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人
一
阿三和白云一前一后走進花圈店,駝背的店老板迎上來微笑著露出一口大板牙:“先生!小姐!您們好。”
阿三嘴叼一支煙,咧了咧嘴,煙也跟著動:“好啥?好就不會到你這里來啦。”
店老板不僅駝背,還是個禿頭,一臉肉褶子藏著令人發栗的笑。聽阿三這樣說,他連忙改口:“你們這個這個……是……”
阿三歪了一下頭,用叼著的煙一指白云:“她。”
店老板愣了一下,有些怕冷似的吸了一口氣:“先生 ,您怎么開這種玩笑?”
“你看我有笑容嗎?”阿三一本正經地說,“你介紹一下,哪種花框適合送給朋友?”
店老板暫時沒理阿三,他鼓著魚泡眼盯了白云約有十秒鐘,然后小聲問 :“姑娘,這是真的嗎?”聲音輕得像草葉漂在水上,讓人發虛。
白云清瘦秀氣,一襲白色衣裙素雅干凈,與油瓶似的阿三截然不同。聽店老板這樣問,雖未吭聲,卻很認真地點頭默認了。
“這真是活……”店老板頓了一下,說:“活了六十多歲,我還沒見過這種事呢。”
“你沒見過的事多著呢。”阿三點燃嘴上的煙,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據說現在大多數人都不喝飲料了。”
“那喝啥?”
“喝嬰兒尿。”
“啊?”店老板再次鼓起了魚泡眼。
“那叫童子茶。”阿三搖頭晃腦地說,“營養豐富著啦。”
“哇!”店老板捂著嘴干嘔,痛苦得比吞了蒼蠅還難受。
“我也喝過尿,自己屙的,能治病。”阿三唾沫星子直濺到店老板臉上,“如果吃個蘋果,那尿就是甜的,味道好得很呢。”
店老板抹著臉退開,不敢再挨近阿三。
“往后,恐怕火葬場的電鈕都是死者自個按了。”阿三總結似的揮了一下手,結束演說。
駝背店老板牙疼似地吸氣,眼神像看見了活鬼似的透出怕人的恐懼。
阿三不再理店老板,指著一個花框問白云:“你看這個怎樣?”
白云用手捏了捏花框的葉瓣,木然地點點頭。
“那就買這個了。”阿三扔給店老板一張百元大鈔,說:“別找了,算你給她隨個份子吧。”
阿三和白云走出店門,聽到店老板在背后咕噥:“真是活見鬼了。”
二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阿三一邊忙著把白云的客廳改為靈堂,一邊搖頭晃腦地說:“這
種事古往今來都有,并不是我給你出歪點子。我要是有這么聰明的話,早得諾貝爾發明獎了。”
“你講來聽聽,古往今來都有些什么例子?”白云像個聽大人講故事的孩子,蹲到阿三跟前。
“好,我就讓你開開耳界。”阿三站起身,把嵌著黑框的白云“遺像”掛到廳壁上,扭頭問:“瞅一眼,掛斜沒有?”
白云跟著站起來,隨口說:“還行,你還是給我講講古往今來吧。”
阿三拍拍手,問:“有飲料嗎?”
“你不是說不喝飲料了嗎?”白云斜了阿三一眼,“你還是去喝尿吧。”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不喝飲料啦?”阿三萬分委屈地分辯,“我說的是那些不合時宜專玩花樣的人,是針灸時痹。當然,我也算一個敢吃螃蟹的人。”
白云說不過阿三,只好拉開冷柜,取出一聽罐裝啤酒遞給他。阿三開了蓋子喝一大口,說:“記著,把這算到我的工錢里去。”
白云退到沙發上坐下,從茶幾上夾起一支煙,點著,吐出濃濃的一口煙霧。
阿三也在沙發上坐下,拉開大侃的姿式:“你知道嗎?隋唐時有個吳國公叫伍德章,抬著棺材上殿為民請命;三國時有良將姜維,也抬著棺材到陣前交鋒;現在還有很多地方的暴發戶,不僅很年輕就備好棺材,還把墓和碑都造好了。昨天我在網上看到新聞說,巴基斯坦爆發高溫,當地人預先給自挖好了墳墓,這就叫敢于面對死亡。”阿三又喝了一口啤酒,這才把話打住:“人活著就是為了死去,所以我勸你不要太傷心。”
還博古論今了?白云哂笑,簡直是王媽媽的裹腳布又長又臭,但聽起來卻還有那么幾分哲理。正是因為阿三這張抹了鞋油能夠神吹胡侃的嘴,白云才認識了他。
那天,白云一個人坐在一家小酒吧里守著一桌子菜像個厭食者似的發呆,就見阿三剃個板寸頭雙手抄在褲袋里吹著口哨油瓶似地晃過來,問也不問就在她對面的空位子坐下了。白云心里很不舒服,心想這個人怎么這樣呢?也不問問有不有人坐。剛要說這位子待會有人來,終又未說,一是她并未約人,二是這酒吧已座無虛席,如果擋了客人就會得罪老板,這樣有違自己做人的原則。
一個服務小姐端著茶盤過來,把茶杯和茶壺放在阿三跟前,然后侍立著問:“先生需要什么?”
