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華
田埂上的女人穿著件淺灰色卡其布的列寧裝,大辮子一甩一甩,頭也不回地往村東頭的老桑樹方向走去,枝繁葉茂的樹后面是我外婆家。年輕的父親很失落地站在田埂的這頭,他又一次被母親拒絕了。
那時父親是大隊里的會計,他看上了供銷合作社里賣副食品的母親。計劃經濟年代,緊缺的副食品都得憑票購買,我們公社就這一個小小的供銷合作社,管著幾萬人的日常供應。供銷合作社里的營業員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包裹在油膩的藍布長褂工作服里,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有段時間,父親每天都會借故去梧桐樹掩映的合作社里,買一點點小花片、紅糖,或者稱點麻圓坨。供銷社里的女營業員每次見到父親過來,都嗤嗤捂著嘴笑:“哈巴,恩屋里的紅糖夠對付幾個月婆子吃一個月了吧!”父親有些羞澀,眼睛卻偷偷地瞄著母親。母親標準的鵝蛋臉盤,扎著長長的麻花辮,是公社里最水靈的姑娘。多次遭冷遇后,執著的父親終于徹底失去了信心。他想起有一次去衡東石灣窯走親戚,曾看到許多好看的青花瓷碗,而母親又特別愛煎姜鹽茶喝,便省吃儉用攢下路費,奔赴幾百里給母親買下一個留做紀念,父親特意挑了一個纏枝連理青花碗。那天傍晚,當父親一路風塵趕回來,把用紅綢布包著的青花瓷碗交給柜臺里忙碌的母親,紅著眼轉身離去時,母親竟被父親那深情而又黯然的神色打動了,眉眼間泛起了柔柔的水色,自此芳心暗許。這個樸素的青花瓷碗成全這段美滿姻緣,母親嫁給了比她小三歲的父親。再后來,便有了我。
那時候,大隊干部是很少參加生產隊勞動的。父親每天一大早要去大隊部撥拉算盤珠,天黑才回家。幼小的我常常由母親帶著,在合作社院子里玩耍,有時候,我從后門鉆進母親工作的柜臺里,在里面東摸摸西動動。營業部的木質柜臺半人多高,油了桐油的臺面與柜門被歲月打磨得油光锃亮。柜臺里彌漫著各種副食品混合著的清香。我爬上冰涼的白鐵桶蓋,咬著手指頭盯著貨架上大大小小裝滿食品的亮瓶吸溜鼻子,想選擇我喜歡的某一種氣味吸進肚子里去。玻璃柜臺里整齊地擺著用細麻繩系著的黃草紙包,這些稱好的一斤裝的食品包,外表都一個樣子,母親能迅速根據每個顧客的要求準確地挑選他們所需要的紙包。我很好奇,母親是怎么分辨出哪一包里裝著點心哪一包里裝著紅糖白糖的,這個疑問我到現在也沒有向母親探尋過。散裝的紅糖白糖分別裝在一米多高的大瓦甕里,甕口用包著紅綢子的瓦蓋蓋著。酒用大玻璃瓶裝著,墻壁上分別掛著大小不一的長臂鋁勺子,打酒的人來了,想打一斤就拿大鋁勺舀,打半斤就用小鋁勺舀。為了防潮,小花片麻圓坨胡椒餅等副食品都裝在大瓦缸或白鐵皮桶里面。一個大嬸把手伸進碩大的瓦缸,捧出一捧花瓣一樣的小花片偷偷塞進我的兜兜口袋,母親看見了,嬌嗔一聲:“嬸子使不得呀,公家的東西有賬的。”連忙從我口袋里掏出來放回瓦缸里,牽著我的手急急地拉我出后門,輕聲呵斥我:“出去玩,莫討嫌!”我不甘心就此被母親拉出那個充滿誘惑的門檻,伸手往口袋里一掏,驚喜地發現,口袋并沒有被掏盡,留下許多被捏碎了的小花片渣子,急忙掏在掌心,把這些噴香的碎片兒和口袋里洗滌得像小沙子一樣的紙屑渣一股腦塞進了嘴里。“噗噗噗”,母親拍拍藍布褂上的灰塵,整理一下我一邊高一邊低的羊角辮,就走進我們住的房子里,不一會兒,她就魔術般的一手提著一個冒著熱氣的豆青老花罐,一手抱著幾只瓷碗出來了,那只青花碗穩妥地抱在母親的掌心,幾只白瓷碗疊放在它的上方。母親彎腰將這疊碗遞給我,叮囑我小心看路,不要摔跤把它們打破了。我如獲得重大使命,欣喜地貓腰抱住碗,小心翼翼地跟在母親身后再一次進入那個誘惑著我的后門。漂亮的青花碗和白瓷碗一起,在柜臺上擺成一溜,盛著香噴噴的姜鹽黃豆芝麻茶。柜臺里的嬸嬸叔叔們或坐或站,捧著熱氣騰騰的茶碗,嚼著豆子茶葉相互打趣談笑風生。我一直緊緊地盯著青花碗,看著母親嫻熟地晃動手中的老花罐,把足夠多的豆子芝麻和著茶水一起傾倒進碗口,流瀉在溫婉如玉的碗壁上,直到茶水從碗底升起來,焦香的豆子芝麻浮在碗沿,我的心花也隨著茶湯翻滾,興奮起來。老茶葉湯沖上姜鹽,放幾顆黃豆灑上芝麻,是兒時記憶中人們逢場消閑的上等飲品。那個物資和精神都匱乏的年代,母親常常捧著瓦罐和那只青花瓷碗圍在我的身邊,用姜鹽豆子茶把我孤單的童年裝點得溫暖而又滋潤。就是到了成年,我也常為自己的頑皮與愜意笑著從夢里醒來。
