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帆
“散文,是人類幾千年來的心靈之書,鄉土是一個作家的心靈家園,我的作品90%是寫農村……”這是蔣建偉先生在中國散文漫談中說的。是的,他的散文,散發著濃重的鄉土氣息,讀罷,讓人仿佛嗅到了第一場春雨飄灑下來后,地面泛起的泥土的馨香;仿佛聞到父親身上那摻雜著濃重的汗酸味、煙草味、烈酒味的男人氣息;還有母親身上那熱哄哄的馨香夾雜著油煙味和香皂味女人氣息;仿佛看到哥哥的青春涌動、姐姐的情竇初開、弟弟的天真無賴,還有自己的青澀和懵懂。
光陰流逝中,在許許多多的故事里,我們漸漸地老去,但是故鄉卻永遠留在記憶的最深處,想起故鄉就想起母親:“鄉下的蒲公英開得總是很遲。夏暮秋初,絳紅點點,不幾日便化作了朵朵雪花,經風吹去,我的小小的蒲公英呀離開了媽媽,落霞盡染,如煙如絮般飛滿了整個童年天空。這真是一個浪漫得連夢也想飛翔的季節,我們不僅可以盡情耍潑我們的孩子氣,甚至可以聽得見母親分娩時的陣痛和兒女們出生瞬間的巨大歡樂,所有的所有都可以得以釋然。”“看吧,蒲公英發芽啦!于是,媽媽總會在每一個春天來臨之際,扯著我們姐弟四個一邊薅草一邊感嘆。我們認為,這草太纖弱太偉大了,不擇地理,野生野長,風一刮土一埋就活過來了,可惜做不得家畜家禽的上等飼料。縱使這樣,它們也可以有長大的權力,或者說是作為媽媽的權力。我們彼此交流著這種看法,最后只好用眼睛望著媽媽的背影說,時間過得太快太快,媽媽,等我們長大后您就會老了么?這樣想著,我們的眼睛里就流出了兩條清凌凌的小溪。”(蔣建偉散文《我是媽媽的蒲公英》,此文發于2002年)我是一位遠離家鄉的游子,一位女性,一位母親,第一次讀他的散文《我是媽媽的蒲公英》中這段章節,我淚流滿面。有誰能像他那樣,能把母愛用一種纖弱、卑微的植物詮釋得這么深刻呢?女性尚且不能,何況他一個七尺男兒呢?我仿佛看見許多年前,東北平原上,我的媽媽背著一大捆馬草,壓彎了腰,我的弟弟怕她累死,執意在她背后幫她托著,媽媽不時回過頭去,淚眼朦朧地看著弟弟。
在異鄉,我們其實一直是在尋找著家鄉的氣息。說白了,就是找尋著那一縷熟悉的飯香和那一句滾燙醉人的鄉音。不是有作家說過嗎?“胃知鄉愁”。寫到這里,我想起他的《河南的扁食與餃子》中寫的青豆扁食,因為總是吃不到那令他垂涎欲滴的肉餃子,所以他在童年時代深惡痛絕替代品青豆扁食。這篇散文讓我思緒萬千,他在文中沒有用任何華麗的詞藻,自然、真實地寫出了那個時代農村的父母們的無奈和悲哀。我終究是比他大幾歲的,那個時代的艱辛與悲哀,也承受得更多幾年。讀他的散文,讓我想起在物質匱乏的童年時代,我的母親曾用山核桃仁炒熟了搟碎代替豆油,拌上香蔥、花椒面和白菜心給我們包清明節的餃子。讓我回想起童年時期,家里的雞屁股銀行、菜園子儲蓄所和山野寶庫。記得我讀小學一年級那年六一兒童節前的半個月,學校要求節日同學們統一穿白襯衫、藍褲子和白球鞋。我暗暗垂淚,不知道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向父母說出來,父親安慰我說:“沒事,會有錢買的,等著爸給你到山上去拿。”“山上哪有啊?”“有,爸在那里有個藏寶庫。”一周后,爸爸真的把一卷兒鈔票交給我,“寶庫里取來的!”弟弟愕然地說:“難道咱家祖上是大官嗎?有藏寶庫?”媽媽噙著淚水說:“閨女,要愛惜哩,你爸刨了一星期草藥才攢夠的!”