阿三一笑,說 :“你還是叫我同志哥吧。”掃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問:“有快餐嗎?”“有。”服務小姐說,口氣略帶不屑,“要二十元還是三十元?”“來一份二十元的,外加一罐啤酒,冰鎮。”“對不起,啤酒只有瓶裝沒有罐裝。”“你這啥地方?沒檔次。”阿三叼著煙,說:“也就是我能夠降格以求,喝瓶裝算了。要是換成別人,早抬腿走人了。”“對不起,您還需要什么?”小姐耐著性子問。“你別啟發我。”阿三吐出一口煙,說:“我這人記性不太好,等我下次想起再要吧。”白云忍不住笑了。小姐轉身欲走,阿三卻叫住她問:“一共多少錢?”“二十八元七角五分。”“漲水嗎?”阿三夸張地睜大眼睛。“快餐二十元,啤酒八元,茶水七毛五分,合計二十八元七毛五分,菜單上都有價的。”小姐一張嘴像算盤珠子似的噼里啪啦把賬算給阿三聽,還把菜單遞給他看。
“現在的商人都加入小刀會了,逮著誰宰誰。”阿三憤憤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雜物來,有字牌、煙殼、鑰匙、硬幣和零票,嘩啦撒在桌上,沖小姐說:“我統共不足三十元,飯也要吃,酒也要喝,你看著辦吧。”
白云撲噗笑出聲來。“既然這樣,茶水免費。”小姐不耐煩地說完,噔噔走開。“你笑啥?”服務小姐一走開阿三就沖白云說,“他們就專宰你這種有錢卻沒經驗的。”“你的經驗是什么?”白云問。“你回去好好讀讀《論詩久戰》這部著作吧。”阿三擺出一副學者的姿式說,“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堅持就是勝利。說得淺一些就是一個字,磨,你懂嗎?”
白云覺得這人挺有趣的,便又問:“你是干什么的?”“本人是空手道九段。”阿三大聲說,“業余時間也研究社會學。”酒吧里有人向他們這邊投來目光,白云便不再問什么。服務小姐又走過來,將一瓶啤酒放在阿三跟前:“先生,您的啤酒。”“快餐好了嗎?”“請稍候。”“你很餓嗎?”白云又問。阿三好像有股什么磁力,老是讓她想說話。“廢話!”阿三白她一眼:“我吃飽了還奔這來?撐得慌啊?”“那你先吃我的吧。”白云說,臉先紅了。“吃你的?”陳勝狐疑地盯著白云,“你吃啥?”“我不餓。”白云避開阿三的視線,“何況我也吃不了這么多。”“你約人了嗎?”“沒有。”“那你要這么多菜干什么?”“我……”“我明白了。”阿三說,“你這是國際慈善組織賑濟世界難民,善舉啊!”“你不吃拉倒。”白云不悅,“那么多廢話干嗎?”“我吃。”阿三忙說,“反正是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云瞪了他一眼:“你這人真有些像魯迅先生筆下的……”“你是不是說我像阿Q。”阿三搶著問。“不是阿 Q,是那個穿長袍站著喝酒的孔乙己。”白云捂嘴偷笑。
阿三也跟著傻笑,白云覺出這人有一份寒傖可愛的窮酸,這份窮酸深深地感染了她。阿三的快餐來了,他把快餐往白云跟前一推:“不好意思,委屈你吃一次憶苦餐了。”
白云愉快地接受了阿三的“饋贈”,她感覺到那種遠逝的天真和輕松又開始在心中復蘇,一片溫馨。
“為了答謝你這頓豐盛的晚餐,我給你說件新聞吧。”阿三邊吃邊說。“什么新聞?”白云問。“你到過日本嗎?”“到過,怎樣?”“真的到過?”阿三不相信。“真的到過,我在日本留過學呢。”白云一臉認真的神態,一點也不像在忽悠人的樣子。阿三換了一種眼神打量白云,他想,看不出這棵小白菜還是出口轉內銷的呢。“那我問你,聽說日本流行吃一種營養餐,是真的嗎?”“什么營養餐?”“就是小孩剛拉下的大便。”阿三有滋有味地嚼著菜肴,“日本人把這叫‘黃金食,據說營養比大米豐富。”白云哇地一聲用手捂住嘴。“這事新鮮吧?”阿三并不在意白云確認他的新聞是否屬實,“所以啦,咱們國家有些崇洋媚外的達官顯貴們把山珍海味吃厭了,也想嘗嘗這‘黃金食呢。”
白云一點食欲也沒有了。
“你可別在意,我不是影射你。”阿三見白云神色黯淡,忙說,“我怎么也瞧不出你有貴氣和官氣,雖然你有錢;相反,我倒在你的臉上讀出了一種……”
“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白云一怔,捉杯的手微微發抖,只好掩飾性呷了一口紅酒。
“你別怕,我不是暗探,也不是殺手。”阿三嬉皮笑臉地說,“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市民。”
“啊。”“我們這類人沒有價值也不值得同情。”阿三揮揮手,“活一天算一天,反正人活著就是為了死去。”白云嘴唇哆嗦了一下,臉色灰白。“你不舒服?”阿三敏感地問,“你又像有錢,又像很不幸?”
