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未并肩奔跑

程宇瀚

1

為了讓我更好地備戰中考，母親將我轉了學，并特意替我選擇了一個班，只因這個班上有一位我所謂的遠親。

“幾年不見，童童都快成大人了。”母親一邊客氣地笑著，一邊把我推到熊童身邊，“弟弟就放心交給你啦。聽說你還是班干部，那作為哥哥就要多多照顧弟弟喲！”

母親剛剛離開，熊童向我“嗨”了一聲后，就伸手好奇地摸起了我別在胸口上的徽章。這是一枚做工精細的百合花徽章，是鄰居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因而我無比珍視。所以，我狠狠地拂開了熊童剛剛打完籃球的臟手。

熊童是班上的體育委員，雖只大我半歲，但長得虎背熊腰，我和他并肩時眼睛剛好到他肩膀的位置。我們還有太多的差異：我性格斯文內向，常被男生們稱作“娘娘腔”，熊童做事大大咧咧，在男生中呼風喚雨；我不愛運動，體育成績也很差，熊童則是籃球隊隊長，各項運動不在話下。

我實在理不清我們之間隔了多少個二姨、三婆、四舅、五叔，但單從我們各自的姓氏在《百家姓》上相隔了至少五排來看，這門遠親，實在親得牽強。

2

最初幾天，熊童會禮貌地和我寒暄幾句，但他感興趣的都是我不擅長的體育運動，而我不愛運動的習慣也讓他反感。漸漸地，我們就各自為政了。雖然年少，但我們已隱約懂得了人以群分的道理，并非有稀薄血緣關系，兩人就會好到形影不離。

中考考綱下來，體育成了必考科目，班主任慌了神，趕緊把侵占的體育課通通歸還。我體育差，以前的體育課我都裝病躲進教室，體育委員也會幫我在老師面前糊弄過去，但轉來新班級后的第一節體育課，熊童干脆地拒絕了我。

立定跳遠練習，男生們畫著完美的弧線，以漂亮的姿勢降落到及格線之后，很快就輪到了我。在熊童不耐煩的催促下，我戰戰兢兢踏上起跳線，使出渾身解數向前躍出，果然還是像從前那樣，狼狽地墜毀在及格線之前。在全班的哄笑聲中，我的臉頰被燒得滾燙。

熊童的眼神滿是鄙夷，一邊嗤笑著，一邊在我名字后面畫了一個鮮艷又夸張的紅叉。

從那以后，熊童在體育課上總是想盡辦法讓我出丑，仿佛以此為樂趣。我對他的怨恨日益膨脹，甚至期盼有朝一日，天花板上的吊扇會突然掉下來，華麗麗地砸在他頭上。

3

傍晚時分，學校后花園被晚霞籠罩在安靜的氛圍中，唯獨能聽見我狼狽喘氣的聲音。中考體育中，我最不擅長長跑，如果被此拖了后腿，我夢想了多時的高中就會向我關上大門。

無奈之下，我逼迫自己向長跑發起挑戰。但害羞的我不敢到操場上去練，那條四百米的跑道總讓我覺得無端恐懼，于是我只能偷偷圍著偏僻的小花壇跑，還得防著一不留神被誰發現了自己的秘密。

算了吧，考不上高中也無所謂。剛剛跑出不到兩百米，我就已累得要死要活，放棄的欲望不斷回蕩在胸腔中。

“你這樣是練不出成效的。”不知何時，熊童已抱著雙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面前，“你得到操場上去練，好好磨礪下你的軟骨頭。”

我紅著臉停下腳步，憤憤地甩下一句“跟你無關”后，一溜煙跑開了。

春季運動會說來就來，我們即使沒有參加任何項目，也必須待在操場上充當拉拉隊員。同往常一樣，我并不參與這份熱鬧，而是坐在草地上捧著一本小說津津有味地看，以至于忽略了朝我跑來的熊童。他狠狠踢了我一腳：“快，下一組長跑該你上場了！我幫你報的名。”

我的心迅速一沉，果然，操場上的大喇叭念起了我的名字，通知我即刻去檢錄處報到。還沒來得及和熊童理論，我已被他推到了起跑線上。在全校同學的目光中，陽光迅速升溫，灼燒著我的每一寸肌膚。

