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沒有無法接受的事實,活血除了生活本身,至少我們不能接受生活,才會天天重塑生活。”
——布萊斯·桑德拉爾《滑翔機》
一、槍斃

到了這個時候,像電視里演的一樣,想想還是跟審訊員要一根煙吧!就這么交代,場面還是有點干。于是,余示款把手從腿邊抬起來,先在頭上摸了摸汗。然后,就伸了出去。
余示款說:
“求‘政府賞一根煙。”
事實上,他覺得送煙過來的女審訊員是帶著
一股興奮朝他過來的。剛凝在他們臉上的尷尬,隨著打火機藍色火苗的熄滅也消失了。余示款說:“謝謝‘政府!”不胖不瘦的女審訊員走了回去。在余示款面前,準確地說在兩米以外的位置上,擺有一個條形桌。現在,場面才正好,三個人,兩男一女坐在那兒,像電視里演的一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漆字,從余示款這看去,在他們頭頂特別紅。平時,余示款很少吸煙。到了這個時候,他吸了一口,干咳聲隨后響了起來。
兩個男審訊員中的一個,胖胖的那個叫一聲:“馬木!”對面沒人回應。這個名字在余示款聽來,像叫另一個人。他面無表情地等著胖胖的男審訊員再叫。慢慢地,他還瞪圓眼睛,豎起了耳朵,他現在面無表情地等著別的什么。
胖胖的男審訊員說:“請你回答!馬木!”余示款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咽下唾沫:“哦,可我現在叫余示款。”“你——敢說你真名不叫馬木?”說話的是送煙過來的女審訊員。她的興奮之情還沒完全退去,說話有點抖。
余示款說:“余示款也是真名。馬木是以前的。對了,曾用名、曾用名。”
兩個男審訊員中,瘦瘦的那個聽到這里,抬起頭,停下手中的筆。發問之前,他又低了一次頭:
“據調查,原來你放羊?”
余示款說:
“我沒放過幾天羊,基本給別人放牛,我放
牛過活。”說著,吐了一口煙。又說:“放牛就放牛,放羊就放羊。真實最重要。我放的牛是給別人放,別人給我錢,我才好過活。”不胖不瘦的女審訊員說:“我們需要實話,你想過二十年后會被抓么?”余示款說:“以為,自己給忘啦!”說著,吐了一口煙。若有所思地說:“那時,我十八,用現在的話說,大好青春期……”瘦瘦的男審訊員說:“你們馬州十八結婚的不少吧?何必弄這一出。”余示款說:“我爹媽早早跑進城,后來斷了聯系。我進城,逃跑是其一。其二想找他們。不為旁的,為告訴他倆一個事。我學壞得讓他倆也覺得有罪。”
胖胖的男審訊員問:
“找到么?”
余示款說:
“找到是找到了,話沒說得出來。我爹掌著話頭,不讓我說。”說著,吐了一口煙。又說:“原來,我娘進城把我爹甩了。我爹找到她時,她跟一個賣魚的早懷了孩子。這是我爹跟我說的。他說話時和在村里說話的時候不一樣。他跟蹤我娘發覺我娘也給賣魚的戴綠帽子,他就平衡了,不覺著委屈了。還偷聽到我娘做那事時的表現也和在村里和他,或者在城里賣魚的不一樣 ……”
不胖不瘦的女審訊員說:“好了,受害者,也就是孫小妹,你們咋認識的?”余示款說:“處過一段。”胖胖的男審訊員問:“為啥不好好處?”余示款說:“現在想,就覺得沒意思,還有……我們之前有過一次那事。”說著,吐了一口煙。又說:“當初從小屋里跑……甚至到現在,我也沒想明白第二次和第一次區別在哪里。第二次,我沒成事,倒成了強奸犯!”胖胖的男審訊員,看了一眼不胖不瘦的女審訊員,然后板了板臉說:“第一次是什么時候?”說完,又看了一眼,瘦瘦的男審訊員。余示款說:“她哥孫小軍好像還沒被槍斃掉。記得有一天晚上他跑來找我,讓我照顧她妹,他說他好像得跑路,我問他咋,他說他好像殺了人。第二天,我就去找孫小妹,想跟她說她哥跑路了。到那時,孫小妹一個人發呆,她有點不對勁。我上前抱住她,后來我倆有了那事。哎,是她脫的我的褲子。”
瘦瘦的男審訊員說:
“你是說她主動?”
胖胖的男審訊員問:
“那你當時干么?”
余示款說:
“我在解她的小襖……我說的都是事實。”
說著,吐了一口煙。
事實是,現在飄蕩著幾縷煙氣的場面起了點
尷尬。余示款吐完那一口煙,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臉上掛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神情。
不胖不瘦的女審訊員看了他一眼,手拍桌子:
“你老實點交代!”
胖胖的男審訊員和瘦瘦的男審訊員被嚇了一跳,彼此看了看,接著板了板臉補充:
“馬木,你放老實點!”
余示款說:
“我們村西有一個高高的土崗,就在石榴河邊上。現在,也不知還有沒有。當時,我跟孫小妹就趴在土崗上向下看,向下看就看了一圈人。再往一圈人里看,就看見了幾個端著槍的軍人 ……”
說著,吐出一口煙。
還說:
“他們好像不是找我的那幾個軍人,找我的那幾個上來就問我知道‘國家政策么?我搖頭,他們一手端著槍,一手撫摸著我的腦袋說——(余示款說到這里,還用眼瞟了瞟他們的頭頂)就這幾個字!然后,我就交代了哪天見過孫小軍,孫小軍說去了哪里,然后他們走了,他們背著槍走后,我就趕緊跑去換褲子,濕答答太難受!”
胖胖的男審訊員一笑:
“嗯嗯嗯。那受害者孫小妹知道這事么?”