“是的,我很不幸。”白云又呷了一口酒,“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而且,我還是個血癌患者。”
阿三一怔,捉杯的手定格在空中。良久,他才漠然地說:“你說這些,和我有啥關系呢?”他把頭微微抬起,眼睛盯著天花板,聲音像從一個幽深的洞穴中傳出來。
“是的,這些都和你沒有任何關系。”白云說,“可是,我有金錢卻沒有快樂,你有快樂卻沒有金錢,你不覺得命運對我們都不太公平嗎?”
“這是物質發展規律中一個很普遍的現象,叫對立統一。”阿三很哲學地說,“只有矛盾和不平衡,人類社會才會向前發展,就像美國科技發達卻缺乏人道,中國有上千年傳統道德卻曾經貧窮落后,雙方因此才有發展目標啊。”
“我們不說大道理。”白云說,“我只是認為你應該活得溫飽一些,而我也應該活得輕松愉快一些。”
“什么意思?”“我是說我們何不把金錢和快樂交換一下,
各取所需?”“你的意思是要聘請我陪聊?”白云點點頭。阿三聳聳肩:“好啊,我同意。”他們就這樣達成了不成文的協議。阿三為白云制造的第一個樂趣就是建議她體驗一下悼念自己的滋味。他們買回了花圈,布置了靈堂,放起哀樂,把一切都浸泡在真真實實的悲傷之中。
白云久久地凝視著自己的“遺像”。阿三說:“默哀三分鐘。”白云淚流滿面。阿三說:“向遺體告別。”白云掩面跑進臥室,傷心地哭泣。
阿三說:“現在送遺體去殯儀館。”
“走!你走!”白云披頭散發撲出來攆阿三。
“人之將死,其言也哀。”阿三邊往外走邊說,“可你……你死時別忘記把錢給我留下 ……”
“滾!快滾!”
一只枕頭扔出來,攆著阿三滾下樓梯。
三
訓練館里練拳的吼聲呵呵咳咳響成一片,那些精光著膀子的拳手雨點般落在沙袋上的拳頭結實而又有力。
劉來喜扛著一箱礦泉水走進來,放到教練跟前:“頭,水我給您扛來了。”
教練抬腕看了看表,問:“時間到了,人呢?”
“誰?”
“誰?我還問你誰呢。”教練火了,拉下臉說:“你介紹的那位陪練呢?叫什么來著?怎么不見影子?”
“您問阿三啊!”劉來喜拍拍冬瓜腦袋,“看我這記性。這狗日的,來了我先練混蛋東西。”
“我不管什么三和四。”教練說,“反正你得快點把他給我催來。要不,我另找不三不四的去。”
“別別,我這就催。”劉來喜彎腰撕開紙箱,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教練,然后掏出手機撥阿三的電話,不通,只好解釋說:“前晚他被揍慘啦,昨天在床上趴了一天,不知道現在恢復過來沒有。”
“活該!誰叫他要錢不要命來著?”
“對頭。怎沒揍死這狗日的。”劉來喜應聲蟲似附和著,又搭住教練的肩膀和風細雨地說:“阿三是我狗肉,待會兒準來。頭,您千萬別在館長面前給他穿小鞋,他就靠這倆錢糊口呢。”說著掏出一盒云煙塞進教練口袋,“您說,兄弟我啥時不夠義氣了?”
