緊閉的城墻,一絲一絲地占據他的心房。
這世間最不可控的,就是人的心吧,可是他起碼還能控制住他的意識,他的職業(yè)讓他隨時命懸一線,他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又怎么能……插足她的大好人生。
他松開了她,臉上的血跡沾在她俏麗的臉頰上,他用手指為她擦拭干凈。
“我走了。”他轉身大步離開。
“宋時楠!”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她在身后用力喊他。
他走得更快。
“宋時楠,你站住!”
他依舊沒有停下。
“警官!”她的聲音里再次帶著哭腔。
他停下,手掌緊握,一顆心揪得生痛,但他依然沒有回頭。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啊!”蘇阮拼盡全力喊道,“不管你為什么拒絕我,我都等你,五年,十年,我都等你!”
宋時楠攔下一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四
整夜未眠。
他和衣靠在床上,看著窗外,從深夜到黎明。
手機的短信一條接一條,在城市另一邊的那人,也與他一樣,守坐到天明。
他起身寫完了貨車失控的事故報告書,一早遞交上去,卻領到了新任務——赴大學教學生幾節(jié)防身格斗術。
大學校長很感激他英勇救人的舉動,連夜送來錦旗時,就順帶請求了一句。
可到了他這里就變成了命令,他不能抗絕。
一周后,額頭傷口愈合,他硬著頭皮前往大學。
毫不意外,蘇阮也在。他猜到她會想盡辦法來上他的課,卻沒想到學員是清一色的女生。
那次事件后,他已經被全校的女生敬為男神。
“那就先教幾招簡單易掌握的,來個同學和我示范一下。”他目光掃過對面。
有幾個躍躍欲試的女生剛要上前,就被蘇阮用眼神逼退,她喜歡警官的事早已全院傳開。
她站在了宋時楠的面前,事隔多日,她眼中的怨氣卻絲毫未減弱。
他權當她是普通學員,努力控制著語氣和情緒教她動作要領。
“現(xiàn)在我是敵人,手臂挾你著脖子,你要怎么辦?”他站在她身后,緊貼著她。
蘇阮一動不動。
“時間就是生命,你要迅速還手。”他說道。
“你為什么不喜歡我?”她回頭,額頭擦過他的唇,直截了當?shù)貑柍鰜怼?/p>
“脫下制服前,我誰都不會喜歡。”他亦不再躲。
“所以我等你啊!”她嚷道。
“你也剛失戀不久吧?女生這么花心不行。”他與她保持著挾持的動作,卻談起了情,引得女生們一陣陣唏噓。
“失戀?那天是我爸媽離婚,原因是我爸有了外遇。”蘇阮瞪眼。
原來……他不知道為何心里松了口氣。
“反擊我。”他將話題轉回課上。
“宋時楠,我討厭你!”蘇阮握住他橫在她頸間的手,用力一口咬下去,之后跑出了教室。
滿堂哄笑,宋時楠看著虎口的牙印,嘴角不自覺微微彎起。
五
之后的課,蘇阮沒有再來過。
每次開課前,宋時楠習慣性地望一望人群,眼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為期一周的課程結束,他推掉了校長的邀請,獨自在食堂吃飯。
他每天都在這里吃一碗炸醬面,可今天他攪了又攪,卻始終沒有吃。
一道消瘦的身影來到他面前,手指敲敲桌子:“警官,食欲不振嗎?”
他抬頭,看到了一張熟悉而俏麗的臉,他低頭,淡笑。
她將他的碗推到一邊,握住他的手臂:“我院風景如畫,不如帶你逛逛?”她聲脆如鈴。
他起身,跟著她走出去。
兩人走在翠綠的林間,蘇阮面對著她,雙手背在身后倒著走。
“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猜到他不會回應,她便自問自答道,“遇上你的那天,是我這十九年來最難過的一天。我想把自己灌醉,想把所有事、所有人都忘掉……可是就當全世界都在我眼前旋轉的時候,你出現(xiàn)了。”
他沉默地走在她身邊。
“書上說,上天派來的那個人,有時他來得全無征兆,沒有更早或更晚,也不見得英俊,不見得會浪漫,卻會讓你一眼愛上,像中毒一樣,像上癮一樣,像做夢一樣,卻不知道怎么才能清醒。”
“你想清醒嗎?”他終于開口。
她搖頭:“想陷得再深一點兒,拉著你一起。”她深情地望著他。
她對于他來說,又何嘗不像一場夢,沒有更早或更晚,他像是被那天傍晚的風吹亂了心,像是被她迷離的眼勾走了魂。
他便也那么輕易地陷入了。
“算了,不說這些了,反正你都不會懂。這一周里我沒有來,你不想知道原因嗎?”她揚著下巴說道。
他又不作聲了。
“我打聽到了你的中隊,和你下屬們吃了飯,你的各種情況我都摸清了。”她滿臉得意。
他停下,看著她。
“他們說你的家是鬼屋,你的心里有座墳,讓我千萬別中美男計,掉頭趕緊跑。”
“想去看看嗎?”
