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告別都是悄無聲息

默默安然

作者有話說：愛一個人最好的結(jié)果是什么，是無論結(jié)局怎樣，都在愛那個人的過程里變成了更好的自己。單方面來說，女主做到了這一點。她為了追尋一個人的背影，努力地跑，后來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她追尋的只是自己的幻覺，而那個人，已經(jīng)被自己遠遠落在了后面。被一個人愛著，會感覺到壓力嗎？也許會吧，但有的人會把壓力變成動力，而有的人會選擇連那份愛一起消耗掉。男女主兩個人一個追尋著棋逢對手的樂趣，一個想要甘拜下風(fēng)的穩(wěn)妥，于是最終他們走上了全然不同的路，再也沒有交會點。

我好像是把多年累積的眼淚，找了個缺口，全部流盡了。

而那個缺口，是周野沒錯。

1

盛夏的夜晚總是特別漫長，吃過晚飯?zhí)爝€沒有黑，一整天晚上的時間對于我來說，只有一件事好做。我端起木質(zhì)棋盤，上面放著兩罐實心的玻璃棋子，十分練臂力，不過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穿過有一口長滿雜草的荒水井的院子，我輕車熟路推開一扇門，對里面喊：“來吧！”

周野坐在小板凳上，拍了拍身前的桌子，一副等了好久的模樣。

一局棋下了一個小時二十幾分鐘，最后是周野落子認輸。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卻沒有什么心滿意足。

周野在讓著我。即使他盡量表現(xiàn)得沒有破綻，可我實在太了解他，也太了解圍棋了。

我和周野同在一座職工大院兒里長大，我們兩家的屋子，是一個小天井的斜對角。我四歲開始上圍棋班，但始終也達不到什么高度，最后也不過落個愛好。圍棋太難了，當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不過剛剛走到門口而已。

但周野比我有天賦，老師是這樣說的，如果我算走到了門口，那他肯定已經(jīng)進門了。但他仍舊總是輸給我，我們除去周末以外，每晚下一盤，兩周加起來，一定是五比五，十分無趣。

可我還是樂此不疲地和他下棋，一是除他以外，身邊再也沒有會下圍棋的人；二是，除他以外，我也不想找誰浪費時間。

人活著一多半的時間都是在浪費，但找到一個愿意長期在一起浪費時間的人仍舊不容易。我覺得我很幸運。

當然，我并沒有和周野講過。

我想再等一等，等更合適的時機。

“后天你來送我嗎？”我把棋子收回罐子里，響起噼里啪啦的聲音，我卻不覺吵鬧，只覺悅耳。

“當然，”周野明知故問地瞪了我一眼，“這還用問！”

我忍不住笑起來，端著棋盤準備回去，站到門口，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周野一米八幾的個子，坐在小板凳上，腿蜷縮著，十分狼狽。但他還是故作輕松，擺出一個不知所謂的pose，對我揮了揮手。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如常，于是我又將到喉嚨口的話咽了回去。

我堅信好事不怕等，反正就是后天。

2

后天我出發(fā)去上海。

我的高中生涯結(jié)束得比大多數(shù)人早一些，離高考還有半年，一個清早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可以回家了。我還以為自己犯了什么錯，緊接著他把復(fù)旦大學(xué)的保送錄取通知交給了我。

后來想想，當時我的冷靜簡直不可思議。我只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只有一個念頭，我要趕緊回家。我沒掉一滴眼淚，只是對老師說了幾聲感謝。然后我連教室都沒再回去，徑直跑出了學(xué)校。

我知道其實回家也沒用，父母都上班去了，早上的院子里幾乎是沒有人的。但周野在，他在坑洼不平的磚石地上練習(xí)滑板。那塊滑板是我和他一起轉(zhuǎn)了好多家店挑出來的，酷得非比尋常。

“咦，怎么回來了？”距離我背著書包出去，只過了兩個小時，他自然驚奇。

我從書包里掏出通知書，“啪”地一下舉到他臉前。他也只是挑了挑眉，說：“行啊，不錯嘛。”