“不是我不義氣,你瞧,這馬上就要拉到省體育館去打決賽,我能不急?”教練的火氣消了下來。
劉來喜接上說:“就是。這狗日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嗨嗨嗨!你怎么練的?彈棉花啦?”教練可著嗓子吼著,扔下劉來喜奔一拳手而去。阿三像不倒翁似的晃進來。劉來喜惡狠狠迎上去。“老來,中午吃啥?”阿三渴望地問。“你先吃拳頭吧!”劉來喜黑著臉給了阿三一拳,“不想干就拉倒,別連累哥們。”“操!要不看錢大爺份上,孫子才干這個。”阿三憤憤然。“這就對啦!”劉來喜雙手一拍,“你只當他的拳頭是給你送鈔票不就行了?”“你他媽就一龜孫。”“行啦別廢話,快準備上場吧。”劉來喜說過又補充道:“告訴你今兒可要留神,你侍候的那位不是財神是煞神,剛從北京打完預賽回來。”
“誰?”
“你沒看衛視轉播嗎?”劉來喜邊給阿三上拳套邊說,“中國武術散打王爭霸賽,在北京國家體育館開打。嗨!那真是風云際會,高手云集。這位已奪得七十公斤級半決賽亞軍,接下去就要打決賽。”
阿三臉上沾著劉來喜的唾沫,睜著魚泡眼傻了。
“還有更酷的。”劉來喜添油加醋地說,“這狗日的在河南隆中對比賽一拳打掉了黑人拳手麥克爾兩只門牙。”
阿三雙膝一軟,差點蹴在地上。其實,內行人一聽就知道這劉來喜說的是屁話,因為拳手對抗一般都是戴了護牙的,不會被人打掉門牙,只是因為阿三被嚇蒙了,沒有仔細分析。
“你沒見門口堵著一大堆人嗎?那是報社和電臺的記者,還有發燒友,都讓我們頭兒給攔下了,為的是不影響這里練拳。”劉來喜搓著手繼續說,大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榮幸。阿三轉身就往門外走。“哎哎哎!”劉來喜一把抓住他,“你往哪去?”“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阿三臉都白了。“這叫屁話!”劉來喜說,“我不告訴你是我不義氣。我們哥們雖是套白狼的高手,可也不能套自己兄弟呀?我告訴你你撤我的臺,這就是你不義氣了。”
“你這不是明擺著至我于死地嗎?”阿三急了,“我還沒活夠呢。”
“得,待會我跟頭說,讓他叫那誰手下留情,點到為止。”劉來喜安慰說,“我們少年時不也撲騰過幾天空手道嗎?這就叫練功千日,用功一時。要不,我怎會推薦你呢?”
“那你自己怎么不上?”“嘿!你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劉來喜眨巴著綠豆眼,“說,昨晚又泡誰啦?”“你別抬舉我了。”阿三嘿嘿兩聲,“我算哪根蔥我敢去泡誰?我蹲水池里泡自己吧。”
“我說你怎么自己踩自己呢?”劉來喜黑著臉揍了阿三一拳,“我們兄弟雖然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但是我們不偷不搶靠的是堂堂正正自食其力,還偏就要活成一根蔥又怎么啦?”
阿三也給了劉來喜一拳:“你這句還像人話。”
“我一大活人怎不說人話。”劉來喜得了表揚馬上得寸進尺,“快說你昨晚到底干嘛去了?”
“得!我告訴你,昨晚我泡一娘們那里了,行不?”“是誰?”劉來喜立即來了情緒,“上床了嗎?”“別噴糞好不?”阿三板著臉說,“人家是一大家閨秀,海歸華僑,貞潔著啦。”“這么說你真的活成一根蔥了?”劉來喜吃驚地瞧著阿三,“行啊你個狗日的。”“老子不是那吃軟飯的。”阿三說,“這離活成一根蔥還遠著呢。”“那你呆她那干啥來呢?”劉來喜譏笑道,
“看西洋景嗎?你以為你是坐懷不亂的君子啊?
