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浩
黃金明寫“鳳凰村”,內在于現代性背景下空心化的鄉土之殤。作為鄉土之子,黃金明以“鄉土三書”書寫尚有余溫的鄉村記憶與正在消逝、解體的當代鄉土相互糾纏的復雜況味。《田野的黃昏》連同之前的《少年史》《與父親的戰爭》構成了黃金明紙上還鄉的長篇散文三部曲。
黃金明書寫鳳凰村“金色晚霞般的光輝”和“落日急速下沉的絕望”,“映照出中國農耕文明逐漸崩潰乃至解體的悲愴歷程”。鳳凰村是黃金明成長的粵西小山村,《田野的黃昏》除開篇和尾聲外分別書寫了鳳凰村的“山水”、“建筑”、“植物”、“風土”、“器具”和“生靈”。黃金明為我們留下以鳳凰村為樣本的詩意鄉土的豐盈細節,也留下了鳳凰村荒廢乃至消逝的漸變過程。其間有清澈的河流“裂坑”中被魚咬到腳拇指的情景,也有河流日漸死去的悲哀。這里有屋舍、祠堂、廟宇、學校、橋梁等現實的鄉土居所,也有作者父親—一個充滿浪漫情懷的農民構想的“不存在的房屋”。黃父身上典型地體現了鄉土文明那種前現代性的未分化特征:他和自然打交道,獲得自然的饋贈,在沒有機器的世界上,他創造所有需要的物品。這種既智慧又笨拙的農民當然是典型的鄉土文明之子。“現代”加倍放大了這類人的笨拙姿態和不合時宜。屬于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屬于他們的鄉土同樣正如黃昏房間的光線一絲絲被抽光。有一天,當城市徹底吞噬了村莊,當現代性將鄉土消化為殘山剩水,我們也許會感激黃金明,他在紙上留下了鄉土黃金時代的美麗背景、豐盈氣味和多維度人類學景觀。
村莊,作為鄉土最重要的地理單位,對于它的反復摹寫,事實上關聯著當代中國的精神難題。伴隨著現代化和都市化的過程,鄉土常常成為文學現代性返觀的對象,特別是像黃金明這樣在鄉土的哺育下成長,經歷了由現代批判鄉土到由現代返觀鄉土的寫作者,很可能正處于一種進退維谷的精神困境中:進是全面城市化的現代性深淵,不值贊美;退是故鄉淪陷的破碎鄉土景觀,無可歸宿。可在這種無路可走中他們依然要靠書寫去見證當代和確認自身:“我在紙上建筑另一個村莊的妄想太過徒勞,但這種對抗遺忘的想法讓人安慰”。這種不無感傷頹廢地見證現代的立場在《田野的黃昏》中化為“葉賽寧的憂傷”:
在我居住的遙遠地方,沒有我的田園。故鄉再也回不去了,它就像空中花園在塌陷的烏云中崩潰,一場大雨就要從天而降,像我失控的詩篇。雨越下越大,我沒有回頭。在白茫茫的雨幕中,將有一輛公共汽車開過來將我載走,在鋪天蓋地的雨聲中,交織著葉賽寧的憂傷。
還必須說,《田野的黃昏》的分量不僅來自于它的社會、精神容量,它的文體創制使它完全可以稱為一種全新的散文。作者自稱“以鄉村為主角,在工業時代的背景下,以一個鄉村數十年的繁榮興盛為藍本,從自然學、人類學、社會學、歷史學、心理學及哲學諸角度切入”。作者使用的那么多角度其實最核心的還是人類學的角度,可是黃金明畢竟不是純粹的人類學家,他對鳳凰村的人類學勘探中更彌漫著文學家對“人何以如是”的追問。因此在我看來,毋寧說黃金明創造了當代的長篇“精神人類學”散文。這種散文有別于以往的敘事、抒情、審智散文,它考察的不是某種事件,它的內質不是作者的情性(所謂“散文的背后站著一個人”),而是兼具地理學、自然學、社會學、歷史學等諸多屬性的書寫對象的精神人類學秉性。鳳凰村的人類學尺幅決定了《田野的黃昏》的結構空間。某種意義上說,黃金明是以人類學的方法寫散文,他也是以文學的方式進行人類學考證。這種精神人類學散文無疑是當代散文的獨特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