“那是?！?/p>

我把書包甩進屋里，然后出來讓他教我滑板。這是他一早答應(yīng)我的，等我不需要為了高考分神時。

“要護具嗎？”周野問我。

“不用，我運動神經(jīng)又不差?！痹捠沁@樣說，我一腳踩上去，滑板比我想象的要靈活，我還是被帶得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倒下去。周野眼明手快，一把撐住了我的背，踩停了滑板。我的臉立刻臊得通紅，他卻還是繼續(xù)揶揄我：“看吧，逞強吧？”

我不服氣，狠狠咬住下唇，想推開他再去試。周野卻攥著我的手臂沒松開，將滑板推回來，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你啊，這不服輸?shù)钠馐歉l學(xué)的?！?/p>

跟你唄。我沒說出口。他一直抓著我，讓我一點點習(xí)慣了節(jié)奏，也習(xí)慣了他手掌的力道與溫度。

拿到保送通知的那一刻，我知道我長大了。為了能早長大這半年時間，我?guī)缀跗戳嗣?。我和周野之間不再有距離了，我歪頭看著他的臉，心中只覺得圓滿。

如果要給我的人生選一個導(dǎo)師，那必然是周野。他比我大三歲，我因為他去上圍棋班而去學(xué)圍棋，我因為他初中保送、高中保送，所以拼命去走他的路。我只是想讓大家看到我的成績，就會說“這個院子里倒是出了周野和孟彤兩個高才生啊”，這樣我的名字就會和他名字一直被擺放在一起。

這條路，我追得辛苦，但我是那種只要有目標就不在意過程，咬緊牙關(guān)往前沖的人。以至于其他人只看到我想做的事都會做到，便以為我輕輕松松不痛不癢。不過我也懶得辯駁，因為周野肯定也是這樣的。

只可惜的是，當我拿到復(fù)旦的保送通知，以為終于可以和周野同校時，他已經(jīng)拿到了倫敦大學(xué)的研究生錄取通知。他永遠比我走得更快。

但我并不覺得沮喪，畢竟，我18歲，他21歲，我們的人生剛剛開始。

這種年紀，對于走在頂峰的我們來說，不是只差段糾結(jié)的戀愛來裝點了嗎？

3

因為是好事，機場送別也沒有什么悲悲戚戚。我自幼獨立，爸媽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我和同學(xué)的關(guān)系不好不壞，所以提前出校園的我，自然也沒有誰會特意來送了。

除了周野。在爸媽眼里，他算是我半個哥哥，他們從未懷疑過什么。

所以早上出門的時候，周野就跟著我們一起來了。準確地說，是他開車送我們來的。他坐在駕駛座，我坐在副駕駛座，恍惚間，我覺得我們是一家人。

但我很清楚，如果不是他剛好這幾天在國內(nèi)，我不會有這個機會，我必須把握。

“到那邊，記得還是學(xué)學(xué)地方話，對你在學(xué)校生活有益處。”周野叮囑我，“我有給我認識的人打招呼，到那邊有人照應(yīng)你。”

我“嗤”了一聲：“我哪里需要別人照應(yīng)?！?/p>

“逞強吧你就！”他伸手戳我額頭，爸媽也在背后跟著笑。我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

讓爸媽走開是不可能的，我只有當著他們的面說了。福禍難料，可能是煙花，也可能是炸彈。不過不說出口，我是沒辦法心平氣和過安檢的。

“我有話和你說?！蔽姨痤^，鄭重其事看著他。

周野有點詫異，抬了抬眉毛，示意我說。然而就在這時，響起一陣清晰的歌曲聲，周野從口袋掏出手機，對我打了個抱歉的手勢，然后就走遠了。

我始終注視著他在遠處講電話的背影，但他的電話講得太久了，我的時間不多了。

“快進去吧……”爸媽催促著我。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周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了頭，手機因此和耳朵分開了一塊距離，我清楚地聽到對面女孩子邊說邊笑甜甜的愉快的聲音。

頭腦中有幾秒的空白，是完全的，白光一閃的那種。但我引以為傲地自持讓我硬生生冷靜了下來，我掰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機壓下來，握住了手機聽筒。然后我用略微有點快，但他肯定能聽清楚的語速說：“我喜歡你。我走了?！?/p>

