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像看一朵云

陳若魚

一

秦牧的情人住在十里塘的巷子里，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人，她留著俏皮的短發，總愛穿球鞋，背雙肩包，她還有個奇怪的名字叫“小刀”。

他們是在河邊釣魚認識的。秦牧跟她借魚餌才知道鴨舌帽下是個女孩子，大大的眼睛，澄凈潤澤，倒映出他的臉來，他干咳一下，有些尷尬。這尷尬大多源于她眼睛里自己蒼老的臉，他忽然想，他是從什么時候突然老成這樣了。

也許是她太年輕了吧，他這樣自我安慰道。

小刀抓了一把魚餌遞給他，他道了謝回到自己座位。

但從那一刻開始，他的目光就無法集中在魚漂上，而是移到那個女孩身上了。

真年輕啊，竟然還會釣魚。可她為什么一個人來釣魚呢？看她嫻熟淡定的神情應該還是個熟手哩。

他望了望這片水域，只有他跟她兩個人。天色漸漸暗下來，秦牧除了幾條小鯧魚沒什么收獲，但小刀卻釣了一條大鯉魚。

她纖細的手臂抬起魚竿，費力地把魚拉上岸時，秦牧不敢看只覺得丟臉極了，但又有一絲歡欣，腦海里也總是浮起她的臉。

后來周五的下午，他們又在河邊一起釣魚，唯一的聲響只有風吹草動和秦牧胸腔里的心跳。

是小刀先跟他說話的，問他借魚鉤。他趕緊取出備用魚鉤，然后他們就靠近了一些，聊起天來。

秦牧的眼睛里放出年輕的光芒來，盡管他已經四十九歲了，可他感覺真像是回到學生時代，跟女同學談天的時候。

不知是一種怎樣的默契，從那以后，每周五下午他們都在河邊碰面，一起釣魚、聊天。一切都是小刀主動的，她先握住了秦牧的手，也先吻了他的臉。秦牧在那一瞬間忽略了自己臉上的皺紋，甚至開始覺得接吻竟然是一件美妙的事。第一次在河邊的草叢里做愛，她年輕的身體躺在青草上，他像是看著擺盤精美的食物，遲疑了許久才伸手撫摸，從手指頭開始到眉毛，從乳房到腳尖，他從來不知道女人的身體可以這么美，美到他舍不得或者羞于碰觸。

小刀一直睜著眼，看著眼前的男人以及他身后一大片的藍天，飄浮的云和這個男人的輪廓一樣模糊，她怎么也看不清。

秦牧閉上眼開始揉搓她的乳房，親吻她的手臂到耳垂。她呼吸亂了，鼻翼像蝴蝶翅膀一樣顫動，身體不由自主地律動。但她始終睜著眼，想要把他看得更清晰。

可不知道為什么，做愛的時候，她總是不小心走神到他身后飄來的云朵，是一種虛無的美妙。

二

秦牧是一位數學老師，兩年前妻子病逝后一直獨居。小刀的父母早已離世，她高中畢業后就一直在一家服裝店里做導購員，因為有些懶散，加上不太熱情沒什么生意，薪水并不十分可觀。

秦牧在十里塘租了間公寓，讓小刀從服裝店附近的合租公寓搬了過來。每到周六他會從學校分配的房子開車過來，有時候待半天就走，極少過夜，因為如果不回去，鄰居大概會懷疑他的作風，教師還是要有尊嚴的。

有時候，他也想過，他的尊嚴和小刀比，哪個更重要呢？顯然是教師的尊嚴。

每回秦牧過來，小刀都提前下班回公寓，兩人一起買菜煮一頓晚餐，偶爾喝一些酒，坐在床沿上看窗外的月光。秦牧特別喜歡看小刀，她不愛穿花花綠綠的衣服，總是一身純色，整個人靜靜的，就像一片葉子或一朵云。

秦牧盯著小刀看，總是一不小心就看呆了，其實他是想起了自己像她這樣年輕的時候。那時候他剛剛大學畢業就進了學校，本來是教語文，但學校缺個數學老師，他就硬生生被人推著去教數學了。