余示款說: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那天,我倆趴在土崗上就有點不對勁。我只是捏了一把她的屁股蛋兒,她就生氣。她撅嘴,我以為在耍嬌,就又捏了一把她的屁股蛋兒,她就落眼淚了。我怕女人落眼淚就轉頭,視線越過土崗的草叢向下看,還往一圈人里看,就看見了幾個端著槍的軍人。他們整齊敬禮,腳下踢著正步,走向三個高高的木牌子。仨犯人里,頭高出別人一頭的那個是孫小軍。孫小軍脖子后的木牌上寫著“殺人犯孫小軍”。站在他身后的那個端著槍的軍人,單手端槍,另一只手取下木牌往旁邊一扔。然后朝身邊也單手端槍,另一只手扔牌子的軍人使了個眼色。我們趴在土崗上都看在眼里,那個眼色直從孫小軍身后傳遞到第三個犯人的身后才中斷了。那一圈人慢慢擴大,端著槍的軍人把槍口緊緊頂住犯人的后腦勺。孫小妹這時不哭了,她閉上了眼睛。我覺得她其實都看得到,我就看到孫小軍在第一聲槍響后倒了下去。遠遠地看去,他的頭只剩下了一半,他的面前是一灘血,他的手指嚴嚴實實地摳進土里,歪歪扭扭的身體動了一會兒,就僵直了……”
胖胖的男審訊員有點不耐煩:
“再給他一根煙!”
不胖不瘦的女審訊員就從他面前,準確地說是兩米以外的位置上的一個條形桌后走了出來,像電視里演的一樣,她走了過來。于是,余示款把手上的煙掐滅,又摸了摸汗。然后,伸出手接到了第二根煙。等余示款把煙續上,他的情緒有了好轉,聲音恢復了平靜:
“重點是你跟孫小妹的事。”
他們說著,余示款吐了一口煙。
余示款說:
“她讓我第二天下午去石榴河邊,我倆辦第一次那事時的小草屋里等她。我就去了,一進屋,她就脫我的褲子,就脫我的褲頭,一邊脫一邊哭,我還沒像第一次那么戳進洞洞,屋外就喊起來了,他們喊抓流氓啊抓流氓!我摸了摸頭上的汗,下意識地撒腿就跑,可他們好像沒追上來。”
二十年后,警察追上來了。還是在余示款拉客來清水洞嫖時追上來了。我摸了摸頭上的汗,下意識地撒腿就跑,他們追上來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場面有點措手不及,他扔下客人,跳下樓梯,跑進廁所,鎖上了門。他早覺得不對勁。上午開車出門接過夜的小姐,在那個小區門口等人時,他就覺得了,一條流浪狗朝他多瞅好幾眼。這是怎么啦?為這,他晌午沒吃好飯,翻來覆去想……
警察在廁所門外喊:“你個老流氓,再不開,我踹啦!”
余示款想不過是偷了洗頭小妹的奶罩,這群小野妹啊。平時給他們介紹多少客人不說居然報警。
警察在廁所門外喊:
“你個老流氓,還不開門!”
余示款想,還是開吧。他就走過去,門在這時被踢開了,余示款一頭撞在門上,他眼前一下就黑了,就聽見他們喊一個名字。不過,他腦子一片空白。這群小野妹還在周圍貓哭耗子,大哥大哥的叫著。余示款低著頭從廁所的門里被推出來時,雙手交叉扣在背上,他努著嘴想說個話,一個圓臉警察架著他的手,給了他一巴掌,正好打在嘴上:
“留著跟他們說吧。”
這句話余示款最后也沒有說出來。其實,圓臉警察理解得不對,他想說拇指被卡在手銬外。想說一聲也許就不那么疼了。他沒有說話了是因為不用了,因為聽到背后“咔嚓”一響,他就完全不想說了。
幾天后,余示款在派出所見到了警察說的“他們”。他必須得跟他們說說。他們坐在兩米以外的一個條形桌后,三個人,兩男一女,像電視里演的一樣,他們頭頂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漆字。從余示款這看去,就像電視里演的一樣。到了這個時候,電視里都這么演,他跟審訊員要了一根煙。這么交代,場面比較融洽。于是,余示款把手從腿邊抬起來,先在頭上摸了摸汗。然后,就伸了出去。
不胖不瘦的女審訊員給點上了第三根煙。
余示款說:
“謝謝‘政府,我是死罪么?”
胖胖的男審訊員又看了看瘦瘦的男審訊員,板了板臉說:
“這個,法官說了算!”
說完,又看了看不胖不瘦的女審訊員。
三個人站起身,臉色忽然變嚴肅。三個人嚴肅地從余示款面前走了過去,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漆字下走了過去。“嚴肅”一直到門外,門關上了,“嚴肅”不見了,余示款愣了一下,拿眼使勁看門外。幾個人上來,拍了他一下,余示款又愣了一下,扭過頭來,正看見他們上來拉他。他們把他帶出了審訊室。這是一個小
小的派出所,他們把他帶進了一個小屋,說:
“你老實點!”
從小屋的窗口可以看見派出所小小的院落,院墻上有鐵絲網閃著銀光。余示款從這個小窗口看了一個星期的銀光。這一個星期,他的眼前像鍍上了一層銀。他想得最多是死,死在這里閃爍著——孫小妹她哥孫小軍的死發生在余示款十八歲那一年。那一年的陽光閃亮,和后來這些年的夏天差不多。最大差別是他從那開始關注一些平日熟視無睹的東西。比如,死和死的區別。年輕人和老人的死的區別。至少,對它們的說法有不同——死了年輕人,村上人說,又造孽呀。死了老人,村上人說,享福去啦。奇怪的是,余示款并沒從村里聽到有人說孫小軍的死是“又造孽呀”。更奇怪的是,也沒從村里聽到有人說他“享福去啦”。
一星期后在法庭上,余示款見到了法官。法官是一個臉部棱角分明的老男人。余示款要告訴他,自己想死了,想很久了,他想死了。可法官卻一直跟努嘴的余示款比劃,示意他別說話,等他站在了法官席對面的小站臺里,法官還比劃同一個動作。
他慈祥地說:
“先宣讀一下案件過程,你聽著。”
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女法官(有馬州口音)就開始宣讀了:
“嫌疑犯原名馬木,現名余示款,馬州人,放羊為生。受害者叫孫小妹,他們在二十年前處過對象,處著處著,分手了。嫌疑犯獸性大發強奸對方,然后跑進了城。”
臉部棱角分明的法官說:
“馬木,對么?”
現在,余示款確定自己沒有看到那個制止的動作。于是,開始說他想說的話了:
“可以同意。但法官大人,我會被判死刑么?”
法官說:
“不用害怕,政策你知道吧?”