說完，我大步流星過了安檢，甚至沒來得及再和爸媽揮別。我不能回頭，回頭就輸了。

我不想輸給他。

即使是我意識到如果對方只是個普通朋友，而有個馬上就要去往遠方的人等在身后，他不會講那么久的話；即使我意識到那女生的笑聲愉悅中帶著撒嬌；即使我意識到我終究還是晚了。

但我不想輸給他。我要在最后，拋給他一顆炸彈，然后讓他注視著我絕塵而去的背影，糾結(jié)著我何時會按下引爆器。

4

只是我并沒有打算按下引爆器。如果周野再不出現(xiàn)，我也無可奈何。

但他出現(xiàn)了。

大一的第一個學(xué)期即將結(jié)束，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回家。如果我不回去我想留在這里讀雅思，我要考倫敦大學(xué)，就算我考上時周野已經(jīng)走了。沒關(guān)系，人要善始善終。但是爸媽十分希望我能回去，所以我始終沒有做好決定。就在這時，我突然接到了周野的電話。

“我現(xiàn)在在學(xué)校里呢，有空出來見我嗎？”他語氣輕松，似乎已然忘了分別時的情形。

“行，你等會兒?！?/p>

我不緊不慢地收拾著東西，在鏡子前薄薄打了一層底妝，連睫毛膏都沒有涂。我讓周野在那里等了十分鐘。

但顯然他完全沒在意，我到那里時看到他在和一個女生說話，笑得非常開心。我皺了皺眉，他的那一屆人應(yīng)該大多不在學(xué)校了，所以和他說話的應(yīng)該是后輩。我的火氣一下子就大了起來，揚聲喊了句：“喂！”

周野回頭看了我一眼，向那個女生揮了揮手，走到了我的面前，語氣懶散：“變成大學(xué)生半點也沒變嘛?！?/p>

“你想讓我怎么變？”我認真地問他。

他愣了愣，突然一笑：“不用變，這樣挺好。”

我們一起從學(xué)校里慢悠悠穿過，很顯然他是有目的的，我也就沒有問，隨著他走。氣氛很糟糕，怎么會這么糟糕呢，我們兩個一起長大，從來沒有這樣過。我知道這樣不行，還是先一步打破了僵局：“你怎么又回來了，機票便宜??？”

“不管便不便宜，該回也得回??！”我們走出了校門，我漸漸意識到他要帶我去哪兒。從前他一直和我說，復(fù)旦大學(xué)周圍有一家非常正宗的川菜館，是他的導(dǎo)師贊不絕口推薦很多次的。他答應(yīng)過我，要帶我去吃。

那是家比我想象要小的館子，但人超級多。店里的口水雞是招牌，幾乎每桌都有，周野居然點了兩份。他吃了一口，由衷地感嘆：“唉，真是想死了?！?/p>

我凝視著他的臉，他裝得特別好，就好像真的是來吃飯的。我原本可以和他耗一耗，可我心里前所未有地焦躁，實在不想浪費時間。

“你到底干什么來了？”我開門見山地問他，筷子都沒有拿。

他的手頓了頓，終于還是撂下了筷子，擦了擦嘴，抬頭看我。他的眼神里有一種刻意的認輸，就像每次下圍棋時他說“我輸了”一樣，是假的。

“孟彤，我一直是拿你當妹妹看的。”說實話，他說出這種話讓我有些失望，“在你那天和我說之前，我完全沒有往那方面想過?！?/p>

“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所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妹妹，都是耍流氓?！?/p>

他笑了：“我說不過你。不過我思前想后覺得依你的性格，這事情不說清楚，以后我們也尷尬，所以我還是來了?！?/p>

這是一種熟悉的套路，下棋的時候他總是不動聲色，繞著圈子，在周圍擺一個不著痕跡的陷阱，這陷阱里的不少細節(jié)還是我自己填的，最后他只需要輕輕放一枚棋子，我就從天堂到地獄，滿盤皆輸。

我不能讓他把這個陷阱擺好，我不能讓他說出明確的拒絕。

于是我站起來，上半身探過桌子，吻住了他。我是睜著眼睛的，所以將他的慌張一覽無余。

至少這點上，我贏了。

“之前的話當我沒說過。”我直起身，“我想起還有事，先走了。哦，對了，你回去跟我爸媽說，我這次放假不回去了。”