鬼才相信你呢。”“騙你我是王八蛋。”“那行,這回讓我替你考驗她怎樣?”“別胡扯,她挺可憐的。”“那就更得考驗了。”“你說,有經得起考驗的女人嗎?”“沒有。”劉來喜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是。”阿三揮了一下手,趕蚊子似的,
“我憑啥要考驗她?”劉來喜問:“到底怎么回事?阿三便說了原委。劉來喜說:“我們哥們自己是打鷹的,你可
別讓鷹剜了眼珠喲。”
阿三說:“我是馬克思最忠實的信徒,徹底的無產者,我怕啥?”他使勁咬了咬牙骨,眼球鼓突,十分怕人。
教練在喊:“劉來喜!你找的陪練來了沒有?”“來了來了!”劉來喜推了阿三一把,“還發什么愣?上吧你。”
四
阿三右臉腫得像個熟透了的油桃,左眼戴上了沒有鏡片的黑“鏡框”。白云問:“你怎么搞成這個樣子,像閻王爺跟前的小鬼似的。”阿三說:“我這回是真當了一次小鬼,去陰曹地府給你探路了。”白云說:“別廢話啦,先喝水。是不是和人打架了?”阿三說:“我碰上暴徒了,被他們練成這樣,串角色不要化妝了。”“那多嚇人。”白云說,“以后千萬別和他們攪在一起。”“什么攪在一起?”阿三說,“我是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了手。”“可你被他們打成這樣,多慘。”
“這算什么?也就嚇嚇你罷了。”白云說:“那你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那怎么行?”阿三說,“我不能違約。再說,你那事還沒完呢。”“什么事?”“后事,我應該為你辦得更完善些才行。”“我對這不太關心。”白云說,“我只要活得快樂就行,這也是你的職責。”“那好吧。”阿三說,“你要怎么個快樂法?”“你陪我上溜冰場吧。”“別別別!”阿三慌忙搖手,“我最怕溜冰。”“你想違約?”“好吧。”阿三無可奈何地說,“誰讓我把自己賣給了你呢?”
他們搭了一輛出租車到了市內最高級的一家溜冰場。溜冰場里播放著搖滾樂,熾白的燈光照得紫紅色的柚木地板如銅鏡一樣錚亮,許多時尚青年像彩球一樣在場子里穿梭往來,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白云穿好溜冰鞋催促阿三出場。
“我就在外邊給你當粉絲吧。”阿三半乞求半討好地說,“你滑好了,我保證把巴掌拍紅,嗓子喊啞,紅花還要綠葉襯嘛。”
“你這人怎么這樣?”白云一臉不高興,“和你在一起真沒勁。”阿三無奈,只得倉皇上場。阿三一上場,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他像一個人氣極旺的小丑模仿秀,引起了溜冰場的一番騷動,口哨、喝彩聲驟起。“來呀來呀!”白云向他招手,“別怕,我教你。”
阿三死死抓住欄桿不放手。恰在這時,一個青年弓腰箭一般向他沖來。阿三欲閃避,手一松,冰鞋帶著他嗤溜滑向場中心,仰臉朝天結結實實坐了一屁股。溜冰場像引爆了一桶汽油,觀眾的爆笑壓過了瘋狂的搖滾音樂。
“操!”阿三咕嚨了一句,雙手撐地想爬起來,那冰鞋又往后一滑,他的身體就往前撲,又表演了一個精彩的餓狗搶食……觀眾瘋狂地往場里扔煙蒂和礦泉水瓶子。白云笑疼了肚子。阿三四肢著地爬出溜冰場。白云內疚地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弄成這樣。”阿三說:“不是你沒想到,是我沒想到。”“為什么?”阿三說:“我很出彩是不?”白云咯咯大笑:“你真幽默,我請你吃宵夜吧。”“好哇!”阿三高興了。想了一下,卻說:“算啦,改日吧。”白云說:“生我的氣了?”阿三指著自己的臉:“我不想再讓別人噴飯。”
白云又想笑,卻沒笑。突然間,她的臉像川劇變臉似的剎時失去了血色,吶吶道:“我……我頭好暈……”說著就往阿三懷里倒。
阿三一見不妙,忙一手摟住她,摸出手機撥打急救電話……
五
一個醫師從急救室出來問:“誰是白云的家屬?”阿三迎上去:“啥事啊?”“白云得的是血癌。”醫師說,“已到晚期。”“原來是真的?”阿三瞪大了眼珠,“我差點信了劉來喜的屁話。”醫師說:“原來你還不知道她的病情真相?瞧,這是病危通知單。”阿三伸手去接單,醫師卻并不給他,而是盯著他問:“你是白云的家屬嗎?”阿三說:“不是。”醫師說:“不是你摻和什么?”阿三說:“她沒有家屬,是我送她來的。”醫師緩和了口氣,說:“既然這樣,那我告訴你,這病危通知單是要病人家屬簽字的,你敢簽嗎?”