本來,不害怕。沒想到這句話引來了余示款很多的回憶。他陷入了沉思中。
法官看余示款傻在那,又說:
“有異議么?“
余示款愣了一下:
“嗯?有。”
坐在他旁邊的女法官說:
“那說!”
余示款就說:
“是放牛不是放羊。”
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女法官說:
“除這個呢?”
余示款說:
“那沒啦!”
法官說:
“還有什么想交代?”
本來,不害怕。本來,他不想說了。不曾想那些剛被引來的回憶逐漸鎖定了他最不想記得的一個事情。
余示款說:
“二十年前吧,我出逃的下午,路過馬州開宣判大會的那個主席臺。正想快快從那走過,我爺爺叫住了我。我就說,爺爺我去辦點事。我爺爺有些老糊涂,他跟著我說,他也是來辦點事。那是個空場,主席臺外還有個小賣部。我想我爺爺來辦的事,肯定是來畬槽子糕。他愛吃槽子糕,雖然吃起槽子糕來,他沒牙的嘴里總是噗噗的空響。我和爺爺一同走在了路上。他走幾步就要喘一會兒,魂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走了一樣。他越來越虛弱了,我爹媽丟下我跑進城里時,他還很強壯,還可以自己掙錢買槽子糕。現在,他越來越虛弱了。我不曉得自己為什么會那么做。我那時只是覺得在爺爺“享福去”的路上推了一把而已。他越來越虛弱了,他顫顫巍巍地走在我前面,輕輕一推,就倒了下去,就像被風吹倒了。看著他干癟的身體鋪在了地上,薄的就像一張紙似的,我覺得他享福去了。我們倆相依為命,我一走,他活不了多久。即使不走,他越來越虛弱了,很快就死了。與其說,讓他慢慢死,鈍刀慢割,不如我輕輕地送他一程。現在,我又不這么想了,自從被你們抓來,我想了很多很多
……”法官詫異地看著坐在他旁邊的女法官。女法官就說:“很好,你的認罪態度很好。”余示款想死,很想死。“……他栽倒地上時,我湊過去跟他說,過幾年去那邊找你。你是我爺,我得管你,我現在真得走了,再讓我活幾年。”又說:“很多老人到了爺爺那個年紀,都想死。用他們的話說,死是享福去啦。死了為什么叫享福去啦?這些年,我活膩時總想。不是你們抓我,我真忘了自己,就覺得我是一個皮條客,一個見錢眼開的小人,雖然我不承認我是流氓,但這樣的日子的確臟……”
臉部棱角分明的法官又跟努嘴的余示款比劃,示意他別說話,等他閉上嘴,他才說:“再宣讀一下案件過程,你聽著。”坐在他旁邊的女法官就開始宣讀:“嫌疑犯原名馬木,現名余示款,受害者叫孫小妹,他們在二十年前處過對象,處著處著,分手了。嫌疑犯獸性大發強奸對方,然后跑進城。你喪心病狂在逃跑的路上殺死了自己的爺爺。情況屬實,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
他們在余示款的脖子后也插上了一個木牌。余示款使勁扭頭看了看,好像比記憶中的木牌要高出很多很多。強奸殺人犯余示款在看熱鬧的人群簇擁中走出法院。那些小野妹好像都來了。她們有的還落眼淚了。她們還是知道好歹。他幾乎是笑著回頭的。
端著槍的軍人看他老回頭,就喊:“快走!”然后,端槍的軍人和另一個從車上跳下來的端著槍的軍人,把他架上了那輛軍綠色的卡車。卡車上站了“破壞國家財產犯唐子成”、“搶劫犯馬新子”兩個人。車上就有了三個端著槍的軍人。余示款走上前,站在他們身邊,跟他們點頭示意。他們面無表情地看著天空。余示款也抬頭,卻什么也看不見。
這一天,天空的太陽好大。
余示款終年三十八歲,他如愿以償地死了。唯一的不足是,死的地方和他想象中不一樣。軍綠色的卡車啟動不久,余示款就覺得不對勁。石榴河在東面,而卡車往西駛去。他想說話來著,話到嘴邊還是沒說成。因為,他身邊的“搶劫犯馬新子”忽然哭了,就像個女人似的哭。
他身后端著槍的軍人就用槍托頂了他一下,說:
“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你就這么想。你試試!”
“搶劫犯馬新子”就像個女人似的,還是哭。
他身后端著槍的軍人就用槍托頂了他一下,又說:
“你使勁想,再試試!”
余示款怕人哭。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男人哭。男人哭和女人哭是有區別的。男人哭是沒了話還想說。余示款不想說,也不想哭。軍綠色的卡車把他們帶向一個破舊的工廠。哭聲也跟著他們到了破舊的工廠。下車時,周圍空空蕩蕩,沒有一圈人。余示款抬頭往遠處看了看,遠處是一片高聳的煙囪,冒著濃濃的黑煙……也就是說,他的死不會被人看見,他的死會比孫小軍的死更不值一提。所以,在被端著槍的軍人拿槍口頂住他后腦勺的那個瞬間,余示款甚至想過翻案。到了這個時候,他又想,還是不死了。
二、唯面館適于傾談
