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
一
我上學是在一九七九年。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能記得這么準,是因為有一個細節(jié)印象深刻。那是我和我同歲的表弟一起背起媽媽用碎布拼接起來的小方格書包,準備上學去。大人囑咐,老師問幾歲,就說周歲五歲。我和表弟大聲重復“周歲五歲”。我生于一九七四年,周歲五歲,當是一九七九年了。村里是復式小學。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復式房子,是高檔豪宅。復式小學卻不然,是因每個年級學生少,不同年級的學生在同一間教室上課。我們村的小學四個年級,兩間教室。一年級和三年級在一間,二年級和四年級在一間。上課時,老師給一個年級上課,另一個年級就做作業(yè)。小孩子好動,哪里做得下去,而且也沒啥作業(yè)。結果自己年級的知識沒學會,其他年級的倒記住不少。
一開始上的是“幼兒班”,也就是學前班吧。教室里課桌椅有限,而且都是高的。我們的課桌是把壞了的課桌桌面用磚頭支起來。兩三排磚并排靠在一起,支撐桌面,倒也穩(wěn)固,雖然偶爾會磚倒桌掀,但很少發(fā)生,更沒一個小朋友被砸傷。“椅子”則是我們從家里帶來的小板凳,坐著很合適。我們就在窯洞的板凳和磚墻課桌上開始學習。從拼音開始,念a,o,e沒問題,難的是聲調。我老家武鄉(xiāng)縣,處于山西中南部,非常閉塞,保留了大量古音古語。我后來讀《金瓶梅》《紅樓夢》《醒世姻緣傳》等明清小說,發(fā)現(xiàn)有些專家的注解完全不對。那些詞在我老家的方言里就原汁原味地保留著。比如,《紅樓夢》里有詞“夜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注解為“晚上”,其實意思是“昨天”,武鄉(xiāng)方言里,昨天的叫法就是“夜來”。還有,“年時”,注曰“那年”,其實是“去年”,今天的武鄉(xiāng)人還這么說。再舉個例子,中國是詩的國度,但第一首詩的第一個字就理解錯了。那就是“床前明月光”的“床”。唐代沒有玻璃窗,李白躺在床上,無論如何是看不見月光的,而且也無法舉頭或低頭。解讀的密碼就在“床”上。詩中之床,不是今日之床,本意是小板凳。今天的武鄉(xiāng)人,還把小板凳叫“床床”。情景還原下,我上學前,老師家訪,告訴我媽媽,讓我上學時帶個“床床”——現(xiàn)在,再牛的學生,也沒有帶著床進教室的吧,呵呵。想想李白也是坐著和我當時一樣的“床床”寫下千古名句,或可以自豪下下吧。
再說聲調。武鄉(xiāng)話幾乎只有兩個聲調,陰平和入聲。所以,我們小朋友對于聲調很是撓頭。三聲,四聲還勉強,把頭上下使勁拗,似乎還能發(fā)對。二聲就更難了。可以說我直到讀了山西大學中文系,才把陽平聲發(fā)清楚。在這種環(huán)境下,拼音自然學得一塌糊涂。聲母和單韻母還算認得,復韻母就有點搞不清了。也是到了中文系,才把落下的拼音課補起來。
二