當了一年教師后，父母就給他介紹了個姑娘，他看著也還順眼就結婚了。

那之前他還會寫詩，甚至還在縣城的刊物上登過，可是在教數學以后他便不再寫了，也再沒了詩意。

在認識小刀以后，他突然間又萌發了詩意，一連寫了好多首，他開心得不得了。有一回他突然醒來，看著身側熟睡的小刀，竟然以為自己回到了二十多歲的時候。秦牧覺得是小刀幫他找回了詩意，找回了青春，甚至彌補了愛情。

四十九歲的秦牧，突然不再喜歡穿那些穿了很多年的衣服，開始學著年輕化，西裝革履，甚至打帶藍色波點的領帶。但只在外面的時候這樣打扮，在學校他依舊是穿了很多年的舊夾克，一身樸素。

跟小刀做愛的時候，秦牧也表現得像個小伙子，從前跟妻子做時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感受。身下小刀紅撲撲的臉，總是讓他充滿動力，他覺得他愛上了小刀，愛到可以拋棄目前擁有的一切。

但是在秦牧意識到自己愛上小刀時，他突然變得害怕起來，他害怕小刀太年輕，害怕自己太老，害怕時間過得太快，也害怕小刀會離開他。

他想，他需要想個辦法把小刀留在身邊。

三

國慶節，秦牧的兒子少坤從上海回來了，秦牧好一陣子沒有去十里塘。每天一大早起來給兒子煮早餐，然后在菜市場里挑最新鮮的菜，中午晚上從來不重樣。

自從妻子去世以后，少坤的性格變得有些沉默，父子倆很少溝通，漸漸的像兩個沉默的木偶。去年少坤大學畢業以后一直留在上海，五個小時的車程，一年才回來一次，一個月才通一個電話。

少坤二十三歲，遺傳了秦牧的身高和周正的長相，臉上有幾顆仿佛從青春期就一直在的痘痘。也許是性格沉悶的原因，一直沒有談過戀愛。秦牧從前也給他張羅過一次相親，但是人家姑娘沒看上少坤。

對啊，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能說會道的，少坤這種類型不太討巧。那天早晨，秦牧和少坤正在吃早餐的時候小刀打來了電話，他躲進洗手間接電話。

小刀問他怎么那么久不去看她了。秦牧隔著玻璃看了一眼窗外的少坤說，兒子回來了，要照顧他，過兩天就去看她。

小刀沒多說什么，掛了電話。

秦牧掛完電話回到桌上，不自然地咳了兩聲。看了看吃飯的少坤，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想法來，但又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立即打消。

兩天后，秦牧去看小刀，帶著剛領的工資請她去酒樓吃飯。小刀還是像第一次相見那樣清雅，小口吃飯小口喝湯，短發長了一些，覆蓋住了細白的耳垂，只是比初見時稍圓潤了一些，棱角不那么分明了，看起來溫柔不少，靈動不少。

這時秦牧的腦海里又冒出那個念頭來，但還是很快被他打消。

吃完飯，他們去了河邊散步。

沒人的地方，秦牧才敢牽著小刀的手，小刀的頭歪在他肩上，眼神淡淡的，跟秦牧已經在一起半年多了，她始終不愛說話，有時候沉默得像尊雕像。

傍晚，秦牧給了小刀一些錢，讓她自己照顧好自己，他要回去給兒子做飯了。

能不走嗎？小刀問。

秦牧怔住了，這是小刀第一次挽留他留下來。可是想到少坤還在家里，雖然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但是出于父親的責任，他還是覺得應該回去。

小刀見他去意已決，只好收起眼里的那一丁點渴求，轉身回了房間。秦牧有些過意不去，但也沒辦法。最后，他還是趕回去給兒子煮了晚飯。看著兒子吃飯，也是一種快樂。

四

國慶假期倒數第二天，秦牧跟兒子在飯廳吃飯，少坤說明天要回上海了，秦牧的心一驚，然后問他春節回不回來。

不回來。少坤回答得決絕。

哦，秦牧低下頭吃飯，好像他才是兒子。

吃完飯，秦牧又說，要不，還是回來吧，春節一個人在外面會孤單。

沒事兒。少坤說完進了房間。

秦牧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胡思亂想，那個念頭又冒出來了。這一次他并沒有很快打消這個念頭，而是開始計劃起來。