譬如說,生物鐘紊亂時。這個鐘的分針、秒針在身體的某條神經里,你推我攘,沿不可預知的方向簇擁。漸漸地,開始恐懼等待。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像黎明尚未降臨。為了讓自己好熬一些。僅是好一些而已。緊閉雙眼,天亮得便會晚一些。上星期開始,你從床上爬起來,蓬頭垢面,奪門而去。你去吃面。而此刻沒到早飯時間。你說,要做拉面館唯一的一個客人。這里是一家新開張的小店。裝修簡單,陳設略顯簡陋。在門口位置,不曉得誰拿了火炭灰胡亂地寫著:“拉、面、館”三個字。它開在那條馬路對面,一條溝通兩地的公路邊。地方不大,人多了,會放滿五張長桌。那時,便顯得擁擠起來。由于地處城市邊緣。在一個傳說中,這里將建設起什么。此刻,無疑它正建設著什么未知的東西。而你卻什么也無法看見。至少,在這個點鐘。面館的生意被大量民工支撐著,收入應該可以。尤其,每到飯口常會有許多口音在極短的時間內擰成一股繩往里面擠來。來時,你通常在窗前的一個座位坐下來。他們看到你,你也會跟他們微笑。然后,他們流著鼻涕呵呵地把笑遞回給你。從離開單位,你就沒有再這樣笑過。你聽過“和田”么?面館老板說,是蘭州的和田城。看他白白胖胖的,我覺得不像,兩撇小胡子倒有點異鄉人的模樣。這人給你感覺很好,逢人便笑的態度吸引了很多備受白眼的民工。自然,也有你這本地人。當你在凌晨走進拉面館,他會保持同樣的笑容,坐在賬臺后,瞇著眼睛,和你打招呼——來啦!老樣子。完后,又笑。你點一碗面。微弱的陽光在面館里,面粉一樣鋪滿桌凳上,有幾束會竄上一具疲憊的身體,你眼睛干澀地甚至要流下淚來。眼藥水用完了。它還不能完全敞開。也許,你沉浸在被開除后的漫長無聊里。那是個不大的玻璃窗,飯點時,可以從這里,輕松地,看見里面的嘈雜。冬季來過了,夏季來遲了。
黎明沒有來臨。馬路上滾動的噪音在面館周圍起伏著。牛肉拉面,沒上來前,你想象著附近村莊里每個熟睡著的人。他們的睡姿,他們白天筋疲力盡的工作以及他們的枕邊人,他們從凌晨進入了你的生活,又在白天逃出你的生活。面館送走一個客人,迎來另一個。多少有些相似。面條端上來了。這位神態極像你老婆的女子推門而入。關于你老婆我們還得先說說她中等豐腴的身材,咖啡色頭發,幾乎每天都會穿起那件女兒滿月時,你買給她的粉色上衣,和結婚后趕集你買來的喇叭牛仔褲。你老婆帶著那個陌生的神態和你女兒走了。就此你的生活充滿陰郁之感。你也知道不是自己的錯,公司老板把錢吞了關你何事。這使得最好的解決方式成了離開那個職位,離開努力打拼十年的經理職位。眼前這個走進面館的女子,你其實不認識她,卻依然難以抑制內心沖動,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
黎明沒有來臨。你剛起床沒有完全清醒。女子點完一碗面。后來,她看著徑直走過去的你。直到,他坐在你對面。她雙手托腮,注視著。店里空桌如此很多,她沒有離開你要去的那張桌子。你靜止了。面館的面條挺好吃。面條不如里面的辣椒好吃,面條會讓你滿頭大汗,鼻涕傾涌,狼狽不堪。我夠狼狽不堪啦。你說。你們在凌晨的面館里相視而坐。陽光剛剛開始吞沒暗淡的光線。又說:知道你會走過來。我見過你,你坐在這里,你坐在這張桌旁。面館里正在或將要發生的一切,你都毫無興趣。不過,你一眼就發現了她。你是我今天看見的第一個好看的男人。我肯定正值戰時,你走出這間面館,一定會被埋伏在暗處的嫉妒你的人們干掉。你對著窗玻璃看了看,勉強笑了笑。她的頭發有時隨風飄動。那樣,便擋住了你的視線。你現在做什么?這樣問時并沒有換回你的回答,只發覺她居然長著女兒那樣的單眼皮,這種單眼皮間蕩漾出來的眼神沒那么奪人,卻多出了一份合情合理的憂郁。你說說話吧!我猜到你只是害怕黎明,來逃避的吧!你回頭想看看躲在柜臺后的老板,他人已不在那里,廚房傳來笑聲。歡樂不在這里。面條在你面前慢慢變涼,凝固在湯汁中,它們成為一團一團的凝固的生命,而胃卻拒絕埋葬它們。啊,白凈的脖上系上一條項鏈。這是你老婆沒有的。它的掉墜是一種植物——屬于你這個只知道賺錢卻不會生活的人無法賦予名字的種類。今天,你生日,你永遠不會知道。黎明沒有來臨。你不知道降臨人世的那一秒你在時間紊亂的匆匆流逝中想著什么,繼而一聲啼哭把生日逐年逐月推演成了一個符號,暗示著方向不明的命運。吃面條吧,你餓壞了……再看她,除長相酷似你老婆以外,無法再激起你此刻的任何聯想。近距離導致記憶迷離而遙遠。生物鐘紊亂的感覺讓兩個人在某條馬路的邊望向沿著不可預知的方向簇擁而去的陌生人群不禁晃了一下神。陽光尚未灼熱起來。它在她背后散落著,手臂、肩膀上的汗毛在微微陽光下是一種叫不上名字的顏色。你不知道下一秒該去何地,遇見什么人。所以,你常害怕有花不完的時間,可它們非得逼你把它們一次全部耗盡。工作時沒有停頓。時間把你連拖帶拽地從兒童變成少年,少年變成青年,今后這個定勢會將你從青年推向老年……老了之后便消逝于時間。馬良,你沒有神筆。你不說我永遠不知道?我特別想。嗯——告訴你,在這兩個人的面館里——告訴你——有關你的一切,一切——你知道么?這個時分,你是我關注的,你不知道你每天做什么,不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聽我的,你不知道。這些你都不在乎,你坐在對面才是最重要的。這才重要。重要到你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你無法插入語言,伴隨她的話,一同說下去。黎明沒有來臨。你聽她說,你痛恨牛肉面,所以每次一定會吃光牛肉拉面里的辣椒……她說我叫馬良。除此之外,好像都是對的。反正,聽不出什么破綻。我們認識?他們不認識。你走向她時,其實你知道。你不認識。對。你不認識她。只能說是一種叫做熟悉的感覺出現在了面館里。最后,她指著面館外面,語調緩慢地說,上星期,你和我說,如果我們還能再見。你就叫馬良吧。可我上星期一直加班工作。