全校只有兩個老師。一位武老師,是正式的公辦教師。一位程老師,是我村的民辦教師。也無所謂校長不校長,但卻稱老師的辦公室為“校部”。我后來到過許多所學校,再沒聽到這個稱謂,不知其因何而來。近年來,民國歷史很火,忽然想起民國時,稱作“黨部”云云,這“校部”,是否來源于此呢?冬天,教室里要生火取暖。我們都不愿意讀書,大一點的孩子生火,便有意用濕柴,冒出很大的煙,只見煙不著火。教室里煙霧彌漫,嗆得人直咳嗽,大家便都躲在院子里。雖然冷得直哆嗦,但不用上課,心里還是竊喜的。冬天的晚上,要上晚自習,從一年級就開始上了。我們學校一排五孔窯洞,兩孔是教室,一孔教師辦公室兼武老師的宿舍。另兩孔派其他用處,一孔是拖拉機庫,停著大隊的35馬力拖拉機,一孔放柴油和煤炭。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村已通了電,但只在晚飯時送一會,上自習時,早就停電了。這樣,就要點煤油燈讀書。煤油要花錢買,農村沒錢,所以煤油是有點珍貴的。當時正逢集體經(jīng)濟解體,原來視若珍寶的大馬力拖拉機也沒人用,沒人管了。拖拉機庫和倉庫都大開著門。同學們就用柴油來代替煤油點燈,從柴油桶里舀到墨水瓶里,想可以占點便宜。不料柴油燈火焰甚低,有時根本點不著,看書很費勁。試了幾天,終于作罷。有大點的孩子說,汽油做燈,會著得很旺。我便在心里把三種燃油排了個序,最好的當然是汽油,其次煤油,最不好的是柴油。這種高下好壞的分別一直影響我很多年,到現(xiàn)在看到柴油兩字還不舒服,沒有汽油來得高貴,煤油來得親切。
煤油燈雖然早已成為文物或者廢物,但煤油燈的發(fā)明,絕對可以稱得上世界照明史上的一次小規(guī)模革命。美國最大的資本家之一,便有煤油大王。煤油燈,在我爺爺奶奶一輩人口中,稱作“洋油燈”。它傳入之前,中國鄉(xiāng)村的照明,主要靠燈盞。一個容器,里面放上食用的香油,用棉花搓一根燈芯,便可以點著了。《儒林外史》里,超級吝嗇的嚴監(jiān)生,臨死還伸著兩個指頭不肯咽氣,因為燈盞點著兩根燈草,嫌太浪費。“條絨”衣服,我老家叫“燈芯絨”,形象多了,不僅形似,關鍵是傳達出那種毛絨絨的感覺。我小時候,家里還經(jīng)常能翻出小小的燈盞,比銅錢略大,很淺,放點香油,便點亮了。燈焰往往比煤油燈還大,但油燃得極快,而且火焰時大時小。看古代小說,在佛前捐香油,是極大的功德,想想是有道理的。把吃的油從嘴里省下來,貢獻給佛前燃燈,而且燈又燃得非常快,油消耗迅速,沒點忘我信仰,是不容易做到的。煤油燈就優(yōu)良許多。一是耐燃,一壺油可以點好幾天,比香油節(jié)約了好多。在物質匱乏的年代,省,是最硬的道理。二是亮度強,香油燈盞火焰發(fā)紅,煤油燈焰發(fā)白。類似于普通燈泡和白熾燈管的區(qū)別,一燈如豆,卻能照亮很大一片地方。三是火焰穩(wěn)定,除非燃油已盡,連捻子里的油也馬上完了,才會在熄滅前爆一個大大的燈花。四是燈可以掛起來。俗話說“高燈下亮”,香油燈需要經(jīng)常添油,掛起來添油不易。煤油燈由于前三項優(yōu)點,則可以高掛無憂。商店里有現(xiàn)成的燈買,玻璃的,綠中透白。一個高而細,約十五公分的燈座,連著扁圓,約七八公分的肚子,樣子和原理都近于紅酒杯。掛燈的鐵絲或繩子,就系在底座和肚子的連接處。燈雖然便宜,但在當時我的家鄉(xiāng),每一分錢,幾乎都是賣雞蛋所得,就是常說的“雞屁股是銀行”。偶爾可以賣點挖的草藥,如黃芪、柴胡等,因此能省一分是一分。我小時母乳不足,爸爸在礦上買來煉乳,用白色小鐵皮桶裝的。用過的煉乳桶,便被做了煤油燈。