“鬼屋?還是你心里?”她怔一下。
他驅車帶她到一個老舊的小區(qū),登梯入戶,她來到了他的家門口,鐵門上塞了厚厚一疊廣告單,可見他已經許久沒有回來過。
鑰匙插入,門開。
厚重的灰塵被輕輕吹散。
是間整潔如新的屋子,所有家具擺設都是嶄新的,樣式簡單,像極了他的人。
她慢慢走進去,之后,她看到有一整面墻都蒙著白布。
“驚喜嗎?”她快步走過去,“嘩啦”一下扯開了白布,然后,她愣在了原地。
整面墻鑲滿了大大小小的相框,有合影,也有單照,然而每一張上都有同一個維族女生。
“這是……”她回頭看他。
“心中的墳。”他靜靜看著相片中的女生。
“她就是熱娜……”蘇阮慢慢地走近,手指摸過相片上女生的臉,“她真的如他們所說的一樣美。”
他的故事在中隊里早已不是秘密。2008年他考入警校,認識了同為新生的熱娜,他們共同經歷了汶川救援和新疆防暴。2010年他作為優(yōu)秀學員被派往邊境巡邏實習,熱娜趁著暑假偷偷去探望他,卻不想成為當晚邊境暴動的無辜遇難者……
若他不是軍人,若他沒有考中軍校,若他從不曾結識她……
她依然是軍中最美的文藝兵,活在太平盛世,或許此時已嫁人,已生子。
宋時楠不忍再看,重新將白布蒙上。
“他們說得對,從我身邊離開吧。”他走出了屋子。
她從憂郁中走出,來到他面前,伸手將他用力抱緊:“宋時楠,我發(fā)誓,你不會失去我!從今天起,所有危險的事我都會通通遠離。我不會再喝酒,不會深夜出門,不用天然氣,不和陌生人說話……對了,聽說化妝品也會致癌,我這輩子都不化妝了。”她說著就拿出濕巾將臉上僅有的口紅拼命擦掉。
“蘇阮。”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她怔怔抬頭。
“我會考慮的。”他慢慢說出這幾個字,卻讓面前的女生無端端地掉了眼淚。
唇上還殘留著一半的口紅,眼淚已經失控,她重新抱緊他,任淚水流淌。
這是她這一生里第一個苦追的男子,她永遠都記得那個傍晚,她得知爸媽原來已經背著她離婚十年,卻還在每個假期時裝作恩愛,接她回家吃團圓飯……
她哭著打電話給他們,他們各自訴苦,卻沒人關心她的心痛。
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家了,她被這世界最愛她的兩個人拋棄了。
她不想回家,在機場喝了一打啤酒,當整個世界都在她眼前旋轉的時候,他來到他面前,帶著神祇之光。
那一刻里,她記住了那張臉,他在她人生最脆弱時走入了她的心。
她對自己說,如果老天還能讓她遇見他,她會拋開一切自尊和矜持去到他身邊。
然而這個過程,卻真的煎熬。她的電話和短信如石沉大海,她的熱情和笑臉被他一次次無視,她愛得苦,愛得累,卻依然舍不得放開手。
直到剛才,她終于盼來了希望。
她愛的這個人,對她說,他會考慮。
六
當天夜里,宋時楠睡夢中突然胸痛難忍,被下屬緊急送往了醫(yī)院。
數(shù)年前一次任務中,現(xiàn)場突發(fā)爆炸,幾塊彈片刺入他的胸腔,有一塊距離主動脈太近,無法取出,便成了他的傷疾,不會威脅生命,卻總會不定時地劇痛難忍。
下屬一臉憂心:“隊長,還是打報告退出一線吧。”
他將病歷揉成一團。
“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蘇阮想想啊,她性子倔,搞不好真的等你一輩子呢……”
宋時楠手掌緊了緊,重新看向那張病歷紙。
若是別的女生,或許一時新鮮就過去了,可是蘇阮,他知道她真的會。
他心中第一次生了退役的心思。
他寫了報告,打算過幾天交上去,卻突然接到了命令,市中心某家銀行發(fā)生搶劫案,劫匪手上有人質。