我知道你一直工作。當然,在深夜的陽臺徘徊。我累了,總要抽空望向樓層對面深褐色的曠野。當視線從那里拐回來時,難免要從路邊的小店掃上一眼。這一眼如花朵盛開,她綻放了,凋謝只在瞬間。她們在綻放的花萼里隱藏著糾結的心緒,恐慌地,注視擦肩而過的人群。歲月點滴,花香逝去。明智之人別無選擇。命運之下,一切選擇都是多余的。為高貴者頌贊。然后,成為下一個高貴者。削去蘋果皮,切成四瓣,他們坐在面館與對方傾吐故事。黎明沒有來臨。你覺得你們似曾相識也是這時候開始的。你生長在這個北方城市,別人稱這里為瓷都,你從未喜歡過這個漫天灰塵的城市。現在,又必須在這個乏味的城市里念完大學。然后,在這里,工作、結婚,生子。生活只有習慣。不是說自己活得多慘,你認為自己生活乏味,你多么希望能發生點奇跡,奇跡化地改變原先的軌跡。吃完面條,帶你走。去一個地方。面館又進來一個男的。賊頭賊腦,不知道來這里干什么。掃視兩眼便慢慢走了出去。面館只有兩個人。一切似乎表明這家伙從未進來過。這只是一次晃神。嗯。隨便說,沒關系。你想知道她下面會說點什么。你肯定有過一場愛情吧?說不定,你現在仍活在這場愛情當中。為什么,一個人竟可以愛自己老婆之外的另一個。她比你老婆年輕。因為,在她臉上洋溢著一種獨有的光芒,干干凈凈,看著她。你離職后壓抑的心情多少變得安寧了。從你的角度可以看見她胸前一道深深的陰影明暗交映。你身上有一種絕望的氣息。可你坐在這里吃面條。那證明你還有一部分活著。活著好,可以旅游,可以戀愛,可以打架,可以罵人。為自由而活。你是美麗的,大家這么認為。你覺得自己是個好男人,你朋友沒有你這么英俊。你不喜歡社會上的事。從未喜歡過,甚至都不拿正眼看你的生意人。希望你不要認為你有某種心理缺陷。譬如,對我——你一點也不覺得討厭,一個人吃面條,每天這樣。你的家呢?你家此刻的燈依然亮著。黎明沒有來臨。微暗的夜色鑲嵌在這片深褐色曠野的邊緣。以前,對這里總有一種毛茸茸的感覺。尤其,喝過幾杯酒時,越看越想伸手去觸摸。能不能告訴我愛是什么?她的青春讓你倍感衰老,倍感時間的玩笑。你應該在睡夢中死去,無聲無息,對她的生老病死,一言一行,你沒有任何權利,這讓你難過。真令人難過。你和情人接吻嗎?輕吻,還是熱吻?除了小時候不懂事外,你沒有跟任何人接過吻,你不要誤會——我以為你渴望接吻。可你認為接吻是無聊的:兩片嘴唇,兩個舌頭攪來攪去,你覺得惡心,你看電影上那些接吻中的男女,他嘲笑他們表情可笑!滑稽的是這個過程中,還得做出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似乎在干某種神圣的勾當。幾年前的自己也曾這樣設想,不久后自己將大學畢業,五年后愛上一個她,之后結婚,很快,對,很快,快馬加鞭。一個跟她差不多的單眼皮女兒出生了。女兒長大,伴隨你的變老死去。同時同步。這次面館里的見面將被忘得一干二凈。就像沒有發生。時間、地點,人物,都是你。你所有的改變都為了更好地忠于開始時的節奏:沉靜、憂傷,如同悲傷的故事結束時都有的余音裊裊的尾聲。好好的,像相遇。她說。可我——偏偏——喜歡不上來。她說。
一切尚未經過徹底表露。你分不清到底今天發生了什么追憶。你所能做的是記憶現在。在此刻,看著她,不想別的,就當這是生物鐘的恩賜,不想別的,看著她。透過她,看見自己的老婆和女兒。她的臉呈現出一種絕妙的均衡。黎明沒有來臨。開始,你不知為什么,接著發現耳墜。小耳朵的嫵媚精巧隱隱的淡藍色血管,在透明的肌膚下閃動。桌子在這時的光線中顯得有點臟,油膩,墻上的掛歷已起皺,邊角開始脫落。這是一種生活環境,一個有風度的人會做到對此視而不見,就算面湯里有一只蒼蠅,也應該認為是面湯的錯,誰叫它把蒼蠅給弄臟。我花了十年時間來見你,但你可能只需花十秒時間就可以離開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系,我吃面,你也吃面。如果來一杯酒,你應該敬我一杯。刻意高傲自然無濟于事。現在,你是面館的一部分,就像你是生命的一部分,你不是聾子吧?哦,是你不愿回答,不愿泄露,你的眼神告訴我你的秘密……她說著話,你害怕,因為說到死亡,愛情。這些東西讓你心虛不已,你又是一個軟弱的男人。牛肉拉面,你只吃里面的辣椒。不吃面條也付錢。她是你的客人。面館第二個客人。拉面館里你們的傾談還在進行。你們的話被經過的人當成了一陣風。大家只顧吃飯,沒人在乎兩個也許不存在的人。在這樣一個清晨,他們的相遇,宛如訣別。和田人睡了。夢里有他的故鄉。他和你說過,他多么想回去。一年又一年,卻沒有回去。他妻子對他好。他也說,我女兒和你女兒差不多大了。你可以對妻子好,你也可以對情人好,你想為她付出,你不求任何回報。你是個父親,你有女兒。你渴望把自己獻給她,你拒絕抵抗,你所做的會是她想要的,我尊重你,你們同睡一床,你們緊緊擁抱,你看著窗外夜空、陰霾,星星、月亮,紅色的被套、藍色的臺燈。
黎明沒有來臨。后來,你們開始親熱,你們多默契,你們如過去那樣體貼,你們又像第一次那樣富有激情。你汗水淋濕她的身軀,你們在封閉的房間,你們日漸消瘦,你們揮霍著快樂。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唇印上短暫的一生,你將為選擇愛一個人而感謝自己。你拉住她們的手,柔軟纖細,又有些潮濕。這雙手多么熟悉多么陌生。你撫摸著她每根手指,你讓她的長指甲劃過掌心,甜蜜的痛蔓延到了全身。