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爸爸的寶庫,爸爸真是不容易啊。從那時起,我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讓爸媽走出大山,過上好日子。他在文中說,自己做了父親后,深感“當爹不容易啊”。他的散文,勾起我對父親的深深歉疚和濃濃的鄉愁,也讓我在感受著鄉情。不管他母親的青豆扁食還是我母親的山核桃仁白菜餡水餃,這會兒都是我們一生最刻骨銘心的美味。
讀他的散文,總會讓人仿佛看見一個小小的少年,在豫東無盡的大平原上仰望著同樣無際的天空,任思緒飛翔。靜靜的夜色中,星光閃爍,他與星空無言相對,默默地訴說著藏在心靈深處,無法向人傾訴的隱秘心事。這是一種多么美好的情境啊。然而,一天天地長大后卻發現,再平靜的光陰也有滄桑刻錄,再傳奇的往事也會隨逝水飄零。那一朵朵曾經綻放過的光陰就此凝固成一朵朵風干的花兒,只在記憶的暗香里浮動。和建偉先生一樣,當年,我這朵小小的蒲公英啊,也飛得太遠太遠了,那時以為北京就是最遠的地方,沒想到自己卻飛躍千山萬水來到煙雨的江南。
每一位游子,都是故鄉遞出去的一張名片。平原上的風輕輕拂過他的面龐,他知道,這是在輕喚他的乳名,他能聽得出這是父老的嚶嚶叮嚀。他是一只鴻鵠圖案的風箏,縱使飛得再高遠,總有一根線牽在家鄉。他的家鄉蔣寨對他來說是百度搜索,每一個話題都能彈出千萬條信息。隨便掂出一條,在他筆下就能成為動人的篇章。他對故鄉的深情,搖曳在滾滾的麥浪之中,融合在醉人的鄉音俚語里。不知道是那位作家曾經說過:“有些文字必須要寫出來,就如同有些話一定要說出來一樣,否則就是對一些難以忘懷的人和事的背叛和掩耳盜鈴般的自欺。其結果是日愈久愈使人難以承受。”故鄉是一生也改變不了的,是一個人人生的起點和感知社會的源頭。蔣建偉先生能夠抓住故鄉景物和人物的靈魂,挖掘出一些深邃的東西,從中汲取他們的精華。他關注著故鄉的一切,把對家鄉的拳拳赤子之心,化作靈動飄逸的文字。他不是用筆在寫作,而是用心在感知,他關注著故鄉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他筆下的鄉親生動、鮮活,躍然紙上。我們甚至聽到得到他們的呼吸,聞得到他們的氣味,讓人悲傷著他們的悲傷,快樂著他們的快樂。
著名作家林非老師在一次散文講座中說:“情是散文的核心,沒有情,散文便失去了脊梁。”高爾純老師說:“一個作家要用心靈書寫文章。”梁曉聲老師說:“文章要關注他者的命運。”蔣建偉先生漸漸從青年步入中年,對故鄉風物的理解來自他的心靈深處的淺吟低訴,那種豪邁抑或婉約,韻味悠長,沁人心脾,他的一份尋覓,一點茫然,一絲彷徨,無不關乎我們的情感。
讀他的散文,就猶如在同他對話。我說,他對故鄉的大愛,是高尚的、純潔的、美好的,是有責任的。他的文字質樸,可他的靈魂高尚。他以正直寬厚的胸懷來容納世間萬物,用平凡的文字表訴一種高尚的精神。豫東平原上的那個小村莊,永遠都是他生命的源頭,情感的皈依。
鄉愁似酒,醉一生,我們總也忘不了的,是故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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