一村子的燈,幾乎都來源于此,也算咱從小就為鄉(xiāng)親們做貢獻了。燈通常掛在灶臺和炕的連接處,接近窯洞由直立墻快過渡到拱頂?shù)牡胤健_@是很有科學道理的,一是高度合適,二是可以照到黃昏時候最主要的活動區(qū)域,做飯的灶臺和吃飯的炕頭。掛燈的地方,過年都要貼對聯(lián)紙寫的小條,一般四個字,多是“高燈下亮”和“小心燈火”兩種,再其他的,也想不出來。我小時,非常喜歡“小心燈火”這四個字。主要是字簡單,屬于小朋友最早認識的字,因為認識,所以既得意、又親切,常常教弟弟妹妹和堂弟妹、表弟妹們,并收獲大人的贊揚。還有,就是覺得“小”“心”“火”三個字,和油燈的火焰,還有油燈,都非常像。
三
那時鄉(xiāng)村小學的教學極為隨意。沒有準確的上下課時間,大概和農民一天的作息時間同步。天亮到學校,吃早飯時回家,飯后再去上上午的課。沒有課程表,老師走進教室,說上語文就上語文,說上數(shù)學就上數(shù)學,說給哪個年級上就給哪個年級上。說下課就下課,一吹哨子,就上課了。中飯后,如果是夏天,可以在家休息下,和大人一樣“歇晌”。冬天天黑得早,晚飯吃得早,飯后再來校上晚自習。一天三至四次往返于家和學校,村子小也有小的好處。我們全校的學生學習都很差,我們幼兒班,一年級的學生尤其如此。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語文考了五分。這不是五分制,而是百分制啊!想想自己后來居然讀到了擁有許杰、施蜇存、徐中玉、錢谷融等大師,誕生新時期著名作家群的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并且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真有點不可思議。不過同學們都考這么多,二十分就是高分數(shù)了。我考五分那次,同年級一位有點弱智的女同學,因為三年級同學給她寫答案讓她抄,考了五十分。公布成績時,老師念“李秀艷,語文50”眾伙伴們真的都驚呆了!大家都想象不出來,五十分是個多么巨大的分數(shù)!不禁對有點傻的她另眼相看了。
學習用具是鉛筆和本子。父母一輩用過的石筆石板,我們基本不大用了,但有些更偏僻的山村小學生還在用。大約A4紙大小的一塊平整的石板,用石筆在上寫字,寫完可擦掉,重復利用。石筆呈長條形,大約五公分長,半公分寬。我們村處于三縣交界處,離縣城十公里,算我們縣比較好的地方。一個有說服力的例子是,我們小朋友都叫父母“爸”“媽”,我姥姥家村子的同齡孩子,就叫“爹”“娘”。那個村子的學校還用石板,而且沒有通電。做作業(yè)的本子,有兩種,一種是商店買的,帶條線的成品本子,一種是用白紙裁開訂成的。成品本子一角,一張白紙五分,價格相差一倍。學生們一般買一個本子,其余用白紙訂。把白紙折成三十二開大小,裁開很方便,但訂起來就不大容易了。訂書機肯定沒有,通常的做法是用線縫,算是繼承了中國的線裝書傳統(tǒng)。我家有一臺縫紉機,用來扎本子,又快又密實。我慢慢地也學會了這技藝,可以腳踏踏板,一手轉輪子,一手推本子,扎得又快又直。現(xiàn)在,那臺縫紉機還放在父母家里,但三十年沒再用過了。寫毛筆字,用毛紙,三分錢一張。但好像沒怎么寫過,到今天,我的毛筆字還是寫得很爛。