細看青花瓷碗,并不十分新奇,比普通的茶碗大一點點,厚厚的碗沿,淺色瓷底,深青色纏枝連理花紋,看上去古樸別致而已。隨著時光的流逝,被釅釅茶湯浸潤得溫婉如玉的青花碗更加莊重大方,在母親心中的分量也越來越重。我留意到母親在日常生活中特別珍愛這只碗。歲月的磕磕碰碰瓷碗難免留下豁口與裂痕,母親每次在井邊洗濯時總會對著傷痕累累的瓷碗端詳撫摸好一陣子。今天我回想起母親當初的神情,依然能濃濃地感受到一個女性的柔情,能理會到中國式女性對愛情的真摯與堅守的方式是多么的樸實美好。但是自然規律是無情的,無論是人與人的交集或者人與物的交集最終的結局無非分離或者破碎,無一能逃脫這一悲劇色彩。我父母的這只青花瓷碗也沒有外乎這一宿命。那個日子我有點依稀仿佛,但那個場景到今天我依然記得很清晰。大概是文革中期的某一個冬日,在突如其來的“哐當”聲中,青花瓷碗掉落在地面的石頭上碎了一地,如盛開的朵朵白蓮。母親摔掉盤子驚叫著沖向那些瓷片,被聞聲而來的父親抱住,性格剛直的父親眼里也含滿了淚水,他心疼著母親,與這一地碎裂的青花。事情的緣起,是因我那被打成右派的舅爹負責看管的一條十一歲高齡的水牛,這條牛剛入冬就開始不吃不喝了,舅爹又是請醫又是灌藥,還是無力回天。破壞生產資料的帽子扣在這位老右派的頭上,可憐的老人脖子上掛著幾十斤重的牛頭站在供銷社操坪前的冰天雪地里。望著舅爹羸弱的身體和一臉絕望無依的神情,母親的心如針扎一樣痛,她決心給老人煎一碗熱姜茶暖和身子,也暖一暖心。當她用茶盤托著溫暖的青花瓷碗,盛滿滾燙的熱茶走上前去,還來不及開口就被全副武裝的民兵連碗帶茶拂到地上。守舊如母親,她堅持認為這只象征著她堅貞愛情的瓷碗是一定要陪伴她人生的全部歲月的,瓷碗的破碎對母親而言是她人生中的一大缺憾。從那次以后,母親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只青花瓷碗,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仿佛只要不提及,青花瓷碗就仍如當初一樣完滿。我也沒有再看到母親拿類似的青花瓷碗來篩茶待過客,那只茶碗的碎片被母親一片一片收撿起來,用紅綢布包好,藏在她陪嫁的紅漆箱子里,這枚別具意義的瓷碗和母親的虔誠一起,默然塵封。
我上學前班的那一年,全家隨父親工作變動搬進縣城。走的時候除了簡單的衣物與父親的書籍算盤外,母親還特別把紅綢布包著的青花瓷碗碎片小心翼翼地塞在木箱軟軟的衣物中間,在拖拉機的顛簸中帶進了城。那個年代縣城的孩子比農村孩子的生活還單調。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縣城里沒有公園,沒有游樂場,連一片綠色的草坪都難得見到,孩子們除了在機關院子里看大人打籃球就是扎堆瘋鬧。我是一個性格沉靜的女孩,剛進城也沒有熟悉的玩伴,就偷偷在母親的箱子里翻出那些破碎的青花瓷片,挑碗底厚實一點的瓷塊在院門口的石階上慢慢磨成五顆大小不一的“跳子”,打發起時光來。“跳子”是我在農村老家和小伙伴們常玩的游戲,玩的時候只能使用一只手,把其中一顆拋向空中,手掌迅速抓起擺在地上的其他跳子,再反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子,第一次抓一顆,第二次抓兩顆,依次類推,直到抓齊五顆就取得了最后的勝利。