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曜


華西壩相遇
1948年秋天,敏淵,她在成都華西協和大學家政系(后改營養保育系)讀書。我在社會系讀書,學校準備組織排演話劇,我和幾位同學去赫菲院,見到了她:大約不到二十歲,文靜、樸素,留著短發、穿著旗袍,上面罩著坎肩,腳上一雙半高跟鞋。我們經常在一起排練,演過高爾基的《夜店》,曹禺改編的《家》。很快就熟悉了,有時候在排戲空隙,我們倆就在一起竊竊私語。排戲那么多女同學,偏偏就她闖入了我的心里。這也許就是一種“緣分”或“一見鐘情”吧!
1949年12月,成都解放,我們和同學一起上街歡迎解放軍。不久,學校組織去北校場聽李井泉同志做報告,我和她都在隊伍里。散會后,我們離開隊伍,手牽手(我第一次牽她的手)經江漢路、青龍街、順城街、春熙路、督院,出新南門,把她送回去大院(女生宿舍)。一路上手都出汗了,誰也沒有說一句“我愛你”,但是我們已經相愛了。此后,我經常到女大院去當“巴壁虎”,(當時男女同學相戀,男生到那里去找女同學,戲稱“巴壁虎”)。約她在校園散步,坐在荷花池邊、鐘樓下,有說不完的話。星期天約她進城看電影,記得在鹽市口蓉光電影院看南斯拉夫電影《橋》,我們緊緊依偎在一起,沉浸在初戀的甜蜜中。回憶起在華西壩校園,藍天,白云、綠草如茵,垂柳依依,鐘聲悠揚,我倆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
分別與重逢
1949年末我放棄了在華大的學習,和幾個同學準備到北京去參加革命工作。敏淵繼續學業沒有和我同行。臨行前,我們在春熙路一家照相館照了一張臨別像。隨后到我家會見了我母親。臨別時,我看見她哭了,我的眼睛也濕潤了,我們相識才幾個月,從此就要天各一方!
我到北京后,經團中央介紹考入北京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在學校緊張的學習之余常常想念她,有段時間她不來信了,我以為她不理我了,再也見不到她了,不禁寫下:“為我織衣,贈我香巾,送我鋼筆,寄我照片,給我相思。衣在身上,香巾在懷里,筆在胸前,照片在枕邊。相思在心頭,人在何方?”
革命大學畢業后,我先留校工作,后分配到北行政委員會、中共中央華北局、中央地質部(現國土資源部)政治部。1951年,敏淵畢業后分配到西康省婦聯、西康保育院工作。她來信說她經常下鄉,到藏區跋山涉水,住帳篷,喝涼水,吃糌粑,一待就是五年。我多次向組織申請調她來京工作,直到1955年才批復。收到她來信即將來京,我興奮得幾夜都沒睡好覺,第二天一早起來趕到前門車站,看見她風塵仆仆向我走來,那是1955年9月17日(星期五),我們分別5年終于在北京重逢。隨后我們在王府井著名的中國照相館照了一張合影,到現在已有60年了,至今仍掛在我們房間的墻上。
貴州新生活
1958年底,我們服從組織分配從北京調到貴州,帶著襁褓中的孩子,一路輾轉,經過長時間的顛簸才到達貴陽。我被分配到貴州省化學工業廳,學幼兒園教育的敏淵分配到中共貴州省委機關幼兒園,先是當保教主任,后任副院長、名譽院長,一干就是四十多年,一直到1997年退休。她工作勤懇,多次被評為貴陽市先進教育工作者。
結婚后,我工作忙,出差在外,幾個孩子出生時我都不在身邊。特別是在困難時期,她坐月子時連雞蛋和雞都吃得少,但她從來沒有抱怨過我。解放后,我不在家,她就幫助我照顧老人。文化大革命期間,敏淵剛做完子宮肌瘤的切除手術,身體還未康復,就遭受了批斗,不讓她當老師,讓她下放勞動,掃廁所、砸泥巴、劈柴,什么重活都干。