雖然學習不好,但還得過一次獎,一張獎狀,兩支鉛筆。我當時就很詫異,自己怎么能得獎?后來知道,該得獎的同學,獎狀和獎品都分配完了,還剩一張獎狀。武老師就說,曉東胖胖的,挺可愛,給他寫一張吧。我今天越來越胖,想起胖給咱帶來的第一次榮譽,便對這體型恨不起來,所以也就一直沒減肥。
四
學校的課桌椅,不僅供教學用,還供全村公用。哪家結婚或辦喪事,要請村里人吃飯,便到學校來借桌子和凳子。桌子是長條桌,凳子也是長條凳。本色沒有油漆,但用得時間長了,人磨油浸雨淋,就變得黑而亮,仿佛今天高雅人士推崇的“包漿”。結婚還好,一般只吃一頓,辦喪事則要好幾天。我們的課桌椅便被搬來搬去,發(fā)揮著多功能用途。村里人家修房蓋屋,老師照例帶全校學生去幫一上午忙,不知是不是學工學農傳統(tǒng)的遺留。
學校一年放三次假,暑假、秋假、寒假。暑假主要功能是收小麥。我剛上學時候,生產(chǎn)隊還沒解散,拾小麥便是學生的主業(yè)。要向學校上交勞動成果,一年級每人五斤,二三四年級每人十斤。不過是連殼帶桿的,不用脫粒。小孩子哪里拾得下去,便到地里去拔。看到隊長來了,趕緊就跑,其他大人則不管。交的麥子,歸老師享用,似乎是他們應得收入的一部分。端午、中秋,要給老師送粽子、月餅。粽子都是自己家包的。但不是江米,是黍子米,黃澄澄的,《詩經(jīng)》即有“彼黍離離”之句。到上海后,見到了著名的嘉興粽子,包著鮮肉、蛋黃等各種各樣的東西,且一年四季天天有,可總覺得不及端午的黍米粽子好。月餅則要復雜些。商店買的月餅,叫“細月餅”。給老師送一只,還有四只自己家打的“笨月餅”,就是面餅子,用木模子印上花紋。老師自己在“校部”開火做飯,有時一邊和面一邊聽寫。我們趴在炕沿上默寫拼音和字。當時有首兒歌,專道老師做飯的,“打上炭,做熟飯。支小鍋,炒雞蛋。老師吃,學生看。老師一扭臉兒,學生捏一點兒”。但我從來沒敢偷老師的東西吃,其他同學也不敢。比較常見的是大點的學生半偷半搶地吃幼兒班、一年級學生帶在書包里的食物。帶的食物一般為兩種,一是饅頭,我們家鄉(xiāng)叫饃饃,再一種是餅子,當?shù)孛质腔馃0嗬镉袃扇齻€比較“賴”,就是厲害的大同學。一旦知道誰帶了饃饃或火燒,便會直截了當?shù)卣f“給我吃點吧” ,或直接搶過書包來掏。但不會全拿走,而是掰一半,當然,往往是一多半。不過,被奪走美食的小朋友并不太沮喪,常常還有些得意和自豪。因為帶吃的到學校,一個精神層面的需求就是,告訴同學們,“我家有好吃的”“驕其同學”也。
在村里小學上了兩年半,最大的收獲就是加入了少先隊。我們學校和鄰村小學一起舉行入隊儀式。先是表彰,我得了平生第一張獎狀和獎品。入隊儀式舉行時,突然下起了小雨。山區(qū)由于小氣候的原因,雨點一般都很大,那天卻紛紛綿綿的。我們列隊,一排排地,由二年級的同學給戴上紅領巾。
五
家里人覺得在村里“念不成書”,決定讓我到礦上讀書,跟爺爺奶奶住。爸爸決定過完年假,正月初六返礦時帶我去,讀一年級第二學期。當天下著雪,我們走了五里山路,到公路上等礦上接工人返礦的車。可能下雪不敢開快,車遲遲不來。爸爸囑咐我看著,他睡一會。車來了,我卻不愿叫醒爸爸,暗暗希望車開走。爸爸醒來,車站賣票的告訴他車開走了。我挨了罵,心里卻有點高興,因為可以回家見到媽媽和弟弟妹妹,哪怕多待一晚也好。以后五年,這樣的不舍和期望,一直伴隨著讀小學的我。