我以鎮(zhèn)定的身姿走出店門的范圍，然后以跑一千米的勁頭，往學(xué)校里面跑去。迎風(fēng)，風(fēng)生猛地灌進肺里，很快我就覺得呼吸生疼，但我沒有停下來，我覺得我只要能越過疲勞的極限，就能越過周野帶給我的挫敗。

但這次并沒有，我跑回宿舍時累得干嘔，蹲在衛(wèi)生間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發(fā)抖。我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從此以后，我連端著棋盤再去找他都不行了。

他看我的眼光不會和從前一樣了，這明明是我一直想要的結(jié)果。事實上我是甘愿輸給他的，但唯獨這件事，讓我痛不欲生。

小學(xué)四年級之后，我第一次流眼淚?？缭绞甑木嚯x，卻又是因為周野。

5

從小我爸媽就對一件事感到慶幸，那就是我不愛哭。嬰兒期我就十分不愛哭鬧，父母甚至懷疑過我有什么問題。但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很顯然，我不懂什么委屈，我對這個世界的平常心來得過于早了。

他們想去送我學(xué)什么，我就去，也都能學(xué)得很好，直到他們不愿意再送我去。不去，我也不覺得有什么可惜。從四歲起我開始學(xué)圍棋，其實爸媽非常不愿意，學(xué)學(xué)美術(shù)音樂，他們尚且覺得有用處，但圍棋他們只覺浪費錢。但看在我第一次那么堅持，而且少年宮離家不遠，當時已經(jīng)上小學(xué)的周野可以陪著我一起去，他們才同意。

從那時起，周野就獨自牽著我的手去少年宮，當時我們，感覺像是一個大人一個孩子。我用最快的速度，從幼兒班升到少兒班。我是班里年紀最小的，他們都不和我玩。周野陪我下了一盤又一盤。

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我自然而然和周野念了同一所學(xué)校，只可惜我們始終差著三年，永遠都不在一個樓層。不過他常常來看我，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候，他會從我的樓層經(jīng)過，透過后門窗子和我打招呼。那時候，同學(xué)會說：“看，你哥哥！”

“他才不是我哥哥！”

但仔細想想，周野確實一直在扮演哥哥的角色。直到，我三年級，他六年級，他要畢業(yè)了。我突然意識到一點，我將永遠也追不上他。因為他初中畢業(yè)，我小學(xué)畢業(yè)；他高中畢業(yè)，我初中畢業(yè)。

意識到這一點后，我不高興了好久，誰都不知道為什么，連周野也問我：“怎么了？班里有人欺負你？被老師罵了？”

“沒有。”

“那……”

“我成績不好。”當時我的成績確實不好，但不是那種需要父母著急的程度，可以說在當時的年紀，我的成績其實是足夠應(yīng)付的了。但我早早地有了危機感，超出了我的心理可以負擔(dān)的。

果不其然，周野也覺得奇怪：“你成績還可以呀?！?/p>

“比你差得遠呢?！蔽覒崙嵉卣f。

“沒必要比吧，”他拍了一下我的腦袋，“成績又算不了什么?！?/p>

成績當然重要，成績決定了日后的路，但我想的不是未來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是我和周野日后要走的路。

從那一年開始，我對成績上了心。我用了一年的時間，自學(xué)六年級乃至初中的教材，我要跳級。當然在之前我沒和任何人說，我只是默默刻苦著，當我說出這個訴求，爸媽驚訝極了。不過這自然是件好事，成功了學(xué)費也能省出不少，他們自然樂意。

我自信滿滿。但結(jié)果是，我失敗了。校長對我說，不支持我跳級，因為他覺得這樣并不是對我好。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分數(shù)夠不夠，但顯然爸媽被說服了。

那天我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根本停不下來。我好像是把多年累積的眼淚，找了個缺口，全部流盡了。

而那個缺口，是周野沒錯。

知道了何為求而不得，努力不一定有回報，非但沒打消我的斗志，反倒讓我有了病態(tài)的執(zhí)著。我心里的那個缺口一直都沒有愈合。

我一直以為，只有和周野在一起，才能痊愈。

6

雅思我考了三次才過，因為我確實急于求成，一直到大三伊始才徹底搞定，然后我忙不迭地去申請倫敦的幾所排名靠前的大學(xué)。我太過忙碌，以至于復(fù)旦的櫻花開了，我都沒有停下來細看。