秦牧給小刀打了電話，約她下午兩點去藥店門口見面，然后裝作胃疼讓少坤去藥店幫他買胃藥。少坤前腳踏出去，秦牧就跟著出去了，看著少坤火急火燎地往藥店跑，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從前秦牧怕名聲不好，跟小刀約定，在外面的時候就說她是他以前的學生，這樣不會引起懷疑。少坤在藥店門口看見小刀時，腳步慢下來，多看了兩眼才進去買藥，小刀并沒有看少坤，而是一直看著秦牧家的方向，眼神里有少女的期待。

秦牧恰巧在那時候出場，小刀的眼神亮了亮，走過去叫了一聲：老師。

少坤正好也從藥店里出來，又多看了小刀兩眼，才問他爸怎么來了。

秦牧說他胃疼是老毛病，疼一下就好了，然后假裝熱情地跟少坤介紹道，這是小刀，我以前帶過的學生。

少坤長著青春痘的臉上泛出一絲笑意，對小刀點點頭。小刀的目光卻一直在秦牧身上，而秦牧卻沒敢看她。秦牧請小刀一起回家吃飯，少坤也不再在房間里賴著了，還特意洗了一把油光光的臉，陪小刀在客廳聊天。

秦牧在廚房里給他們洗水果，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些開心也有些難過，他不敢往外面看，更不敢看小刀的臉。洗完水果，讓他們年輕人聊一聊，自己進了書房，但書房的門一直虛掩著，他偷偷看了一眼小刀的側臉。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坤侃侃而談，而小刀只是隨口應付，默默地吃著水果。

秦牧有些后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五

國慶假期最后一天，少坤還是回了上海，但是很快元旦又回來了。這期間，秦牧一直沒敢去看小刀，而小刀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秦牧知道，從他決定把小刀介紹給少坤認識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徹底失去了愛小刀的資格。但是至少小刀會永遠留在他身邊了，他的兒子也會留下來。

元旦三天，少坤每天都會去小刀的住處找她，而秦牧只敢悄悄地在外面看一眼。第三天的時候，他在墻外聽見了小刀的喘息，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小刀像是知道秦牧在窗外，聲音越叫越大，像歡快又像咆哮，秦牧的心都在滴血，差一點就要沖進去了，但還是克制住了。

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想起在湖邊跟小刀做愛的情形，想起他們一同度過的每一分鐘，眼里有滾燙的淚水，卻沒能落下來。他真的后悔了，后悔了……

不久后，小刀跟少坤光明正大地戀愛了。少坤索性辭了在上海的工作，搬回了家，秦牧心里的陰霾也一點點驅散。但是不久之后，少坤把自己的東西一點點搬去了小刀的住所，從一個星期回一次家到一個月回一次家，秦牧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從前小刀帶給他的年輕一點點被孤獨吞噬。

后來，小刀跟少坤結婚了，他們索性就住在了十里塘。

再后來，秦牧正在上課，接到少坤的電話，小刀死了，投湖自盡。少坤在電話里哭著說，小刀早晨說要去釣魚，然后就一直沒有回來，他去湖邊找她才發現只有被魚拉到湖中央的魚竿和小刀浮起來的尸體。秦牧瘋了一般跑出學校，往湖邊跑去。小刀被打撈上來的時候，一絲不掛，干干凈凈的，像是睡著了。

秦牧在一旁哭得比少坤還兇，圍觀的人們說，這公公跟兒媳婦的感情真好啊。

小刀為什么會想要自殺呢？秦牧在十里塘出租房的床底下找到了答案。其實在他第一次見到小刀的時候，她就是想去自殺的，因為她患有嚴重的自閉癥。但是秦牧出現了，她愛上了秦牧，盡管他比自己的父親還老，可她就是那樣愛上了他。她是想永遠陪在他身邊的，如果有一天 秦牧死了，她就跟他一起死。

秦牧看完日記，呆坐在小刀的房間里，眼淚都哭不出來。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去，沒有人發現他的異常，只覺得他比去年老了好多。他一步步朝小刀自殺的湖邊走去。

秦牧知道，小刀在那里等著他。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