阿三接過通知溜了一眼,想:“反正她不會有親人來找麻煩,好歹全靠她的命數了。”于是說:“拿筆來。”
簽過了字,醫師又說:“她需要大量輸血,可她的合同醫院不在這兒,所以要你替她買血了。”
阿三把衣袖一捋:“你看我行嗎?”醫師問:“你什么血型?”阿三說:“B型。”醫師搖頭:“血型不對。”阿三低頭想了想,一咬牙說:“那就買吧,多少錢?”醫師說:“先交二千元吧,我們馬上給她輸血。”阿三說:“我這只有九百元,先欠一千一行嗎?回頭我給你馬上送來。”醫師想了想說:“行吧,可不許拿病人的生命開玩笑啊。”
阿三出了醫院,拿出手機想撥打劉來喜的電話,卻欠費停機了。他看到對面有一家小賣部,便走過去,拿起公用電話撥通劉來喜,說:“老來嗎?我阿三……對,睡她那里了,一級睡眠……操,讓你吃拳頭你吃嗎?……喂,我說你借我點錢行嗎?……我想買輛跑車,二千左右……操!別那么小氣嘛……行了行了,不借就算啦,別楊白勞數苦了。”阿三啪地放下電話,說:“老板,給包煙,電話費一起算。”
老板問:“要么子煙?”
阿三說:“云煙多少?”
“八十元。”
“玉溪?”
“二十。”
“真龍?”
“十元。”
“白沙、雙喜呢?”
老板說:“冇問了,你干脆抽黃果樹得了,五元,最合適你這樣的人了。”阿三說:“我就要黃果樹了,我對貴州特有感情。”老板望著阿三的背影呸了一口:“窮酸。”
六
白云蘇醒過來,睜眼看著潔白的天花板發呆。“好啦,沒事啦。”阿三松了一口氣,“你呀,差點把我嚇壞了。”“讓你受累,真對不起。”白云說,“別看你嘴不怎么樣,可你心腸好。”“你餓不餓?”阿三避開白云的目光說,“我給你沖杯牛奶吧。”“我活不多久了,我們……也該分手啦。”白云的眼角淌下兩滴清淚。“你這是啥話?”阿三說,“我還等著你給工錢呢,你逃不了的。”
“你這人怎么搞的?”一個護士走進來,恰好把阿三的話聽在耳里,說,“人都病成這樣了,你還敢向她討賬?”
“我是逗她開心哩。”阿三解釋說。護士說:“別廢話,快出去,她還沒脫離危險,出了問題你負責任?”“別,你別走。”白云說,“我不想住院,我要回家。”阿三被護士趕出了病房。阿三找到白云的主治醫師,問白云的病情到底如何。醫師說:“這種病只要輸了血就暫時脫離了危險,不過會出現周期性的病危,而且要及時送醫院搶救。”
阿三說:“那我們出院行不?”醫師說:“出院可以,但得補齊醫藥費。”阿三問:“一共多少錢?”醫師翻了一下醫療單,說總共二千六百六十二元。阿三說:“行!我這就去交錢。”白云走出病房,想到大院走走。剛出門口,迎面走來一個戴白口罩穿白大褂戴眼鏡的醫生,劈頭對她說:“白云,你可以出院了。”
白云愣了一下,立即說:“那好呀,我馬上收拾東西。”醫生說:“別收拾了,馬上走。”見白云發愣,那醫生低聲說:“我是阿三,快跟我走。”白云被阿三拖出醫院,上了一輛早已停在門口的出租車,一溜煙走了。
七
車上,阿三問:“怎么樣?刺激吧?我夠資格當導演了吧?”“到底怎么回事?”白云困惑地問,“搞得像逃犯似的。”阿三點燃一支煙,抽著,噴出一口濃濃的白霧:“你欠了醫院的血債,不逃行嗎?”“那也不能這樣啊。”白云說,“我們豈不成騙子了?多不道德。”阿三說:“都是這個……逼的。你拿錢來,回頭我馬上道德去。”“說好了,到家我給你錢,你馬上去醫院交費。”
車到白云居住的小區停下,阿三攙扶白云上樓。到門口一看,只見白云的防盜門開著,內門的鎖也被撬了,房內一片狼藉。顯然,白云的住處被盜了。
白云和阿三都傻了。
“誰?是誰?”阿三在房內跳腳、咆哮,“狗日的有種跟爺們真刀真槍干,小偷小摸算什么英雄?”