家鄉(xiāng)一株櫻花樹也沒有，用來報春的只是院外不知誰種下的稀稀落落的桃花。我和周野曾經(jīng)約定過要去日本看櫻花，當然那還是我們都很無知地認為只有日本有櫻花的年紀。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了，很多事情沒必要走那么遠。

又或許是，我們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

申請結(jié)果還沒下來，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媽媽并不常常給我打電話，她和爸爸一直習(xí)慣于給我足夠的時間與空間，讓我做想做的事。所以她突然在工作日的白天給我打電話，讓我心里咯噔一下，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

“彤彤啊，現(xiàn)在有空嗎？”好在她的語氣很輕快，我陡然就松了口氣。

“沒事。怎么了？”

“你還是要申請倫敦那邊的學(xué)校嗎？要不要稍微離家近些呀！”媽媽開門見山的話卻讓我一愣，“我知道之前你想去倫敦是因為有周野在那邊，有個熟人總是好的嘛。但現(xiàn)在周野不在那里了，你一個人人生地不熟的，我跟你爸越想越不放心?！?/p>

“周野為什么不在那里？”

周野不會那么快就回來，這是肯定的。我不懂媽媽為何會這么說。

“咦，你不知道嗎？”媽媽并不知道，在那次見面后，我和周野的聯(lián)絡(luò)就變少了，我不?；丶?，回家也遇不到他，媽媽接著說，“他被學(xué)校開除了。”

“什么！”

我正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路上的人不少，我突然驚叫著停下，身后的男生險些撞到我身上。好在他反應(yīng)靈敏地跳開，轉(zhuǎn)身罵了我一句?？晌揖尤贿B他罵的什么都聽不到。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電話上。我聽著媽媽說：“好像是他在學(xué)校里打架，傷了人，被學(xué)校勒令退學(xué)了?！?/p>

這不可能。即使是小時候，他也從未無理取鬧過。他很冷靜，他不可能在異國他鄉(xiāng)引起事端。除非……除非有什么例外。

放下媽媽的電話，我撥了周野的電話。心慌讓我感覺腿軟，我隨便找了個花壇邊坐下來。

第一通電話沒有接，很好，我開始打第二通，正好可以借此想想該如何開口。我試想了很多種可能，但萬萬想不到的是周野接起我的電話，和往常沒有任何區(qū)別，平和中略帶著點驚訝地問我：“喲，怎么了？”

我所有的話都被堵在喉嚨口，噎得一聲也發(fā)不出。

“哦，你知道了?。　闭f完這句，周野停了停，再次換上了不在意的語氣，“也沒什么啊，我也不在意那一個文憑。”

“不在意？”

“嗯。”

他的語氣十分肯定，我想質(zhì)疑怎么會不在意，都拿不出勇氣。正在這時我聽到他那邊有人說話，他似乎分了神，緊接著對我說：“我過兩天就回國，到時候見面再說吧。”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我對著手機屏幕呆滯了許久，緩不過神來。

那種感覺根本無法形容，就像面前坐著一個和你認識的人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人。一種自然的熟悉感后面，卻有加倍的尷尬與防備。

即使是隔著手機，我仍然覺得那不是我之前認識的周野。

我狂奔回宿舍，訂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然而就在我奔赴機場的途中，郵箱里傳來新郵件的提醒，點開來，是倫敦國王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

這世上，似乎真的從來不缺什么陰錯陽差。我站在機場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看著里面的自己。我是個從小到大模樣都沒怎么變的人，媽媽常常拿著我?guī)讱q時的照片跟人說現(xiàn)在的我看上去和那時一樣。

但在這一瞬間，我覺得鏡子里的自己，也變了。

7

最終還是我先到家，在家里待了兩天之后周野回來了。是個周末，爸爸清晨在院子里練太極，我剛起床，就聽到他喊：“喲，周野回來啦?！?/p>

“叔叔，又練太極呢?！?/p>

我趕緊往門口跑，剛拉開門就聽見爸爸的后一句：“這是……女朋友？”