發令槍響了，一排虎虎生風的選手箭一樣射出去，很快，我就成了最后一名。

忽然，場邊響起了熊童響亮的呼喚：“加油跑啊，娘娘腔！我組織了全班女生看著你呢，不要丟咱們男生的臉！”

該死，熊童果然組織齊了所有女生，正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并且在他的高調吆喝下，其他班的人也都注意到了狼狽的我，紛紛交頭接耳或投來嘲笑的目光。

不管了，拼了！強烈的羞恥感仿佛電一樣狠狠擊中了我。那天，我忘了雙腿有多么疼痛，嗓子有多么干燥，只記得自己成功沖過終點線時，久久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征服了四百米長跑。

也是從那一天起，體育運動不再是我心中的洪水猛獸。

4

春去夏來，時光更迭，我和熊童之間的關系依舊微妙，但我已不像從前那樣恨他了，甚至還有意模仿他的言行舉止。不得不承認，比之我的陰柔，熊童身上有一種男生特有的魅力。

那一天輪到我值日，做完清掃后整棟教學樓已人去樓空。我剛鎖好門，猝不及防被幾個人圍在了中間。為首的是大朋，學校周圍出了名的小流氓，不學無術，人見人煩。

“昨天運動會上，你撞我撞得可不輕啊。”大朋拍拍我的臉，“醫藥費賠來。”

昨天沖刺時，我確實無意中撞了一下誰，但真的是很輕的一下，絕對沒有達到要賠償醫藥費的地步。我顫抖著翻出所有的錢，語帶乞求：“實在抱歉，請讓我回家吧。”

“這點錢就想打發我？這樣吧，你圍著我爬十圈，這事兒就算了……”大朋奪過我的錢，忽然“啊”了一聲，感覺后腦勺被誰狠狠砸了一拳，他憤怒地回頭，發現是冷笑的熊童。

幾個人立刻扭打在一起，我在一邊手足無措地看著。熊童被打成了熊貓眼，向我喊著快去報告老師或保安。我驚惶地轉身逃離，剛邁出幾步，一道閃電從我胸腔中迅速劃過：雖然及時報告老師是最正確的做法，但是，我不能丟下熊童！

堅定轉身，挽起袖子，閉上眼沖進人群，我打了平生第一次架。

那一晚，怕把事情鬧大，大朋和他的狐朋狗友們率先撤退了。雖然我也參與了打架，但多是在助攻，充當主力的熊童也時不時護著我，所以我安然無恙，但他掛了彩。

第二天，教導主任的臉氣成了豬肝色，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為什么不選擇及時報告老師，而偏偏要和流氓針鋒相對？除了熊童，還有誰參與了打架？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正準備站起來，卻被熊童按住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不容抗拒：“與你無關。”

5

中考時，我在長跑中取得了良好的分數，并以優異的總分被理想的高中錄取。熊童恰好撞在了學校大抓德育的槍口上，因為打架被退了學，還好，他被北方一所體校錄取。

畢業聚餐時，熊童笑得特別灑脫：“不念高中就不念高中吧，老子不是塊學習的料。”

可是，我分明能看見他眼中的遺憾和憂傷。

九月，我到火車站送熊童，眼睛一澀，竟然哭了出來。

“你爺們兒一點好不好？況且，咱倆可沒那么要好。”熊童狠狠擦去我的淚水，“以后，學著強大一點，有骨氣一點，沒誰能一輩子護著你。”

北上的火車即將啟動，熊童向我揮揮手后轉身離開，漸漸消失在進站口。忽然，我摸到了胸前別的那枚百合花徽章，想起了我與熊童初見時，他盯著我的徽章一臉羨慕的表情。

百合花，純透晶瑩，香氣襲人，花語是友情。

我摘下百合花徽章，握在手里，在人山人海中朝進站口跑去，不管別人異樣的目光，一路瘋狂喊著熊童的名字，一路瘋狂地揮舞著雙手——我要把它送給熊童。

曾經弱小的我，從未與你并肩奔跑，但是這一次，請讓我跟上你的步伐。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