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而居 [組詩]

王文軍

鄉 居

住得越久，越迷戀

這樣的晨昏——

寂靜、無為、飽滿

可以沒有奢望，沒有夢想

沒有贊美，也沒有神

一切都是安寧的

有時仰頭望一望

空蕩蕩的天空，便會填滿

我的孤獨和愉悅

身邊那些會說話的花草

有著與我一樣的愛

樹影里的鳥，叫聲充滿挑釁

我選擇了放過

更多的時候，我喜歡

在雜草掩埋的小路上慢行

并以一棵草的名義

親吻土地，向風鞠躬

和擦身而過的牛羊對話

告訴它們：我內心里

瘋長的敬意

月 夜

村口總是比每一個小院

涼風稠密，納涼的人

披著山脈的暗影，盡管

他們對山頂一無所知

疲憊的人枕著厚厚的月光

酣睡，嘴里喊著的名字

露珠一樣在草葉間滾動

講故事的人開始瞎編

像前一個夜晚那樣

聽的人仍在不停追問

月亮掛在樹梢上，白晃晃的

如醒著的夢

搭個梯子就能摘下來

回家的路上，每個人

都被月亮追趕

一直追到夢里

通向山里的小路

從村莊通向山里的小路

有的鉆進溝壑，有的爬上山頂

它們還會麻繩一樣糾纏

甚至長出岔子，通向天空

小路上，每天都有人走動

砍柴、挖藥、撿山貨……

許多村里人，走著走著

就從小路跌進溝壑，永遠消失

有人試圖折斷小路

他們不知道小路是有靈魂的

那是村莊扎進山里的根

村里的炊煙不斷，小路就不會荒蕪

順著每一條小路，我尋找走遠的

自己——一直走下去

會不會找到若干年前

和伙伴們一起裝進山里的喊聲

以及那些突然丟失的先人

靠山而居

靠山而居

石頭、樹木、花草、蟲鳥……

它們都是我的親戚

每天，我們互道安好

它們喊我的乳名

我也說出它們的小秘密

它們還會陪著我

在山里盡情地轉來轉去

前面一條彎曲的小路

我從童年走到少年

一直沒走到盡頭

幾十年的風雨替我作證

我曾經，與屋前的一棵樹

一同搖晃，對一朵花

心存悲憫，為鳥兒安家

和一塊石頭互訴衷腸

并試圖把彎曲的小路拉直

山谷寂靜

在一塊石頭上坐久了

自己就成了另一塊石頭

時隱時現的山溪

被不知名的野花簇擁遠去

一只青蛙，看不見藏在哪兒

自娛自樂地敲打鼓點

真靜呀，沒有哪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的寂靜

我不敢起身

一點點的移動

都會打碎這里的夢境

薄暮里的鳥語還沒有落地

月光就來到山谷

空翠也已濕人衣

我成了一塊真正的石頭

從里到外都被洗白了

數親人

每年春節，奶奶都會掰著指頭

點數親人

增數讓她喜上眉梢

減數使她愁云密布

簡單的加減法被她一遍遍重復

后來是母親，她數著

逐漸增多的被時間刪除的親人

講述一些關于他們的故事

語氣平淡而悠遠

現在我也開始數，為年幼的晚輩們

準備好嶄新的壓歲錢

為那些躺在泥土里

被我們親手埋掉的親人

敬獻一份虔誠的供品

活著的和逝去的挨得那么近

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也是一個個

我繞不過去的數字

一些在身前，一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