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我是你的風雪夜歸人

李阿宅

這是一封寫給十六歲那年，站在泰安腳下的宿舍里看著爸爸離開的背影默默流淚的那個女孩的一封信。

至今，我都不知道你當時為何流淚，為離別的不舍？還是因為對于未來的迷惘，我想應該都有吧，所以你才會坐在那個五樓的宿舍陽臺哭得洶涌澎湃，甚至引來對面男生宿舍的圍觀。

那是北方的九月，天氣依舊炎熱，舅爺爺開著車，你跟爸爸沉默不語地看著窗外陌生的風景，凹凸不平的道路，臟亂的城市街道，隨處可見的旅游宣傳，以及被這一切襯托得黯然失色的樓宇，或許是你當時心情的緣故，泰安對你展示的第一個鏡頭差極了。當時的你剛剛經歷一場失敗的中考，你為這個失敗付出的代價，就是十六歲開始了獨自異鄉求學的生活。報名結束后，你們三個人坐在一家東北菜館門口的小桌子上吃飯，身家豐厚的舅爺爺為了給爸爸省點錢，只點了一份大腸燉豆腐，就著燒餅的那頓飯在人來人往中讓你吃得五味雜陳。也是長到十六歲，你那極為敏感的自尊心第一次被深深刺痛。我記得你坐在那個有些脫線的馬扎上，看著路上絡繹不絕剛從泰安上下來的游客暗自發誓，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重新帶爸爸回來吃一頓體面的大餐。當時的你又黑又瘦，是真的丑，可你也不知道哪里得到的自信，穿著幾十塊錢從四海商場里買來的廉價衣服招搖地穿梭在各個社團角落里，以至于現在的我想起你神采飛揚的模樣，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學校廣播站海選，你像個丑小鴨一樣擠在一群好看的姑娘中間。你穿了一件藍色的上衣，馬尾一甩一甩就上臺了，你從小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名主持人，所以這樣的機會你比現場其他人更渴望獲得。一輪結束后學長上臺問有誰覺得沒有發揮好可以上臺重新讀一遍，學長的聲音還沒有落下，你嗖的一下就跑到了講臺上，學長哭笑不得地看著你說，你可以了，不用重新來了。你不停地揣測這句話的含義，是選上了還是沒有選上呢，根本也不在乎現場的哄笑聲。畢業的時候，包子小姐回憶起這個畫面，說被你的倔強和認真感動了的時候，你才知道，原來這個微不足道的場景竟然給那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知道么，雖然我不喜歡你，可是二十三歲的我卻又是那么羨慕活得那么熱烈的你。你拿著一摞從學長那里批發來的電話卡挨著新生宿舍推銷，口干舌燥地介紹半天，也不過是一張卡獲得五塊錢的利潤而已。那是一座被外界稱為貴族學校的地方，所有的同學非富即貴，你的行為簡直是刷新了他們的世界觀，可十六歲時的你遲鈍得絲毫感受不到這些，抱著用自己掙來的錢從書店買來的書看得津津有味。

有段時間你真的是窮瘋了，開始在QQ空間做微商。那時候還沒有微商這個概念，甚至淘寶都沒有現在這么普及，你在淘寶找來很多好看又便宜的衣服圖片發在空間相冊里，冒著殺熟被拉黑被絕交的風險刷廣告，開始你擔心同學們會鄙視會拉黑會不屑與你為伍，可你一直都是一個為了向前走什么都敢嘗試的姑娘。

我一直在想，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快樂的呢？過去發生了這么多事情，我已經無法一一分辨出究竟是從哪件事開始你開始變得自卑敏感甚至自暴自棄。泰安這座城市像是一枚放大鏡，把你所有的不堪和美好都擴大了那么多倍，可之后的幾年里，你總是忽略那些也足夠耀眼的美好，緊緊揪著那些不堪不松手。成長真是一件太過于殘忍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多么想讓你一直留在十六歲之前啊！也是因為這樣，你對泰安總有種難以明說的情感，就像你開始辨不清那些影子搖晃的故人的面貌，你和泰安這座承載了你那么多厚重情感的城市也在逐漸失聯。

總有人問你：“什么時候回泰安啊？”

“有時間回泰安一起去金橋吃章魚小丸子??？”可是你知道自己配上不這個“回”字，因為你對這座城市并非愛得那么熱烈。

你總覺得泰安像是一座囚牢，將你緊緊困住，于是畢了業你就毫無留戀地掙脫離開。離開泰安的這些年你去過很多地方，在高原上看過最純凈的落日，也淋過江南讓人愁斷心腸的梅雨，可不論你每年多少次路過泰安站，你都沒有再為這座城市駐足停留過。其實濟南到泰安的距離很近，即使坐綠皮火車也能在一個小時內抵達，但你卻在心底有意識地排斥和這里有關的一切。甚至是后來關系親密的朋友，你都沒有告訴過他們，你曾經在這里呆過那么漫長的三年，雖然這三年像是一場從谷底爬回懸崖邊上的救贖，甚至這三年改變了你的人生道路，可你從來不敢說。好像稍微一開口，那些隱藏在虛榮之下的遺憾與自卑就會輕飄飄地飛了出來。

