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的“群山”

周李立

在我們始終困擾于如何用樸素的語言描繪普通的事物并賦予其驚人力量的時候，包倬正用同樣樸素的語言描繪著驚人的事物。對，就是這么不公平。我在微信朋友圈找包倬的照片，看見好一個長發(fā)男。彝族盛產(chǎn)美男，在我們四川，這是公認的。對，就是這么不公平。

這個來自四川大涼山的彝族小說家，用彝人耍大刀的技法，將深山之間的人、事、物，都耍弄在字里行間。看過《群山回響》的我，就這樣猛吸了一口涼氣——這個包倬啊，他可盡情去寫那些非凡、不常見的世界，而我只能在日常的滯重中跋涉，祈求文字能引領我高蹈半空。

雖然《群山回響》的世界可望不可及地存在于我生活經(jīng)驗外的別樣時空，但這并不影響我進入包倬的“群山”。如果換個講法來復述《群山回響》的故事，對我會比較容易。比如，一個初入社會的少年，混跡于北京中關村，他無法完成被分派的組裝電腦的工作。意外的機會讓他獲得另一樁可賺錢的工作，去對付那些抗拒拆遷的釘子戶。因為年輕喜歡冒險，所以他認為這是比組裝電腦更適合自己的事業(yè)，欣然前往。之后他的同伴在強悍的對手面前集體退卻，他獨身應戰(zhàn)，也因此得到所有人的酬勞。月黑風高的夜晚，少年懷揣錢和武器，就這樣逃離中關村——這個他一直想要飛躍的“瘋?cè)嗽骸薄?/p>

你會說這是一個小人物想方設法要活出人樣兒的故事而已啊。沒錯。但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深山與發(fā)生在中關村，卻是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這是一個看氣質(zhì)的年代，連小說都是。小說的氣質(zhì)，固然與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背景休戚相關（想想郭敬明的“小時代”吧），但肯定還有別的東西在更深刻地決定著小說的氣質(zhì)。

那么我們再說一遍這個故事，來看看《群山回響》的氣質(zhì)：十幾歲的“我”在學校用刀子捅了“情敵”，輟了學。“我”陰差陽錯和親戚一起上猴山伐木討生活。這是“我”的“成人時刻”——一個經(jīng)典的文學時刻。“我”學習當一名伐木工人的過程很艱難，這種艱難固然來源于環(huán)境的險惡、體力勞動的不易，但更多是被自己想要走出深山遠離現(xiàn)實困境的愿望煎熬的艱難。在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成為一名合格的伐木工的時候，“我”打算和一些少年去跟猴山的原住民作戰(zhàn)，至少這種耍刀弄棒的戰(zhàn)斗也能賺錢，且是以保衛(wèi)林場的正當名義。然而，理想是血脈賁張的，現(xiàn)實是怯懦如鼠的。當少年們紛紛退卻的時候，“我”帶著伐木的油鋸孤身去戰(zhàn)斗。“我”不是英雄，也沒什么崇高的使命與責任感，“我”有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愿望。當黑夜的山林像宇宙神秘的黑洞將“我”吸納，“我”選擇了走出去、離開猴山，實現(xiàn)遠走高飛的愿望，而且現(xiàn)在，“我”的兜里還有錢了——這很重要。

那么，你是否察覺出在這篇小說中“群山”如何參與塑造著小說的氣質(zhì)？“群山”其實就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它性格鮮明地存在著，并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甚至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要推動力。如果沒有“群山”的存在，“我”想要逃離的愿望和最終逃離的行為，就缺失了很多動力。“群山”不僅僅是意象，它的作用已然超越了意象能承載的內(nèi)涵。這固然與“群山”本身所具有的神秘與多樣有關，其實也與作者書寫時選擇的姿態(tài)有關。

四川云南兩地的山水間，出過很多作家詩人，他們喜歡將山水認作靈感源泉，從四川到云南的包倬沒有例外。我愿意將這篇小說看作包倬自身奮斗史的一個傳奇化版本，當我得知這個十八歲走出大涼山，經(jīng)歷過伐木工人、娛樂記者、房產(chǎn)中介等無數(shù)種匪夷所思的職業(yè)，目前終于可以在昆明安穩(wěn)寫小說的八〇后的經(jīng)歷的時候。在八〇后作家中，這種經(jīng)歷就已經(jīng)決定了包倬的與眾不同。當外面的世界轟轟烈烈前進的時候，他們更愿意保持偏安一隅甚至步步后退的姿態(tài)。偏安與后退的氣質(zhì)，對文學而言，自然是有益的。只是，相比靈光一閃即現(xiàn)光芒的詩歌，小說卻需要被更多的理性持久照亮。世界本就如此，小說不過是安然體悟上帝賦予的一切。無論山水還是人事，都在小說家的參詳中。包倬對群山的參詳、對其間人物的塑造，都帶有平靜的神性，不渲染、不夸張、不判斷、不膜拜、不鄙夷，文字冷靜，道破天機。如果沒有與“群山”的多年纏綿、又愛又恨之后輾轉(zhuǎn)復歸，這種平靜的神性，還真是很難修煉的。事實上，包倬寫過的一眾小人物又都是“現(xiàn)實”的信徒。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不信現(xiàn)實的話，就活不下去，而他們不僅想活，還想人模人樣地活。當然，我們也看過不少好小說中的人物是完全相反的狀況：看上去生活沒什么問題，但就是不想活了。我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兩種小說都讓人喜歡。看來小說要解決的從來都是生死問題，這和哲學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抗拒對其作品貼上“魔幻”的標簽，他認為他始終寫的是拉丁美洲的現(xiàn)實世界，“魔幻”不過是不明真相的外邦人的一廂情愿。當奇異的景觀在小說中出演一個無法缺少的角色的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不過在心里暗笑——看，上帝就是這樣給我們安排的，這沒什么了不起。我相信這一點上，包倬會認可馬爾克斯。那些讓世人驚嘆的，不過是神的日常——作家平靜面對著的神的日常。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