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青
余光中先生在他的《日不落家》中提到人的一生有一個半童年,一個童年在自己小時候,而半個童年則在自己孩子的小時候。在陪伴兒子的半個童年中我盡力去追憶那隨風遠逝的自己的一個童年,可連零星片點的殘骸也無以找尋。
一天在陪兒子看書時,無意中讀到了張承志的《黃泥小屋》,剎那間,我不僅因原生態木刻畫般的生活而激動,也因人性的善良誠摯而產生共鳴,更多的則是因為那滴到我心頭的點點“黃泥”,一下子如洪峰決堤般讓我重見到了年少時的“黃泥”。
我的“黃泥”,既沒有晁蓋大哥在黃泥崗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江湖豪爽,也沒有張承志筆下那被炊煙熏得黑乎乎的黃泥小屋令人神往。我的“黃泥”不僅是當年啟蒙學校的地名,不僅是涂在教室墻上干枯的黃泥,更是求學路上深一腳、淺一腳、沒至膝蓋的黃泥。
那時候為了在教室里能穿上一雙干鞋,我和小伙伴們總是赤著腳踩在深秋乃至飄雪的黃泥里,及到校門口,才在校門前的池塘里把早已凍成紅蝦子的小腳伸入刺骨的塘水里擺一擺,然后,在一陣哆嗦之后,像大人一樣煞有其事地把水淋淋的腳在褲腳口相互擦拭一下,再從書包里拿出早已看不清原來顏色的布鞋,小心翼翼地伸進去,接著一個個像王子般挺起小胸脯走進教室。
于是,十歲的我想擁有一雙小雨鞋就成了猶如兒子現在想要一套全自動、高智能電動玩具一樣的夢想。可無論我如何撒嬌、乞求,甚至比現在的兒子還要任性地耍賴,得到的永遠是父親清貧而遺憾的一笑。還是在油燈下納布鞋底的母親出了一個主意。那個時候整個社會經濟都相當困難,農村經濟在剛剛“割過資本主義尾巴”以后更是極度蕭條,也許是為了彌補當時油料作物不夠的原因,那時收購站大量收購蓖麻(一種可以煉油的一年生草本植物)。母親說:“在你每天上學的路上我們家有一塊自留地,今年就留給你種蓖麻,我們提供種子,其余的事就靠你自己,收獲蓖麻所賣的錢全部歸你,記住‘人勤地不懶。”
也許是被我的熱情打動,也許是想讓我早日體驗到掙錢的不易、生活的艱辛,父親當晚就專門為我將平日里一把小號鋤頭整理好,并在第二天將我帶到地頭,幫我將地翻好,并播下蓖麻種。以后的日子里,為了我小腦袋里夢中的那雙雨鞋,每天上學我總會扛上那屬于我的“專用”鋤頭,到地頭后鋤幾下,然后將鋤頭放在草垅里,放學后再鋤幾下才帶著鋤頭回家。那時,周末學校放一天半假,可我一下都不敢和村里小伙伴們去玩,因為父親說過只給種子,不給肥。好在那個時候農村的豬都是放養的,于是每逢周末我就提著糞箢盯著村子里那幾只有限的并不肥碩的豬的屁股。
父親常說一份耕耘,一份收獲。這片經過我汗水浸泡已不再貧脊的黃土地,在收獲的季節果然沒有辜負我。那年的蓖麻賣得忒好,那一把早已忘記錢幣張數的壹圓柒角錢成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用自己汗水換來的巨額財富。她不僅從物質上圓了我的雨鞋夢,更使那個破敗書店內陳舊柜臺中的《小兵張嘎》走進了我的書包,使我擁有了人生中第一本真正屬于自己的小說。
那時候的我們遠沒有現在孩子們的動畫片、漫畫片以及各種電玩,除了節假日里上樹掏鳥、下河捉魚,唯一的文化娛樂活動就是攢夠了幾個牙膏皮(記得那時候是賣一分錢一個),或幾斤破玻璃后,到小鎮的收購組去換一兩張兩分或五分的毛票,然后在電影院門口的地攤上租看一分錢一本的圖書(一種連環畫,約32開大小),只要有五個牙膏皮,就可以用一個上午的時間過把足癮了。
即使是這樣一個在今天看來微不足道的要求,在那個年月,很多孩子是無法滿足的,因為五個牙膏皮可以換一斤鹽,供一家人吃一個月。幸好我有一個明智的父親:用三箢豬糞可換一只家中用過的牙膏皮。正是因為我從小就喜歡看書,又能繪生繪色地對一些人物和情節進行講述,所以每當夏夜我就成了那些叔伯嬸娘的寵兒。那時候各家都沒有電扇、更沒有電視,晚飯后,各家搬出竹床到禾場上,在談論完白天的農活、安排好明天的生計后,大人總得有一種娛樂來消磨這段難得的閑暇。記得一本《俠女十三妹》讓年少的我在大人們面前出盡了風頭,就是我那年邁、困苦的老奶奶灰色的臉龐上也因此多了幾絲紅潤。可現在,發達的高科技使人們在享受夏日涼風和各類新聞、影像的同時,也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日趨冷淡隔膜。今天,夏夜涼風中星空下一群成人圍繞一個少年聽他娓娓閑話的場景,已是成為歷史一去不復返了。