他和隊友飛速前往,剛趕到銀行外,一個女生哭著跑過來:“警官,小阮在里邊,本來我是人質,可是小阮說她的男朋友一定會來救她的,從劫匪手中換下了我……”
宋時楠心猛地沉下去,像是落到了沒有盡頭的黑暗中。
他奉命接過了現(xiàn)場指揮權,卸下所有裝備,只身走入銀行內進行談判。
劫匪只有一人,手里沒有重型武器。小阮此時正被他用刀比著脖子。
“我是現(xiàn)場指揮宋時楠,不要傷害人質,你有什么要求?”宋時楠拖延時間,緩緩靠近。
劫匪謹慎地拖著蘇阮向后退,身子一個勁輕顫著。
蘇阮雖一臉驚恐,卻并沒有慌亂,一雙眼只看著宋時楠。
“你現(xiàn)在投降,是可以輕判的。我以前代過課,講過相關的內容……”宋時楠看向蘇阮,提醒著她。
蘇阮猛地想到了之前上課的內容,趁著劫匪不注意,張嘴用力咬住了他的手!
“喂……”宋時楠驚叫一聲,她怎么能用了這一招!
劫匪痛得一聲號叫,手中的刀劃過她的臉頰,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宋時楠趁機飛撲向前,將劫匪制服,任務順利完成。
蘇阮被送往醫(yī)院進行醫(yī)治,宋時楠想跟過去,卻無奈要收隊返回。
車上,他給蘇阮打電話,她都通通掛斷。
他不禁心急起來,掉轉方向駛向醫(yī)院。
醫(yī)院門口,他收到兩條短信——
宋時楠,我破相了,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宋時楠,你竟然真的一條短信都不回我,你渾蛋!
他拉開急診室的簾子,醫(yī)生正在給蘇阮的傷口消毒。聽到聲響,她轉回臉,見到宋時楠時,整個人呆住了。
宋時楠身后跟著一隊人,整齊地站滿了急診室。
“你竟然假公濟私……”
“慰問英勇的受傷群眾,算公事。”他看著她的臉,眼里有揉碎的疼惜。
“那說點兒動聽的吧,考慮得怎么樣了?”她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卻還不忘向他要承諾。
“明天答復你。”他上前拍拍她的肩,“配合醫(yī)生,保護好你的臉,除了漂亮,你也沒什么優(yōu)點了。”
他帶著一隊人浩浩蕩蕩地離開。
七
第二天,蘇時楠將報告放在了上級桌上,然后回宿舍收拾東西,雖然這個決定有些傷感,但對即將而來的新生活他卻滿是期待。
隊友們出去晨練,他打算一起聚個餐,便在隊里等著他們回來。
電話猛地響起。
邊境再次暴亂,第一支隊伍已趕去,上級要求他們中隊即刻前往。
上級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聽說舊傷復發(fā),你這次能不能上?”
蘇時楠猶豫了一下,看向桌上的那套黑色制服。
“暴徒兇殘,你們隊有些新人恐怕應付不來,如果讓副隊長帶隊……”上級遲疑道。
“我去!”蘇時楠放下電話,重新將制服穿上。
手機響了一聲,是蘇阮的短信:蘇時楠,我今天拆線了,醫(yī)生說會留疤的。怎么辦,我真的破相了……
他手指飛快地打下了幾個字,之后跑去操場集合下屬。
一小時后,他們乘軍機飛往任務地點。
八
蘇阮在醫(yī)院里坐了一整天都沒有收到宋時楠的回復,再打電話過去,已經關機了。
難不成他真的因為她破相就逃跑了?她氣得從長椅上蹦起來,直奔他的中隊,才得知他接了任務,歸期未知。
回程的出租車上,她的眼皮和胸口一直亂跳,她深呼吸,再呼吸,告訴自己,可能只是一般的任務,以他的能力一定不會有事。
況且,他還欠她一個答案,軍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承諾嗎?