過了正月十五,學校開學,我入學的事卻沒搞定。原來托的人力道不太足,已開學好幾天,我仍在家等。村里的同學也開學了,我很著急。爺爺終于打聽到,學校的教導主任是和他一起在職工教育學校教礦工識字的熟人,找去,立馬辦成。
可以上學了,書包卻成了問題。在村里時,書包是媽媽用各色碎布頭剪成菱形,一塊塊拼接而成的。現(xiàn)在看來,是純手工、原生態(tài)藝術品,有品味得不得了,當時卻土得羞于見人。花書包不敢背,又不知道礦上學生用啥子高大上的書包,我爺爺找出一個他先前裝材料的手提皮質公文包,裝了一個本子,一支鉛筆,就到了學校。我被安排在一丙班。
一下課,同學們就圍過來看我,嘰嘰喳喳議論成一片。“你叫啥名字?”“他提著皮包來上學”“你會說普通話嗎?”一位女同學問:“你這個數(shù)字寫得是幾?”我說“9”。“這不是9!”的確,我寫阿拉伯數(shù)字的悟性超低。學寫數(shù)字時,我很長時間不會寫“8”,不知道該怎樣扭,每次都寫成“1234567八910”,一撇一捺的漢字“八”,比扭結在一起的阿拉伯數(shù)字好寫多了。一天,終于開悟,興奮地向老師報告,“我會寫8了!”于是,連著寫了好幾頁“8”。這回出問題的,是“9”。老家的學校教和學都馬馬虎虎,9寫成豎折鉤,仿佛閃電符號。女同學說,寫的不是9,我一邊說“改一改”,一邊滿不在乎地在頂端加了一橫。結果交作業(yè)時,老師皺著眉頭說“連個數(shù)也不會寫!”邊說邊用紅筆改成一個腦袋極圓的“9”。我嚇了一大跳,知道9的確不能瞎寫,頭必須圓,要像個蝌蚪。
與鄉(xiāng)下孩子進城通常的情況不同,普通話對我似乎從來沒有成為一個問題,好像進學校的第一天,就可以說流利的普通話了。老國企有一種很普遍的現(xiàn)象,有自己獨立的語言,即構成“語言島”現(xiàn)象。比如,我們礦雖然駐在山西省襄垣縣,但大家都不會說本地方言,而是通用普通話的。說本地方言,會讓人覺得土。再比如,在山西的鐵道部第三工程局,世世代代講東北話,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則通用河南話,石河子市還有豫劇團,等等。現(xiàn)在想來,可能因我來礦上學之前,已陸陸續(xù)續(xù)在礦上住了不短時間,潛移默化地學會了。我弟弟就稍差一些,他到礦讀書時已是三年級,鄉(xiāng)音很濃。一天放學,我到他班門口,給一個小同學說,“幫我叫下李旭東,新來的。”那位小同學說“是不是讀書唱戲的哪個?”我笑著說“是是是”。我們老家學生朗讀,習慣拖長音,不知是否傳統(tǒng)“吟詩”的遺存,反正連背數(shù)學定義和公式都拖腔拖調,如唱歌一般。
但我也常露怯。最麻煩的,是看不懂課程表。老家學校里,老師說上語文就語文,說數(shù)學就數(shù)學,這里卻事先排好,而且還有音樂、美術、體育等前所未知的課。我只好傻子過年——看隔壁,同桌拿出什么書,我就跟著拿什么書。一次,兩個同學為下一節(jié)是什么課爭論起來。一個說是音樂課,我正好走過講臺,就喊我看下課程表。我裝模作樣看了看說,“是音樂課。”另一個堅持認為美術課,親自跑過來看。我乘機湊過去一起看。小學一年級的孩子,還習慣“指讀”,他一邊看,一邊把手指放到那個格子上。我終于明白了課程表是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豎著排,大大地長進了一回!