那時,農村孩子的跳子都是從野外破屋場里撿來的灰瓦片磨成的,縣城里很少有廢棄的瓦片,也很少有人玩“跳子”。我磨出的瓷“跳子”要小一些,滑一些,無意中給游戲增添了一些難度,也增添了無窮的歡樂。“跳子”剛剛磨好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坐在臺階上玩,漸漸吸引了幾乎全院的孩子們過來,七八個男孩女孩,全都忽閃著好奇的眼睛,加入了游戲的行列。那個時候我為自己有一副帶著青花而又光潔的跳子,興奮得幾夜睡不著覺,感覺自己變成了丑小鴨中的白天鵝,竟有一絲驕傲的感覺了。當時我也全然沒有覺察到母親的痛惜,她沒有責備我,只是每次都叮囑我不要把跳子弄丟,每次在我不經意把跳子落在一旁,她都會收拾好放在很安全的地方。“跳子”在小伙伴們的笑鬧聲中陪伴著我,一直到我離開家去外地上學,母親才重又用紅綢布包好藏在紅漆木箱里。
歲月是一條溫潤的長河,舟舸載著往事漸漸遠去,母親把青花瓷片藏起來的時光過得飛快,一轉眼,我大學畢業了,參加工作了,戀愛了,成家了,而父母親依舊住在供銷合作社的老院子里,相濡以沫。改革開放后,供銷合作社失去原有的壟斷地位,在滾滾經濟大潮中慢慢衰退,取而代之的是各類超市專賣店。原來合作社的商店早已經廢棄破敗,早年緊實的商店后門蒼老而斑駁,從灰色的板面中間朽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透過裂縫望見暗沉沉的柜臺與貨架橫七豎八堆在狹小的商店中間,蒙著厚厚的灰塵。小時候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熱鬧的場景就像一場舞臺戲,人去樓空后只剩下蕭瑟破落的舞臺。
皺紋是何時爬上母親的額頭,父親挺直的脊背何時佝僂彎曲了,我從沒留意,仿佛這就是大自然的規律,無需在意。前年冬至那天,特別寒冷,母親生病住院了,父親為了便于母親很好地康復,把病房收拾得干干凈凈,床頭柜上還特意插上了一束溫馨的百合花。母親這回不同于以往的小毛病,病得兇險,在手術單上簽字時父親的手抖得握不筆桿,掉落了幾次后,我扶住父親的手臂一起簽上父親的名字。在那一瞬間,我才發現父親有了白發,母親瘦弱的身子被厚棉衣包裹著顯得那樣的單薄。父親抹掉眼淚,擠出笑容走進母親的病房,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失聲痛哭,心痛得五臟六腑扭結在一起。母親在輕聲喚我的乳名,父親見我久久沒進去就過來尋我,看我淚流滿面的樣子竟然挺了挺佝僂的脊背,抱住我的頭安慰我:“不怕,你媽沒事的。”在病災來臨的時刻,我惶恐而又無力,我不知道我能為母親做什么?!我想起母親珍藏了大半輩子的青花瓷片!母親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打開母親陪嫁的紅漆木箱,青花瓷片被紅綢布包裹得嚴嚴實實,打開包裹,我小時候玩過的那幾顆跳子也赫然藏在其中。我小心翼翼地捧住這包意義非凡的瓷片,守在手術室門前,虔誠地祈禱母親安然度過此劫。或許是青花瓷碗的保佑,母親手術異常順利。幾個月過去,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母親蒼白的臉色又泛起了紅潤的光澤。我和父親笑談這次危機的化解獲益于母親的愛情信物纏枝連理青花碗,母親紅了眼,望著窗外出了一會兒神,似乎是回想起了當年自己從大桑樹下被父親迎娶過門的情景,繼而又嗔笑著對我們父女說:“真是愚父出蠢女哩,你們舍得我走,我還舍不得你們呢……”
春節的時候,我特意去三井頭老街扯布的地方扯下一尺紅綢,和母親一起為青花瓷添了一身新衣裳。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