只是,歸期未知,等他回來會不會已經忘記她?
她就這么在擔心焦慮中,等待了一個月。
周末的時候,她去他家,假裝丟了鑰匙,請開鎖公司開門。
見不到他的人,在他家里也多少能踏實一點兒。
她挽起袖子將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塵不染,最后站在那面相片墻前發(fā)起了呆。
這個女生,至今還是他心里的那座墳嗎?如果她偷偷把相片丟掉……
她趕緊搖了搖頭,將邪惡的念頭揮散。之后她重新拿起抹布,將一個個相框擦得光潔锃亮。
最后,她把一張自己的相片貼在了最下面的角落里。
她在天黑前離開了他的家。
她依然給他發(fā)短信,每天都發(fā)很多條,依舊沒有收到過回復。久而久之,她也習慣了,舍友們都說,她在談一場一個人的戀愛。
她只是笑笑,她知道,那人在她心里,那人一定會回來給她一個回復。
閑暇時間,她在一個退伍軍人那里學習格斗術。
之前他來學校教的那幾招,她如今已經學得爐火純青。
她還謹守著給他的承諾,不深夜出門,不獨自遠行,不使用天然氣,還有不化妝。
即便素面朝天,可學校里追她的人依然絡繹不絕,有些男生還厚著臉皮強拉著她去吃飯,她吸氣,再呼氣,鎮(zhèn)定自若地反握住男生的手,向前一托,然后使出一記漂亮的過肩摔。
此后三年,她成了學院無人敢問津的女生。
九
畢業(yè)后,她放棄了高薪的職位,在他中隊對面開了一家炸醬面館,在她學校時,他曾連吃了一周,想必是極愛吃。
每逢有警官前來,她都會問問:“宋時楠警官回來了嗎?”
開始還有人回答,到了后來,新人入伍,他們連宋時楠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了。
他們問她:“是男朋友嗎?值得你等這么多年嗎?大概他拋棄你了吧,這么多年了,趕緊開始新生活吧。”
她笑得爽朗:“可能是被拋棄了吧。可人的心只有這么大,他不走,別人也就進不來啊!”
她已經做好了一輩子等下去的打算。
直到那個清晨,一個穿著制服的中年男子來到她的面館,靜靜地吃了一碗面,付錢時,將一個木盒放在了她面前。
“面很好吃,若是他來,也一定會喜歡。”男子緩慢地說道。
她看著男人,嘴唇莫名地輕顫。
“盒子里,是什么?”
“他留給你的。”
盒子最后封存的時間是2012年7月,也就是他離開的第二個月。
“為什么才交給我?”
“他的意思。他說盒子不交出來,你會認為他拒絕你了。可是現(xiàn)在都三年過去了,我決定還是拿出來。”男子嘆氣,“他走了,你也是時候重新生活了。”
男子步伐沉重地走出去。
蘇阮打開了盒子,里面有一部手機,一塊刻著他警號的銅牌,還有一封退役申請書。
手機里邊存滿了她的短信,還有幾十條未發(fā)出的短信。
原來她之前發(fā)的每一條短信,他都有回復,只是每一條都存在手機里,沒有發(fā)送出來,他先前一直壓抑著對她的愛,而之后只為了給她一個圓滿的結局。
她一條條地看過去,眼淚忽如暴雨般傾瀉而下,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她:我買了新鞋,美不美?
他存:降溫了,別再穿露腳踝的腳,否則會落下病根。
她:昨晚上廁所撞到了頭,今天額頭好腫啊,但是只要你來,變成丑八怪我都敢見你。
他存:前三天冷敷,之后熱敷。
她:你有沒有一分鐘,哪怕一秒鐘,想起過我的臉?
他存:很多很多分鐘。
她:你個呆子,我有毒的,咬過的傷口有沒有去打針消毒啊?
他存:不要咬別人就好了。
她:喂,其實我對你是一見鐘情,你別笑哦,那么你呢?
他存:那,你也別笑。
她:宋時楠,我破相了,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他存:我娶你。
她:宋時楠,你竟然真的一條短信都不回我,你渾蛋!
他存:我娶你。
她:蘇時楠,我今天拆線了,醫(yī)生說會留疤的。怎么辦,我真的破相了……
他存:等我回來,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