其次,不知道自己屬于哪個小組,或者說,根本不曉得班下面還有組。有時也聽同學們說幾組幾組,以為同桌或前后桌就是一組。一個班六個組,每天一個組值日打掃衛(wèi)生。我根本不了解這些規(guī)矩。一放學,背了書包(幾天后,我的書包換成了黃軍挎。班級里家庭條件好的同學,已背上了雙肩人造革書包,女同學背紅或粉紅的,男同學黑或深灰的。我自然不奢望,能背,而不再提書包,就很滿足了)回家。一天,我走得晚了點,值日生已把桌凳相連的課桌翻起來開掃。地上沒灑水,灰塵漫天。我突然想起應該學雷鋒做好事,就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心想可以當灑點水。不料值日組長立即沖過來,質問我為啥往地上吐,我說想做好事。他說,你怎么老不值日?我說不知道哪個組的。他問,你坐哪?我指給他看。他說,“是第四組,就今天值日!”這位組長坐在我一列的后面,我于是明白,一個組就是縱的一列。回到家,我給爺爺說,“我們一個座位的,不是一個組的。”爺爺說,“一個座位怎么能不在一個組?”我暗自得意,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六
教室后墻的黑板上,列著上學期考試班級前十名和后五名同學的名次、姓名和分數(shù)。前十名自不待言,語文數(shù)學都是九十多分,連后五名也六七十分。這和我熟悉的五分,相差何其遙遠!我驚呆、嚇壞了!回家告訴爸爸。爸爸說,跟不上就留一級吧。我也覺得要留級。因為拼音是我的攔路虎。一年級第二學期,拼音早已學完,我在老家學校,拼音學得稀里糊涂。聲母和單韻母還能對付,復韻母就張冠李戴,前后鼻音和卷舌音更是分不清。看到同學們可以流利地用拼音記好人好事,記誰上課搗亂,真的無限羨慕,一聽到要加拼音聽寫生字就頭大。直到今天,我前后鼻音和卷舌音還是經(jīng)常出錯。
雖然普通話問題不大,但我還是常擔心自己會說出土話來,特別是有些名稱,礦上和村里叫法不同。比如,“我”,同學們說“俺”,“在”,發(fā)音為“宰”。有一節(jié)語文課,學課文《我是什么》,文章像謎語一樣,描繪出水在固態(tài)、液態(tài)、氣態(tài)三種狀態(tài)下的特征。老師問:“誰能回答,我到底是什么?”沒有同學舉手。我已猜出來是水,就第一次大膽地舉起了手。果然老師點名讓我回答。我想,老家叫水,這里一定有更不一般的名字,比水大的是……于是,我站起來,回答“海”。老師真有點莫名驚詫了,然后宣布正確答案,“水!”我明白了,再高大上的地方,水也不能膨脹成海。
學校主體建筑是一幢中間三層,兩邊二層的教學樓,樓前沿校園,是兩邊相對的曲尺型的排房。我們一年級就在平房里。上課預備鈴響后,總有一些同學貪玩不肯積極進教室。老師會說,“去,喊他們進教室!”活躍的男生便飛奔出去,向操場大喊:“一丙班的進教室!一丙班的進教室!”我也很想去喊,可惜不敢。終于到一天,鼓足勇氣奔出去,大喊兩嗓子“一丙班的進教室!一丙班的進教室!”返回座位時,臉紅心跳不已,平復了好長時間。
不過,我的學習比家長、老師和自己預想得要好。期中考試,我也考了八十多分。看著自己的試卷,真不敢相信,是自己學習變好了,還是這里的考題比村里簡單?到期末,一年級結束時,我居然考了班級第十名!前十名光榮榜上,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雖然叨陪末座。但自己也并未十分高興,要知道,排在前面的學生,比我村一年級全部學生還要多啊。不過,留級的風險是解除了。二年級開學第一天,班主任叫三位同學出來,宣布他們留級,我則順利拿到二年級課本。
還發(fā)生了一件“雙喜臨門”的事。我又一次加入了少先隊!礦上學校是一年級第二學期的六一兒童節(jié)舉行入隊儀式。老師經(jīng)常敲打不好好學習或上課搗亂的學生,表現(xiàn)不好不讓入少先隊。記得她訓一個女同學,“別人戴領巾,你戴紗巾!”大家很緊張,我則有些得意,告訴同桌自己已經(jīng)入隊了,但沒人相信。六一前,我忐忑不安地告訴老師,我在老家已入過隊,老師仿佛沒聽到一般,我也不敢再說。六一節(jié)那天,我又一次被二年級的同學戴上紅領巾。幸好不算隊齡,否則我該從哪年算起呢?但我依然很高興,因為學校要求,統(tǒng)一穿白襯衣、藍褲子、白網(wǎng)鞋,一樣衣服的同學站滿一操場,比農村學校是氣派多了。從此,白襯衣、藍褲子、白網(wǎng)鞋成了六一節(jié)的標準裝束。六一也是我最喜歡和盼望的節(jié)日,因為進了好學生的行列,每年六一都被評為“三好學生”或“優(yōu)秀少先隊員”,可以拿到一張貼在墻上的獎狀,以及鉛筆、卷筆刀、本子等獎品,而且不是因為胖,完全憑實力。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