“省點力氣吧。”白云有氣無力地說,“瞎嚷嚷有什么用?”“好!我不嚷,我報警。”阿三說著,掏出手機撥打110,這才想起已經停機了。“別撥了。”白云說,“順變吧。”“什么?”阿三停止撥號,說:“你不報警,怎么追回失物?再說,報警也能洗清我的嫌疑。”“誰懷疑你了?”白云嗔道,“你走吧,我想靜靜。”
“我走容易,但你尋短見怎么辦?”阿三說,“再說,你不僅欠我,也欠醫院。”阿三拍了一下頭,“活該我走背運才碰上你。”
白云低頭不語,她的現金、銀行卡、手飾珠寶、身份證、僑民證全部被盜,她再也不是有錢人,她和阿三一樣成了地道的窮光蛋。
“算了,不說了。”阿三掏出身上僅有的五百元丟在桌上,“報不報警隨你,記著,你還欠我工錢呢。”
“你到哪里去?”白云茫然地問。“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其實你是好人。”白云說:“你比那些自稱正人君子的人要善良得多。”“你別損我。”阿三說,“你就把我當壞人,行不?”“為什么?”“別問為什么。”阿三說,“這世道,若把人看壞,你才會提防;若把人看好,你就會失去防范,會吃虧。”“你不是壞人。”白云說,“你是……”“行啦,別說啦。”阿三不耐煩了,“現在你和我是一個階級,平等啦。再說,輸一次血不容易,你靜養著吧。人只要活著,比啥都好。”白云還要說什么,阿三推說有事,匆匆走了。
天氣漸涼。
白云到商場去買毛衣,路過體育訓練中心,瞥見阿三把一輛破單車停在門口,一搖三晃進去了。
白云也跟了進去。進了訓練館,只見中心搭了個大方臺,四周用軟繩做成圍欄,圍欄外坐滿了各色觀眾。兩部攝影機,一部架在拳臺上,一部架在觀眾中的一個高臺上。工作人員奔走忙碌,一個禿頂的老頭手持對講機指東劃西在布置什么。白云在觀眾席中坐下來。阿三走到一邊,沖劉來喜和教練說:“呵,改朝換代了,啥事啊?”
“你不是向我借錢買車嗎?”劉來喜說,“今兒我給你找了個掙大錢的活兒。”阿三問:“啥活?”劉來喜說:“你侍候的那位主進入散打四強了,導演找他拍戲來啦。”“這關我啥事?”“導演要找一個替身,我就推薦了你。”“你當副導啦?”“不敢不敢。反正,有哥們甜的吃,就少不了兄弟你辣的喝。”劉來喜得意地說,“要不怎么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呢?”阿三說:“別牛逼!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還不是又叫我來挨打?”
“別說這么難聽。”劉來喜說,“哥們何時出賣過你?再說今天不比往日,打一拳五百元呢。”
阿三說:“真的?那我讓他打十拳。”劉來喜說:“不行不行,最多三拳,這是導演安排的,多了誰出錢?”正說著教練和那禿頭來了。教練說:“來啦?”阿三說:“來了。”教練問劉來喜:“給他說了?”劉來喜說:“他認為三拳不夠,加二拳。”“不行!”教練說,“簡直亂彈琴,牛導,您給他說說戲。”牛導盯著阿三問:“以前拍過戲嗎?”“沒有。”牛導雙手一攤:“這怎么行?”“那位不是也沒演過戲?”劉來喜說,“他行,我們哥們也行。”“人家是名人,是武術家。”導演盛氣凌人,“你們算什么?”
劉來喜立刻換了腔調說:“牛導,您就成全他吧,我保證他不給您砸鍋。要不,他挨打就白挨,一個子兒也不給,行不?”