那時候,因為日子甚是艱難,更因為奶奶的疼愛,我從出生的第二年起就跟著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一直到十七歲那年去他鄉求學。回想起在黃泥念書的那段日子,奶奶家根本沒有鐘表,老人總是等到雞叫五遍后就起床,顫顫巍巍忙碌著做好早飯,然后再叫醒熟睡中的我。因為學校離家較遠,而老師要求我們上早自習,卻又不能為學生提供早餐,所以我們只能在清晨吃過早飯后,或打著雨傘、或頂著星星去上早自習,直到中午放學回家吃飯,日子也就這么一天天滑了過去。
有一天,爺爺、奶奶要去三姑家辦事,怕我晚上一個人怕黑,就叫族內的一個啞伯跟我做伴。這個啞伯既聾又啞,根本聽不到雞叫五遍的聲音。也許正因為缺失了奶奶的長夜守候,那夜的我一改以前的熟睡,總是在模糊的睡意中豎著耳朵聽雞叫,終于在恍恍惚惚中聽到了雞叫聲,于是連忙下床,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洗完臉,斜背上烙有那個時代印記的草綠色書包就開門上學去了。
門外的月光如同昨天清晨一樣皎潔,寧靜而蕭瑟的田野上,除了幾只在晚稻樁下搜尋人們難得遺漏的稻穗的田鼠外,沒有一個人影。當我來到學校時,發現沉重的楓木校門緊閉,推了幾下沒推開,我也不敢大聲喊叫。于是就墊著書包坐在校門口的地上,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來校同學們的戲謔聲吵醒了我。我摸著滿頭的白霜,和同學們一塊走進了破敗的教室,剛剛點燃的煤油燈在微風中搖曳。現在想來,那天早自習上學大約是凌晨兩點左右吧,雖然那學校已成為歷史遺跡,可凌晨的我坐在校門口的書包印,清晰可見,那段經歷將伴隨我一生。
在那個狹小的四合院里,盡管沒有現在學校常備的實驗儀器、運動器材,課堂也沒有交互式的電子白板、電腦終端,但卻給年少的我留下無盡的美好的回憶。記得那個時候,教《生物學》的是位矮個子、半禿頂的陳老師,聽其余老師議論,他是個右派。那個時候,天真的我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右派,只知道他的課特別有意思。陳老師不僅給我們講很多有趣的生物學常識,還給我們講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在講到真菌時,他告訴我們自己在雞籠里偷著做試種蘑菇的實驗,因為一直是偷偷摸摸進行的,很多程序難以達到無菌操作。我們知道在那個“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像陳老師這種“出身不好”的人,一旦被發現偷種這些“資本主義的毒苗”,后果不敢設想。
早已作古的陳老師可能永遠也想不到,因為當年他那“不成功的啟蒙”,卻激發了我對微生物的興趣,不僅在大學選修了《食用菌種植》,在工作之后還將這些成熟食用菌種植方式手把手地教給我的學生,并且在當時學校所在的小鎮義務推廣。正如我的同事后來所說,現在小鎮種植食用菌大多是我的“徒子徒孫”,我其中的一個學生的“花菇種植基地”也在省內里頗有名氣。
在那種質樸傳統、潛移默化的教育中,我們不僅學到了一些文化知識,在類似陳老師這些錚錚鐵骨身上,我們潛意識學會了很多做人道理。也正是這些達觀向上、樂于奉獻的處世理念,讓我在向學生傳播正能量的同時,更是身體力行,從而使我的講臺,從一個小山莊,遷移到市里、省里,及至全國優質課大賽;也激發我在舌耕之余,不輟筆耕,先后有兩百多篇散文詩歌、學術論文在全國各級各類刊物中發表。
那個時候,精力充沛的我們玩到凌晨兩點才睡覺,也是常有的事。說是玩到凌晨兩點,實際上是等到凌晨兩點。當時,農村還是生產隊的集體經營模式,早稻收割后,堆放在禾場上,大人們白天趕著插晚稻,晚上則加班打谷(一種用水牛帶著石碾子將稻谷從稻稈上壓下來原始的脫粒方式)。很多時候都要加班到兩點,生產隊就會煮點糯米飯、或用菜油下點面條過夜,年成好的時候還會炸幾根油條。當分到每一個大人手上時,很少有大人當場吃,都要拿回家去。我就在睡夢中被叫醒過好幾次,總是在母親一再強調“已吃過,再也吃不下了”之類謊言后才一頓狼吞虎咽。無論今天吃什么山珍海味,再也無法找出當年深夜母親省下來的那菜油素面的香味。
求學路上的遍地黃泥,讓我多次摔倒又爬起來,使年少的我飽受了求學的艱辛,生活的苦難。可正是這生活的苦難磨煉了我的意志,使我跨過了人生中一個又一個的溝坎。
(作者單位:湖北大冶市教育局教研室)
實習生 劉 湘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