黎明沒有來臨。你別再猶豫,你很清楚,你必須有一個交待。你輕輕地,你輕輕地,你拾起一粒露珠那樣,你融入清晨,你張開雙眼,你尋找對方。你對面的二十四樓點亮燈光。光線漸亮起來。面館里宛如長滿了雀斑一樣,零星坐了幾個民工。他們流出鼻涕,朝你微笑。她用長發把你席卷而去,用眼神把你燃燒。一秒一生,一生一秒。終于有了聲響。拉面館的客人們來了,你該走了。你深深吸了一口手上的煙,任她的眼神對你做最后的擁抱。駛過面館門外的汽車喇叭聲是一個結束。她走了,你該走了。
黎明沒有來臨。分別時,她投入你的懷抱。用她火熱的唇,靠近你,呼喚你。她的唇微微發抖,她的身軀微微發抖。她的沉默,她憑借黑夜唱起的心碎的歌聲。黎明沒有來臨。你從這條馬路走過去,身影消失在樓群中。她坐上一輛出租車與你逆向,沿著淡淡的光向市區駛去。
當天亮起,面館之外,仍有腳步聲停留。最初的場景是一個人匆忙經過。然后,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最后,腳步聲混為一談。而他站在陽臺,倚著窗口,他聽著聲音清晰如昨。慢慢地,身體滑倒在了地板上。你渴望睡眠。你最清楚失眠并不是最可怕的。你更怕等待天亮的感覺。是最深的恐懼,是生物鐘的分針、秒針在你的某條神經里,你推我攘地簇擁而去。你等待黎明。你的黎明沒有來臨。那也閉上眼睛吧,再一次,天就會晚一點亮起。從這星期開始,你去那個拉面館吃面條,而你也告訴自己說,你再不是面館唯一的客人……
三、提匣者
天暗了,提匣者小魯從黃昏里亮上來,他手上提著那灰銀色的小木匣。提匣兒指的是小魯。“提匣兒”是外號,他干的是提著個匣兒沿街走的行業。早晨出門,趁著天還麻亮,把昨沒來得及走的街補上。天一露白,他就該站在街里頭喊:
“鋦盆——鋦碗兒——鋦大缸嘍——”
脆生生的喊聲。有要鋦東西的,急急找來,在門口把頭探出去瞭那個匣的黑影沒有到了哪兒。近了,近了,往往是黑影上下一顫,就再沒了。準是讓人叫他進門干活去了。這人小臉一扭,看意思是來了氣,“撲”放下了手。
清晨像一碗水擱在了淡淡的天色里晃著幾分涼氣。提匣兒鋦東西過這里,晃手便可以。不消你喊,好像街里街外就他能喊似的,大家熟了這些小生意人的喊聲。有時候,小生意人們會在口里的剃頭鋪外坐會兒。里面的小伙計還會沏壺茶出來,跟大家撂個眼神,茶壺就放上了一塊大石頭。石頭邊上,原來五個石凳,小魯在那里坐過。他坐在最后一個石凳上喝起茶水。一次,他在那站著也沒喝茶水,聽大家說話,他點著頭。剃頭鋪的學徒小鎦子找提匣鋦過缸,彼此相識。他拿茶出去,見他立著。那時候,提匣二十一,比小鎦子大一歲。
“咋站著?”
“瞧嘛,座子誰給搬啦?”
小鎦子看到提匣每天坐的那個石凳,從根上斷了,許是昨兒的雨大,給沖跑了。他想,沒及說。
提匣說:“哪位這號力氣?”
一幫小生意人都笑他,笑著應:“保定不是賺小錢的。”
后來,大家散了,提匣沒走,見小鎦子在鋪子里忙乎起來。他人又往遠處瞭,剛走的幾個人是拐彎的拐彎,遠了的遠了。就自己使勁搬了搬那幾個石凳,他搬不動。歇了一會兒,把剩茶水喝了,又想使勁去搬。猛地,就剎住前傾的身子,“噗”一聲放了個響屁。他自己笑,還不忘四下瞭,提上匣兒急急地走了。
小鎦子問窗邊瞭了半晌的師傅:“提匣兒咋的了?”
師傅說:“嚇跑了。”邊順著窗,斜著看出來,是提匣小跑的影子在亮亮的青石板上蹦蹦跳跳的,幾乎要滑倒似的,卻一次也滑不倒,很奇怪。
“誰嚇他?”小鎦子問。
師傅說話的時候可沒有笑,他說:“他自己。”
以后,石凳只有四個。小鎦子再看到提匣兒和一幫做小生意的在馬州的街里,他一直是站著。
他黃昏的時候回到家里喜歡照著燭光看圖。一本帶圖的《水滸》爛了。提匣兒爹媽都瞎,他養家多年。冬天,提匣兒回來天就大黑了,他們有時摸索著生爐子。玉黍皮燒了,舊報紙燒了,剩在家的爛鞋子燒了、燒了燒了……他們愿意聞見火呼呼燃著的溫暖。提匣兒的過去的很多東西,都讓他們燒了,沒救下來,剩的是一層一層的細灰。他把《水滸》藏在柜底下也是怕他們燒了,他們是摸到什么燒什么。提匣兒明白二老是好心,怕他回來,遇上個冷屋,心也涼。
他說過幾次后,一閉眼,別把房子燒了就好,就好。他爹媽燒火當廢紙燒過他的《水滸》一回。《水滸》命大,剩下半本,從此第一頁變成了寫魯智深拳打鎮關西。
“有用玩意兒?”
“也不是。”
提匣兒跟爹媽解釋不了他也不懂的東西。比如,為個啥他打小喜歡看書里的人打架?自己想:自己或許是個熱鬧人。回頭看看爹媽,又說,你長得可太不像個熱鬧人。
在提匣兒二十五歲那年,師傅——口里活最好的鋦公胡子爺死了。提匣給師傅守三天靈。胡子爺無兒無女。葬事也是口里人操持的。提匣兒在喪事結束后,就一個人推上那架獨輪車,沒跟任何人說話出去了。他拉著臉,哭著推上車圍整個煙袋口,溝溝坎坎,每條街每塊地的,都走了個遍。有人看見他,跟他說話,他也沒有理會,推著車還是走。大家覺得很奇怪。他們這些做小生意的,一個好脾氣是最重要的。
有人說:“胡子爺死了。”
提匣兒把胡子爺的獨輪車推回了家。靜靜的,在家一夜,月亮大大的,也像個盤子。第二天,照樣見他提著他的木匣走出去。到天亮,他已經在幾戶里鋦好幾個小盆了。
在提匣心坎上,這事天大。如今這副樣子讓人不解。提匣喊著又把整個接走了一遍。這次天早些,便往遠走了走。沒事人一樣。經過墻根,蹲墻根的就叫他:
“提匣兒上哪去?”