“啊……嗯?！?/p>

我的手僵在門把手上，門只拉開了一條縫，透過那條縫，我看到周野拉著行李閃過，身旁跟著個穿短裙的女孩。他們一起進門去了。

一起……

重新把門關(guān)上，我一點點蹲下去，跪坐在地上，頭頂著門框，最后仍不忘暫時鎖上了門。我咬著牙，無聲地哭了。

不用再問什么，沾上感情這種事，一切都說得通。他因為另一個女孩，將我十幾年的努力，化作了塵埃。

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走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天井，聽得出周野家很熱鬧。他家的燈全亮著，里面?zhèn)鱽須g笑的聲音?？梢韵胍?，周野的年紀正好，帶一個女孩回家，是喜事。很顯然，那個女孩也十分討人喜歡。

窗口的燈火，和外面的天井，仿佛是兩個世界。天還沒有徹底黑下去，我卻覺得周圍伸手不見五指。

就這樣一直坐著，直到周野家的屋門開了，我迅速跑開，也不知道有沒有被看到。周野帶著那個女孩一起走了，很晚很晚才一個人回來。讓我沒想到的是，他還來了我家。

“我們出去吃個夜宵?！蔽腋謰屨f，他們也沒說什么。

兩個人走出院子，周圍并沒有什么吃夜宵的地方。我倆沿著熟悉的街無聲向前走了好一陣，我終于停下了腳步。他比我停得慢一點，半側(cè)過身，看著我。我突然想起今晚是超級月亮，就在他的身后，有一輪大得可怕的不真實的圓月，只來得及看一眼，我竟快要落淚。

“我考上國王學(xué)院了。”

周野居然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他的表情讓我詫異之后又神傷，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我自以為的優(yōu)秀，在他眼里似乎根本一文不值。

“那不錯啊，”他反應(yīng)過來，給了我一個敷衍的笑容，“不過我就要回來了?！?/p>

“真的不念了？”

“嗯。”他只是應(yīng)了一聲，沒有多余的解釋。

我不死心，繼續(xù)追問：“是為了……朋友？還是……”

“嗯。”

永遠無法撬開一個執(zhí)著于裝傻的人的嘴，在他第二次敷衍我時，我認輸了。我們只是走向月亮，但永遠不會靠近。太晚了，街上的人出奇地少，只有樹葉唰唰的聲音。我有種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的錯覺。

于是我再次停了下來，跟他說：“我想和你下盤棋。很久沒下了?！?/p>

我原以為他會說改天，或者我們現(xiàn)在回去，但他只是撓了撓頭，說了聲“好”，轉(zhuǎn)身就往回跑。我抬腳剛要跟，他突然扭頭對我說：“你就待在這兒別動。”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也許他是不想讓我再像從前一樣進他家的門。我在黑黑漆漆的街邊坐下來，看著時間等著他。他來回用了將近二十分鐘，回來時氣喘吁吁說不出話來。圍棋不像象棋，一個盒子就可以了。圍棋太多太重了，簡易的我又沒有手感。因此他端著棋盤和棋子跑過來，手臂累得已經(jīng)抬不起來。我接了一下，發(fā)現(xiàn)比我家那套還要重。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就是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都是我?guī)е迦フ抑芤?。我甚至沒有想過他家是不是本身就有一套，其實仔細想想，一定是有的，可我習(xí)慣了。習(xí)慣這件事，有時候是一切的病因。

我和周野席地而坐，路燈昏暗，似乎還不如月光。我們在月光下下棋，這一生可能都不會有這樣風(fēng)雅的時候了。但我心里想的只有輸贏。

“我要你發(fā)誓，不要讓著我，我們正式比一次?！?/p>

“好。”周野答應(yīng)得很輕易。

沒想到這盤棋只下了四十分鐘就分出了勝負，我贏得前所未有地容易，以至于我完全蒙了。我盯著他的臉，但這次我什么都看不出來。他只是輕輕笑了一下，說：“你看，我就是贏不過你?！?/p>