“就讓他演吧。”教練也說,“反正也就給他二三分鐘鏡頭。他給一號當過陪練,兩人配合比較默契。再說,現在一時也難找到挨打的人了。”
“那好吧。”導演讓步說,“你演一個日本浪人,讓一號打倒二次,第三次一腳把你踢出臺外。”
阿三使勁抽煙,不吭聲。“要是第一次就站不起來,那可一分錢也不付的啊!”導演補充說。“倒地一次多少錢?”阿三悶聲問。“他們沒給你說嗎?”“我要親口聽你說。”“這個……一次五百吧。”“那就先把錢點了。”“什么意思?”“沒啥。”阿三說,“提防你們過河拆橋。”導演鬧了個大紅臉。劉來喜把阿三拉到一邊,拍著胸脯說:“他狗日的要是不付錢,我砸了他攝影機。”“那好。我明告你老來,今天這錢可不是給我自個兒掙的。誰要是坑人,我和他玩命。”“為誰?為誰犯得著這么拼命?”阿三仰臉向天:“這事你別管。”白云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阿三身后,大聲說:“你瘋了?你怎能干這事?”阿三回頭,一臉驚愕。牛導問:“這是怎么回事?”劉來喜逼視阿三:“她是誰?”“我是他妻子。”“不!”阿三說,“我不認識她。”“你不能這樣!”白云急了,“我不允許!”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導演也急了,“阿三,我告訴你,我們之間是立了協議的,誰要是毀約,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她是瘋子!”阿三說,“把她趕走!”一個保安過來,彬彬有禮地對白云說:“小姐,請你離開這里好嗎?”白云極不情愿退開。“開機!”導演一聲令下,一束追光扣住拳臺,身著民國長袍的一號和穿和服留仁丹胡的阿三都拉開架勢怒目而視。一號冷笑說:“小子,你的末日到了!”阿三也咬牙切齒地說:“你狗日的別得意,大爺今天要在你身上找回平衡。”“停!”導演叫,“誰叫你這么說的?你應該說‘八格!,重來。”
阿三剛把導演安排的臺詞說完,一號就照著他的頭部狠狠一拳。這一拳仿佛打在白云身上,疼得他“呀”地叫了一聲。
阿三往后連退幾步,搖搖欲倒。“倒!倒!”導演大聲喊。“倒!快倒!”劉來喜也大聲喊。阿三并沒有倒。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突然咆哮一聲:“我操你媽的!”揮起一拳擊在一號頭部。沒待他醒過神來,又飛起一腳,狠命踹向他的腹部。
臺下一片叫好。“行!哥們有種!”劉來喜鼓掌喝彩。“亂了!亂了!全亂了!”導演叫苦不迭,“我日你媽的,是誰推薦來這么一個二愣子?”
一號原以為阿三會按照劇情安排被他一擊倒地,以致于猝及不防被他踢得彎腰捧腹,差點自己倒地,一時怒發沖冠,咬碎鋼牙。恰在此時,阿三又一拳打來,一號暴叫一聲,左臂沉橋纏腕,格開阿三的右臂,一記左勾拳狠擊他的下頜。阿三一張嘴,連血帶牙噴出一大口,往后一仰重重摔倒在拳臺上。
白云驚叫一聲要沖上臺去,卻被維持秩序的保安扼住了手腕。臺上的阿三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好!”導演興奮地叫,“真漢子!我就要這個效果。”不待阿三站穩,一號沖上來一個大背包,把阿三甩出五尺開外。阿三趴在臺上一動不動。白云淚流滿面。“停!”導演的手臂定格在空中。臺下一片寂靜。“阿三!站起來!”劉來喜在臺下叫。阿三動了一下。
“站起來!站起來!”臺下無數人在叫。阿三又動了一下,雙手支地撐起身來。白云再次想沖上臺,保安死死扼住她不放。“阿三!站起來!”劉來喜抹著臉上的汗可嗓子叫,“你他媽甭種!混球!”阿三終于血淋淋地站在臺上。“開機!”導演叫。按照劇情要求,一號應該在阿三站起的一瞬間飛起一腳把他踢下拳臺,但此時他卻猶豫了,阿三那一副血人模樣使他實在不忍下手。“踢!踢!把他踢下臺去!”導演叫。“不!不要!”白云驚叫,“你們沒有人性!”“踢!往這踢!”阿三拍著胸脯叫。一號還在猶豫。“我和你狗日的拼了!”阿三猛撲過去,啪啪兩拳擊中一號面部,打得他眼冒金星。“去你媽的!”一號側身飛起一腳,阿三就像一只大鳥凌空飛下拳臺。“OK!”導演滿意地擊掌,“停機!”白云在保安的手臂上狠咬一口。保安一松手,她立即號叫著撲向阿三。鮮血一咕嘟一咕嘟從阿三口里涌出來。白云昏倒在阿三懷里。“叫救護車!”有人叫,“快叫救護車!”劉來喜手慌腳亂撥通了急救中心電話。導演指揮劇組人員收拾道具,準備撤離。“誰都不許走!”劉來喜突然操起一根鐵棍吼叫,“誰走我和誰同歸于盡。”所有人都僵住了。“這……這這這……這是怎么啦?”導演結結巴巴地說,“咱不是按照合約付錢了嗎?你……你你你還要干什么?”劉來喜惡狠狠地說:“狗日的,太狠了,真敢把人往死里打?”阿三忽然掙扎著站了起來:“不必了,我們走吧!”門外響起急救車的聲音。阿三彎腰抱起白云向門外走去。
本欄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