他和過去一樣,在大家面前總是人溫溫的,沒大言語。
他說:“上那兒!”
陽光在他背上,在他的木匣上,斑斑點點,沒人覺得好看,但大家還是看——不是看木匣子,是看他一晃一晃的走了去。這才奇怪。剛提匣是一臉的笑,跟過去一副樣子,東家進西家出,今天還要去那兒,鎮上的生意會好些。
那兒有認識提匣兒的,也有認識他師傅胡子爺的。鎮上很多上歲數的人鋦東西都認胡子爺的活兒,后來胡子爺不出煙袋口了,他們也便找到胡子爺的徒弟。
鋦是自民間來,俗名“骨漏鍋的”,手藝不一樣。很多民間的東西都很高深的。你鋦——可能使了渾身的力氣也鋦不上。與力氣大小無關,也是巧勁。力大力小都不行。我們現在幾乎是看不見這種活兒了。搞收藏的高人或許有機會見到鋦著“疤”的罐子、碟子。這些物件其實是很民間的。說著說著就悲傷起來,不說了。
認識胡子爺的,后來都認識提匣兒。他們看了這天的提匣兒也奇怪,佯裝著不知道胡子爺的事兒,問:“沒啥大事吧?”提匣兒跟每個人都說,一句話:“沒有,沒啥事。”
人們就不說了,拿出要鋦的玩意兒給遞了去。提匣兒干活的時候,一些老主顧就聚上來。他干活的時候,和胡子爺一樣,都不抬頭,好像不好意思的大姑娘。他們鉆東西又都瞇著一只眼兒,這個“大姑娘”就難看了不少。擱每回,大家會笑出聲的。這次沒有,周圍的人就那么看著他一手用東西頂住鉆身和鉆頭,一手推動鋸弓子,鉆頭慢慢地旋轉。這次鋦的是個瓷盆,他要在上面打兩個向內側斜的洞,鉚上鋦子,一般的鋦匠到這里,活兒就差不多了。
胡子爺給提匣說過,咱為啥吃得開這口里口外的?就是多一點,凡事多一點,就滿一點兒。提匣兒后來很久才明白師傅說的“滿一點兒”,就是滿意點兒,指著顧客說的。
這是他們師徒的生意經。
提匣兒每次都會多干一點,他瞇著眼,把鋦子一點、一點地挪正了再鉚。最后還用石灰泥,給人家膩上幾遍縫隙。他驗活時,都把東西舉在陽光里,往仔細里瞧,瞧得眼里漫出鋦子上一條一條的光亮似的。提匣的活兒,口里口外多少年來都沒什么人驗了,(除了他自己)都信得過。
“您瞧——”提匣把東西,從陽光里,抻出來。
提匣收錢的時候,頭總低低的。是給顧客的一份尊敬,小生意人在過去可是不如人的,要帶點謙卑的好。胡子爺帶提匣兒做生意的那一年間,除了學活兒,他干的最熟就是按脖子。在路上,他常給師傅按,師傅的脖子總是彎彎的。
“疼。”師傅拍了提匣一下。
提匣兒就輕一點,按著按著師傅有好幾次都不說話,抹眼睛。
他們師徒是馬州人看著過日子的。鎮上新顧客見得最多的還是提匣兒,一些老人都是街里搬出去的,他們更認胡子爺。胡子爺身體不好了,提匣就把胡子爺的老顧客和自己的顧客攪和到了一堆兒。每次十一樣的鋦鋦補補。
有時候,老人們把一些老家伙拿出來,晾在提匣眼前,他還是發懵。
老人們都說:“還是不像他師傅!”
一些人問:“他師傅啥樣?”
又說:“也就這樣——”
他師傅有個獨輪車,獨輪車上有個小匣,小匣里是金鋼石的鉆頭、小鉗子、小錘子、小銅鋦及石灰泥小包,好像就那鉆頭大一些。胡子爺是老了才開始推獨輪車的,做生意就把車一放,小木匣一卸,在巷尾設個攤就做起來了。不僅鋦鍋鋦盆的他管,找他修修農具,他也高興著呢。鋦匠有時是半個小鐵匠。提匣兒就修不太好。有時候送來,他也修,修半天,自己也在地上試,他走了,滿口:“修得好,修得好!”的人就又搖搖頭。
從人家院里出來,提匣兒要瞭著天上,天還很亮,怎么就不黑了?他在街邊的一角上又支起小爐子,幾塊炭給它燃上。他要歇會兒。他們使的鐵鋦子是自己打的,他們能一些鐵匠的活倒不奇怪。粗點的廢鐵條打成片兒,就像小魚的形狀。沒有生意的時候,提匣兒就這么休息,他打些鋦子備下。他叮叮當當的敲打著那些年的下午里的寧靜。看見的人也說,這和他師傅多像!
胡子爺就這樣在下午敲敲打打的,一直把自己敲老了。很多老人在中午的夢中都能聽得見年輕的清脆的聲音,回響不去。鎮上人又看著提匣兒提著木匣走進黃昏里。他們做生意是簡單的,沿街串巷,有挑扁擔的,推獨輪車的。胡子爺年輕時也是提一個木匣跑生意,推獨輪車是到后來上了歲數改的。老點的人瞭著提匣兒愈來愈小的身影,就像胡子爺又活了,眼睛里澀澀的黏了。
提匣兒十七那年蹲墻根聽別人說別人的事。還上胡子爺那兒,聽他說自己的事。胡子爺都是推著一架獨輪車從口外回來。一般都是黃昏剛來,就能聽見木輪子在石板上“嘎嘎嗒嗒”一通響。提匣兒這時候準追上去,胡子爺剛開始故意拿車撞他,他就邊躲邊喊:“鋸——大缸嘍!”