平反以后,她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被評為高級教師,1987年經組織推薦擔任貴州省政協常委、委員,同年作為貴州省特邀代表赴北京參加第五屆全國婦女代表大會,受到中央領導同志鄧小平、鄧穎超、李先念、康克清等接見并合影。是黨把她從一個普通青年學生,培養成為一名幼教園丁,為幼教事業奉獻了一生。
退休以后,她繼續發揮余熱,到貴陽市幼兒師范學校教書,在貴州省關心下一代協會領導下,辦了幾期托兒所。當全退下來后,她在家里閑不住,參加了省委老干部合唱團,唱唱歌,彈鋼琴,有時還出去郊游。
我們退休后,幾乎每年都要回一次成都。2014年10月我和敏淵又回故地。重游華西壩從前我們讀書的校園;到金河街柿子巷,故居早已拆了,但15號門牌依然在……我們牽手散步,迎朝霞、送夕陽,盡情享受生活。
在成都我們訪親朋好友,不少已經辭世,大有“知交半零落”之感。不想有一天她給一位老同學打電話,竟然說出了“永別了”的話語,沒想到一語成讖,
這次成都之行竟成了她對故鄉最后的告別。
解放前,敏淵的二姐、哥哥去了臺灣(哥哥后移居美國),改革開放后,終于聯系上來失散多年的親人。1986年3月,應臺灣二姐之邀,我和敏淵去了一次香港,那時香港還沒有回歸,我們到達深圳,跨過羅湖橋進入香港,仿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切都感到新鮮。我們住在蘭杜街麗都大廈,在高樓上開窗可以望見維多利亞灣。二姐陪我們去海洋公園,看海豚表演,當時我們還算“年輕”,還坐了過山車,下來頭暈得不行。我們在香港住了十多天,臨行前二姐送我們到紅磡車站,她自己回臺灣。不久二姐病逝,敏淵悲痛地說,哪知香港一別竟成永別!
2008年8月,我們應敏淵兄弟之約去美國,從北京出發坐了十二個半鐘頭的飛機到達洛杉磯。第一印象是洛杉磯像個“大農村”,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繁華。我們去了賭城拉斯維加斯,那里真是花花世界,紙醉金迷,滿街的霓虹燈閃爍。后又去了好萊塢、唐人街、西來寺和海邊小鎮。
她病倒了
以前敏淵經常頭暈嘔吐(診斷為美尼爾氏綜合癥),隨著年歲增長,身體愈發不好。2014年4月,省委機關組織體檢,查出肝膽有問題。此后,她經常發高燒、打寒顫,11月住進了省人民醫院肝膽科,后轉貴陽醫學院附屬醫院介入科,診斷為胰腺癌,兩次躺在救護車上送去醫院,她都緊緊拉著我,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身體和無助的眼神,我心都碎了!
到了2015年2月,她病情加重,病床頭掛上“病危”的牌子,住進了搶救室,知道病情嚴重她偷偷地流淚,并給守候在旁的女兒講“要照顧好你爸爸”。
2015年2月17日她病情突然惡化,多次搶救仍不見好轉。她想喝水,醫生說不能喝,我用棉花簽沾水給她擦擦嘴唇,她嘴角蠕動,望著我欲言又止,我心如刀絞!她昏迷幾天后,27日(乙末年正月初九)終于撒手人寰離我們而去!
春節,是萬家團聚歡樂的日子,我和孩子們卻在病房里忍受著痛苦和煎熬。望著萬家燈火,無語凝噎……
你走了,我們的家里空蕩蕩的。我總以為你沒有走——我們相遇,風雨數十載,牽手66年,驀然回首,如夢一場。每天在你像前,我默默流淚,只能給你獻上一瓣心香,一盞茶,一束花,讓它們代替我,陪伴著你。
牽手幾十年,相濡以沫,從此生死相隔,此恨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