當撥開回憶上面被往事覆蓋的那層塵土，客觀來看這座城市的時候，泰安是迷人的。

這座城市所有的名望都仰仗于那座巍峨的山脈。歷代君王在此舉行封禪大典，因此也為這座城市留下了許許多多殿閣輝煌的廟宇建筑群。以岱廟為中軸線，往北是泰山，南側是岱宗坊，從飛機上俯瞰這座城市，它像極了一幅瓊臺樓閣的丹青畫卷，可你愛的是隱藏在這些莊重與威嚴之間冒著熱氣的市井小城。

那些不快樂在你心里堆積成山的時候，你開始寫長長的文字，開始在筆記本上寫，后來無意間遇見一撥被稱為“網絡寫手”的朋友，于是有一枚叫作作家的種子開始在你的心里萌芽。周末的時候你總是泡在文化城的地下一層，它不像其他城市的書店那樣整潔明亮，相反它擁擠雜亂，可你愛極了這種感覺。你告訴身邊的同學，總有一天你的文字也會被印成鉛字出現在他們藏在課桌里的那些雜志上，但沒有一個人相信你。你多希望能夠在結賬的時候，指著手里面的某一本驕傲地告訴老板說，這里面有我寫的哦。可是直到畢業，你都沒有機會把這句話說出來。為了生活與夢想，你曾經遭受過多少冷眼與嘲笑，往后的你就活得有多么的用力。

一中旁邊有一家特別好吃的砂鍋店，周末的時候朋友總愛帶你去吃。一碗排骨砂鍋，再要上一個燒餅，咬一口，所有的煩惱都順著熱騰騰的蒸汽揮發。

生意不多的時候，老板總是抱著一本軍事雜志在看。戴著金項鏈的染著紅色頭發的老板娘總是罵老板窩囊，他們總是在不停地吵架，有一次老板娘摔下手里的東西丟下一句“離婚吧”就扭頭離開。但老板每次只是笑笑，不辯解也不挽留。后來這家店換了老板，聽說以前的老板生了一場很嚴重的病，而老板娘變賣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陪他去北京治病。吵吵鬧鬧，卻又不離不棄，這是市井里的愛情，讓你后來每每想起來都會覺得溫暖。

食物是最能夠治愈憂愁的，同樣，關于食物的記憶也是最為深刻的。

不論四季，泰安街頭擺滿了糖炒栗子的攤位，走在馬路上處處能聞見栗子的香氣。和機器炒制不一樣，泰安街頭的糖炒栗子都是用最原始的人工炒制，一輛三輪車，一口大鐵鍋，老師傅揮著大鐵鍬用力翻炒著鍋里的栗子。栗子也是泰山周圍山脈上采摘下來的，皮薄柔糯。泰安冬天下雪的夜晚你總是和喜歡的人牽著手穿過萬籟俱寂的長街去買上10塊錢的栗子，然后邊走邊吃。有時候吃到一半就走到了東岳大街的那個民謠酒吧，那時候的你太膽小，礙于學校的規定連果啤都不敢嘗一口，于是就在門口坐一會兒，靠著旁邊人的肩膀跟著里面的吉他聲一起合唱。后來你依舊熱愛民謠，跑到很多地方看過民謠演出，也能夠一目了然地分辨出不同雞尾酒的區別，但當時陪在你身邊吃砂鍋買糖炒栗子的男孩卻再也沒有了蹤影。

即使你不承認，可真的再也沒有一座城市能夠比得上泰安承受你這么多的愛恨得失。泰安作為你短暫停留的城市，那里有你太過孤獨而不愿意回憶的青春期，也有文藝女青年道路的開啟。我總是試著站在你的角度去思考，你腦海里的泰安是什么樣呢？它是科山路附近的那些文藝小店，是已經拆遷了的四海商場里面眼花繚亂的便宜衣服，是溫州步行街夜市，是回民街，還是那個你失戀后瘋狂奔跑的塑膠足球場？你還記得學校旁邊的晚市上的鮮花與土豆茄子擺在一起，然后被一個燙發文眉穿皮靴的中年主婦一起買么？當年你以為自己也會過上如此的生活，可如今我想殘忍地告訴當年的你，你并沒有。

泰安，一個時刻都準備不告而別的城市。一個花樣翻新卻漏洞百出的城市，一個十六歲時的你，永遠也回不去的城市。

親愛的十六歲的少女，所有的記憶都枯萎，只有這座被你丟棄的城市替你完好無損地保留了你青春時候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