或許我從來也沒看出來過，我能看穿的，只有我的自以為。他一直是實打?qū)嵉剌斀o我，只是我不想贏。

想到這兒，我突然一陣脫力，仿佛靈魂暫時脫離了身體，俯視著下面生疏的，各懷鬼胎的我們。

但那也不過是一瞬間的恍惚，下一秒，我還是活在這個再也沒有人走在前面的世界。

8

按理說，我和周野的故事應(yīng)該停在這里。不過是年少的一場崇拜，也不算無所獲，至少將我引向了一條很明朗的路。

我常常想，要是停在這里，就好了。

在短暫的猶豫后，我還是奔赴了倫敦。我在倫敦過得很好，一年多以后，和一個白人男孩產(chǎn)生了一些化學(xué)反應(yīng)。起因是我在圖書館看棋譜，而他對圍棋十分著迷，于是我們攀談起來。我教他下棋，進展緩慢，但他從未埋怨。

我開始覺得，這樣的關(guān)系，也不錯。

一次眾人郊游，另一個同學(xué)的朋友正好是倫敦大學(xué)的，并且我沒記錯的話，和周野是同系。想到這個之后，我開始心不在焉，終于找到機會，婉轉(zhuǎn)地向她開了口，說我有個朋友應(yīng)該和她同系。

但當她聽到周野的名字，斬釘截鐵毫無停頓地回答：“沒有啊，系里沒有這個人?！?/p>

“會不會是人太多你不記得……”我的背后一陣發(fā)麻。

“不會的，全系的亞洲人只有五個，我怎么會不記得?！?/p>

“那前兩年，有沒有打架被學(xué)校勒令退學(xué)的？”

她滿臉驚訝：“當然沒有?！?/p>

那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我都記不清楚了。我處在半夢游的狀態(tài)一整天，大腦拒絕思考。周野究竟騙了我多少，我根本不敢想。

但這件事終究要攤到明面上來，我不可能不弄清楚。在糾結(jié)一個多月后，我終于找假期回了國。

我沒有回家，拖著受時差影響疲憊至極的身體坐在機場給周野打電話。他聽到我突然回來，很驚訝。但當我叫他來機場找我，他遲疑了：“一定要今天嗎……你先回去休息比較好吧。”

“我有話要和你說，不說的話回去我也睡不著?！?/p>

“我……沒在，”頓了頓，他說，“沒在本地?！?/p>

“你說的謊越來越蹩腳了?！蔽揖尤惠p輕地笑出了聲，雖然感覺自己要憋死了。

電話那頭一直沉默著，十幾秒我卻感覺特別長。我們仿佛在比著誰先妥協(xié)。最后，周野嘆息一般地說：“孟彤，你要不是這么聰明，我真的會喜歡你的?！?/p>

清晨的機場還是安靜的，一伙鴿子從低低的空中飛過，在玻璃窗上落下一片影子。我只覺得有塵埃紛紛落下，將我埋了一半。

當我費力拔出腳來，抖落身上的失望，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地輕松。我對周野說：“當你對我說出這句話，我就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p>

放下手機的那刻，周野似乎說了什么，但我真的沒聽清楚。我已經(jīng)不在意了，不在意到自己都有些驚訝。

我吃了個早餐，還是決定回家。因為即使遇到周野，我也可以不動聲色了。

因為我徹底地，將他甩在身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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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收到了周野傳給我的郵件，字數(shù)很多，我只是粗略看了看，順手就刪掉了。

大意只是他并沒有考上倫敦大學(xué)，申請了兩次都被拒絕了。但他選擇不和任何人說，托留學(xué)機構(gòu)找了一所錢交夠了就能念的私立校讀。他父母都不懂英文，很容易就被糊弄了。至于女朋友，是在那次他來復(fù)旦與我見面之后才認識的。

我的吻讓他徹底放棄了我。

他為什么會這么做？他好像是說，因為我追得太緊了。他不想讓我失望，但他太累了。

我真的沒有仔細看，我不想仔細看了。人總能想出各種各樣的借口，但重要的永遠是真正做的。

如果他當時說了實話，我會怎樣，我也不想假設(shè)了。

與其想得太透徹而索然無味，我寧愿把曾經(jīng)崇拜他的我，與曾經(jīng)真的值得崇拜的他，一起留在時光里。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