后來,胡子爺讓他推,一進口,他準坐在那里等著,提匣喜歡推獨輪車,上手就一次都沒推翻過。第一次,胡子爺擔驚受怕的一路追著他跑。小車上可都是他吃飯的家伙!提匣兒跑著把車推進了他的家門,往那一放。胡子爺就進了門,呼呼地喘氣。胡子爺有點口吃,尤其是著急的時候。
他跟提匣兒,坐門口,給他說:
“鋦大缸——這行也當算道家的一支派的。”
說完覺的不對勁,瞪了幾下眼,“不是,不是。”
提匣兒在一旁也跟著說:“不是,不是一支派。”
“是。”胡子爺著急地,又晃著腦袋,嘴上說,“那不——是。”
提匣兒懵了,再不敢說話,在門檻上往遠了瞭,等胡子爺把話捋清了的時候,遠處的小生意人帶著自己的家伙,一個個的都回來了。
“不是——鋸大缸這行當。”他說,“是鋦。”
“哦。”
十七歲的提匣兒,第一次從胡子爺那里聽來了,鋦這行業的祖師爺和道家的鼻祖一樣,都是太上老君。
他就覺得神了!
提匣鋦缸是口里口外都數得上的。他唯一一次被人說是那天夏天。提匣上鎮里擺生意。鎮上每個街,他都熟。夏天熱的人蔫蔫,生意就差,他就走街串巷的找陰涼,嘴上的聲音也放低了,他怕惹了人家的覺。那不好。
“鋦——盆——鋦——碗兒——鋦——大缸。”喊著喊著,身后的院里忽地熱鬧起來,嘰嘰喳喳一通的亂。提匣見很多人往那里跑,他就也往那里跑。院里堆了很多人,人堆深處蕩漾出來的是水嘩啦嘩啦的聲音。
幾個人貓腰往大缸里伸手去摸,一腦門兒亮晶晶的,是汗。水聲還是嘩啦啦的響,聲兒倒是大了。一回頭,大家見提匣在,就喊他上來。賣手藝的提匣兒,手上比一般人有勁。他蹲在缸沿上使勁拽住了一只手。手滑溜溜的。他頭不一會兒也就粘上了毛毛的汗。最后,他啊的一吼,只聽:“嘭——”
水泄了下來,人光溜溜地滑到了地上,是個美美的女子呢。陽光照在女子的身上水珠,水珠玉珠子一樣滾落開去。大家是看著大缸瞪著眼,提匣兒在大缸旁邊朝女子瞪著眼,他看得水聲停了,滿院都是靜靜的。大家把女子搭進屋,事情還真就過去了。有的,就笑了,說:“多大的人了,提水都能提到缸里去也真是造化。”
“可不。”“水缸要是不裂,命怕就沒了。”“那道縫可救了命了。”說到那道縫兒,大家突然不再說話,四下里
找提匣兒。他早提著他的小木匣遠了。那時,跑在亮亮的青石板上,他也蹦蹦跳跳的,比過去更險……
后來,鎮上來人,摸著馬州找,找到了提匣兒的瞎爹瞎媽那兒。那天,提匣兒回來的時候,黃昏已經很深。過墻根,就有人跟他說了。鎮上來人找你哩。他就在街口,提著個木匣晃蕩了好久,哪敢進門!他怕啊。你比他膽大嗎?你趕緊進去找罵嗎?他就是不敢,就在街口晃蕩,晃蕩到他們走了,才進家。進了家也不敢進門,他也怕爹媽。
“匣兒啊——來——”他媽說。提匣兒進門,他媽問:“鎮上那家姑娘——你救的?”
他爹的笑聲嚇了他一跳。爹有多久沒笑了?胡子爺收他當徒弟的那天夜里,提匣兒記得爹給他笑了一回。那天夜里,他混濁的眼睛就和這次一樣,跳著小朵、小朵的亮光亮。
“你個沒用的!”他媽說完,拍了拍他爹。“這小子造化……”那滑溜溜的女子,那個在他夢里滑溜溜過很
長時間的女子,在那年八月二十號的夜晚成了他提匣兒的女人。女人給提匣生了一個滑溜溜的娃之后,沒幾年就害病死了。提匣兒到死也不能忘,他粗糙的手指按在自己女人滑溜溜的皮膚上的感覺。那真像敲著最軟的鐵!
他女人就說了:“疼死了。”
他就搬過女人的頭,拿眼睛往女人的眼仁里使勁地看,女人靜靜地看著他,聽他說話:“你眼里有小火苗兒……”
女人掉過頭,繼續讓他按。“燒到你了么?”提匣兒看看熟睡的兒子。他們倆的那幾年也是“看”出來的。提匣兒
“看”出了胡子爺的手藝(那時候帶徒弟不興教的,就憑你看,站一邊跟著,有的人走下七八年來也是不行的,提匣兒的爹媽都是瞎的,他卻眼睛好使。都是把心放眼里再去瞧。用上心,很快就學出來了。)“看”來了女人,“看”的日子也好了,“看”的感情都是熱的。
娃兒他媽死的時候,大家想起了胡子爺死的時候,提匣兒推車走路。自己女人死,他哇哇得哭啊,直往兒子臉上打巴掌,他是讓兒子使大勁哭。他們魯家哭了一整天。哭得提匣兒想打架,卻只打了自己的兒子。
孩子很苦,那么小沒了娘。提匣兒這回,每天到家就陪上他看《水滸》的圖畫。孩子和他當年一樣的高興。孩子跟提匣兒過這樣的日子,瞎爺瞎奶總哭,哭得孩子漸漸發毛了,不愿在家呆著,非抱著他爹的大腿,要跟他出門走生意。他也想,早當點家也好,就把兒子給帶上了。
“鋦盆鋦碗兒鋦大缸嘍。”
“鋦盆——鋦——碗兒——鋦大缸——”
“鋦大缸——”
他看了一眼兒子,兒子看到提匣兒,笑了笑,又喊:
“鋦大缸——”
……
這架獨輪車是胡子爺的全部家什。到這時也成了提匣兒的家什。他按記憶中的模樣,給獨輪兩側,各裝了一個多格的木匣。左側的匣上貼一副老對聯:“風吹爐中火,錘打金花開”。右側的木匣貼上:“君子幫好話,小人莫開言”。獨輪車的中間,豎一個木凳給兒子坐,后來怎么看,怎么覺得太“禿”,就貼個“開市大吉”上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遠點看,近點看,可是好看!這時候,他孩子一路跟著他走路。每來了活,孩子邊上一站,看著。和他一樣,也是“看”。提匣兒從不看他,不去告訴這個那個,他想讓他從小學著用上心。看著看著,他們就到了很遠的地方。回來時,蹲墻根的人看見孩子的腿在“吉”字上擺動著,獨輪車走著。只要這對兒大小鋦匠回了,黃昏也就該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