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記憶（二章）

辛泊平

（一）小巷

突然想起鄉(xiāng)間的小巷。在四月的陽光與花香里，那些曲折幽深的小巷如同一匹小鹿一樣，闖進(jìn)了我日益暗淡的記憶。

和現(xiàn)在街道整齊劃一的鄉(xiāng)村不同，記憶里，村子里似乎只有兩條大街，然后以此為中心，向四面輻射。一條巷子，多則十幾家，少則三四家，還有一家獨(dú)占一條巷子。那是一種不規(guī)則的格局，猶如迷宮，每一條小巷都有可能是一條死胡同，每一條小岔路也都有可能通向另外的出口。在那里，或許車馬出入不方便，但卻是孩子們的樂園。多少個月明之夜，孩子們聚在一起，分成幾撥，然后，藏進(jìn)小巷的犄角旮旯里，期待神秘世界的悄然降臨，體驗(yàn)著探險與尋找的緊張與興奮。

在我的印象里，每一波孩子都有一條或兩條固定的巷子，那是自己的大本營。也只有在自己的大本營里，才安全。在孩子的世界里，非此即彼，黑白分明。從電影里學(xué)來的理論，他們最恨的是叛徒。記得有一年夏夜，月明星稀。我們正在自己的巷子里玩耍，另一條街上的孩子突然來犯。我們用土坷垃反擊，但由于年齡上的差距，還是被打得落荒而逃，最后不得不爬到我家房頂繼續(xù)戰(zhàn)斗。對方有一個孩子試圖從房后的樹上爬上去，被我方一個孩子用土坷垃堅決地打了下去。事后我們才知道，對方被打的是弟弟，頭上起了個大包，我方果斷出擊的是哥哥。他們是親兄弟，卻各自有自己的玩伴，這就是少年。

后來，我們實(shí)在頂不住了，才由一個孩子去請他的哥哥。哥哥們來了，他們當(dāng)然不會扔土坷垃，他們只是站在那里喊了幾聲，對方就已經(jīng)被嚇破了膽。是的，就這么簡單，在沒有實(shí)行計劃生育的年代，有哥哥的孩子是幸福的孩子，哥哥多的街道是最牛的街道。

男孩子的天性，無師自通，像今天電影里的古惑仔系列一樣，每一街巷的孩子都會有一個老大。老大厲害的街道，則是許多孩子們心中的禁區(qū)。在我的村子，有一條街道，是外村的孩子經(jīng)過都要打哆嗦的。因?yàn)椋抢镉腥齻€啞巴，他們都非常生猛。更可怕的是，那條街上還有一個半大孩子，他和啞巴發(fā)生沖突時動了刀子（當(dāng)然只是點(diǎn)皮外傷，但流血了），從此以后，他是那條街的老大。在那個年代，敢動刀子的基本是流氓。孩子們都怕流氓。

就這樣，在打打鬧鬧、分分合合的歲月里，孩子們一個個長大，似乎也沒有一個孩子被打壞，沒有一個孩子被嚇傻。然后，曾經(jīng)打得不可開交、不共戴天的仇人握手言和，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那時，曾經(jīng)的街道已經(jīng)成為記憶，開始在往日的相片里慢慢發(fā)黃。

（二）印象

初夏的陽光照進(jìn)東廂房，暖暖的。還不是吃飯的時間，沒有人生火做飯，但那低矮的土房子里卻散發(fā)著飯菜的味道。剛剛買來的大蔥躺在灶臺一旁，青蔥的綠色，在黃昏的光里也有了一層淡淡的光暈。玉米餅子和紅薯都在籃子里，掛在房梁上。那是防耗子的。但也讓饑餓的孩子犯了難。他拼命跳，一下，兩下，手指尖幾乎碰到了籃子底兒，但也只能做到這樣。于是，他又找來小板凳，小心地踩上去，但還是只能碰到籃子底兒。孩子滿頭大汗，漸漸失去了耐心，等他的小伙伴們已經(jīng)拿了餅子吃了，于是，孩子哭了。

這時，奶奶出現(xiàn)了。她總是這樣，在孩子最需要的時候，悄悄出現(xiàn)。她擦去孫子臉上的淚痕，然后踮著腳尖，把籃子摘下來，放在灶臺上，給孩子掰了一大塊焦黃的玉米餅子。然后，又扯了孩子的小手，走到另一間屋子。她費(fèi)力地打開一個罐子的蓋子，從里面拿出一塊腌肉。那是過年的時候腌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五個多月，肉都粘了。奶奶從那塊方肉上撕下一條瘦肉，遞到孩子手里。孩子終于笑了，他接過奶奶的肉，跑了出去。奶奶始終是笑瞇瞇的，她喜歡看孫子狼吐虎咽吃餅子，更喜歡看孫子用牙齒一絲一絲地把肉吃進(jìn)嘴里。

在那個年代，吃肉不像現(xiàn)在這樣平常。一家一年殺一頭年豬，賣掉一大半，只留下少數(shù)一點(diǎn)肉和雜碎，過年除了包餃子做燉菜，是一定要剩下幾塊腌起來的。那腌起來的幾塊肉，便是一家人下一年整整三百多天的念想。過節(jié)或來客人了，拿出一塊腌肉，小心地剁了，包一頓餃子，便是最好的東西了。然后，便是農(nóng)忙的時候，大人們需要力氣，腌肉便派上了用場。做面條，做菜湯，切上幾條腌肉，每頓飯便多了誘人的葷腥兒。大人們吃得滿足，小孩子們吃得開心。

是的，我說的是自己的童年。許多作家都寫過饑餓，寫過饑餓帶來的生命遭遇和人性蛻變，比如阿城，比如莫言，比如余華。在他們的筆下，饑餓是人生最深刻的記憶，所以，也就寫得格外驚心動魄。不過，我的童年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饑餓，七十年代的華北平原，雖然白面大米只有節(jié)日才會擺上飯桌，雖然餅干點(diǎn)心還是有身份的人走親訪友才會拿出來的稀罕物，但玉米餅子和紅薯還是可以填飽肚子的。在我的印象中，吃飯似乎并沒有那么多不堪的記憶。

只是，那個年代，孩子們是沒有零食吃的。從外面瘋跑半天回來，肚子肯定要叫的，于是，就要吃東西。孩子們相約各回各家去拿吃的，然后還要再次回到集合的地點(diǎn)，在一塊享受一群人靜靜吃東西的樂趣。一群渾身泥土的孩子用臟兮兮的手拿了玉米餅子，靠在墻根大口地吞咽，另一只手上，是陳年的腌肉、腌豆腐，或者就是一根大蔥、一塊咸菜。他們的狗也跟他們在一起，靜靜地蹲在一旁，眼巴巴地望著他們滿足的樣子。

那個時候，大人們還在地里勞作，陽光慢慢變成柔和的橘紅色，街道上有細(xì)細(xì)、軟軟的浮土，村子里靜靜的，一群孩子咬著粗糙的餅子，心卻飛到了外面的世界。遙遠(yuǎn)而溫暖的印象，卻不時驚擾當(dāng)下的夢境，讓眼前的日子也跟著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