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
清明返鄉,生出一個強烈的欲望,就是讀杜甫。
少時讀唐詩,喜歡“三李”。李白傲視權貴,張揚自我,可謂飛揚跋扈;李商隱耽于夢境,迷離惝怳;李賀兀兀不平乃遁入鬼域,奇崛而詭異。三人的個性很不相同,共通的地方唯是傾注內心,富于主觀色彩,所以投合青年的口味。杜甫太傾向于社會,嚴謹有余而“浪漫”不足,我甚至懷疑他開始吟唱時就已經衰老了。
其實,杜甫有過一段頗稱意的青春時光。二十歲時,他快馬輕裘,浪游天下,然后進入京都,試圖實現宏大的抱負,“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想不到很快落第,而當時讀書人考不上“公務員”就意味著沒有了出路,他只好咬緊牙關滿滿待上十年,直到寄食的地步?!俺鄹粌洪T,暮隨肥馬塵”是什么滋味呢?他趕緊給皇帝獻上三大禮賦,好不容易賺來一個左拾遺的小官,結果,又因替人說好話給丟掉了。從此,他開始了漫長的漂泊生涯:別兩京,赴同谷,下四川,再出峽而入湘楚,顛沛恓惶,最后在一條破木船上凄涼地死去。
京城是一個政治課堂,在這里,杜甫目睹了以皇帝為首的特權集團的各種劣跡。這時,國勢由盛轉衰,又值安史之亂,然而,無論社會如何動蕩,都不曾使之有所收斂。集權與腐敗是一種共生現象,古今皆然。對此,杜甫在詩作中時有譴責。早先讀過的《麗人行》,寫楊玉環姐妹上巳節在曲江游春宴飲的盛況,記得那時欣賞的是華麗的文辭,其實,它對炙手可熱的權勢集團的諷刺是無比辛辣的。
流亡的道路打開了杜甫的視野,由此,他對底層生活有了深切的感知。他看到“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他聽到“老弱哭道路,愿聞甲兵休”,他寫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述懷》、《北征》、《羌村三首》,以及有名的“三吏”、“三別”系列,以詩的形式為歷史留下忠實的記錄。從前以為杜甫是內斂的,壓抑的,通讀才知道,他其實是深情而又激越的。在詩集中可以看到,詩人常常使用對比的手段,展示整個社會的階級對立、貧富懸殊的嚴重性,控訴人世的不公。像“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通俗的詩句,人所熟知;相似的還有“富家廚肉臭,戰地骸骨白”;“萬姓瘡痍合,群兇嗜欲肥”;“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等等。杜甫大量使用創傷性字眼,這在中國詩史上很少看到。他并不刻意追求傳統的詩意,不考慮所謂的及物或不及物,不拘于格律等形式的教條,雖然他精于此道;實際上他更多地使用古體,尤其是當他為現實生活所壓迫、所震駭,而決意以事實表達不平的時候。
經過安史之亂,一個高度集權的體制遭到根本性的破壞,群體性事件在各地涌現。當今學者普遍視暴力為畏途,而在1000多年前,以“腐儒”自稱的杜甫,居然拒絕跟官府站在一起斥責“暴民”,將亂局的責任坐實到權力者身上?!叭f人尚流冗,舉目唯蒿萊。至今大河北,化作虎與豺?!睘榱藸幦∩鏅?,順民變得如狼似虎,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呢?詩人寫道:“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毕胂肟矗@些“盜賊”原本就是王政之下的臣民呵!又說:“愿聞哀痛詔,端拱問瘡痍”,最高統治者是應當下罪己詔的。但是,一個專制政權不可能具備反省檢討的能力,因為它自恃擁有十倍百倍于小民的合法性暴力,可以隨時動用,直到用盡為止。
“天子多恩澤,蒼生轉寂寥?!倍鸥σ环矫娣Q天子為“明君”,所處時勢為“圣朝”,另一方面,又表示不信任的態度,甚至于失望,說是“白發千莖雪,丹心一寸灰”。正如他以儒家的傳人自許,以“仁”,以“民本主義”作為人生和寫作的最高原則,結果又說“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這里存在著一種矛盾心理。有意思的是,他對統治者的憎惡是分層級的,中央與基層不一樣??梢员容^《麗人行》和“三吏”、“三別”,對基層官員的暴露和鞭撻是何等直接,但對專權的高官,如總理級的楊國忠,處理就講究多了,更不要說皇上。當時還不存在縝密的出版審查制度,但專制意識形態對創作是有要求的,“詩可以怨”,但要“溫柔敦厚”,不滿現實也不要直說。老杜基本上是恪守這個要求的,“激進”有一定限度,畢竟割不掉“第二種忠誠”的小尾巴。
我不敢苛求古人。后來的詩人,事實上并不見得比杜甫做得更好。《詩經》之后,哲理詩起來了,山水詩和田園詩起來了,形式主義泛濫。好在有建安一代詩人,在戰亂和廢墟中守衛了詩歌的尊嚴;而杜甫,正是“建安風骨”的繼承者。在詩歌史上,唐詩是公認的高峰。所謂“漢唐氣象”,盛唐時期出了一批邊塞詩,鼓吹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其實是侵略主義?!侗囆小放u說:“邊庭流血成海水,我皇開邊意未已?!薄肚俺鋈芬舱f:“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杜甫是反戰派,他把老百姓的身家性命看得比“國威”重要,這是了不起的。那時候,國家還不及后來的偶像化,或許這同“朕即國家”的舊公式有關。不過,在世界范圍內似乎也如此,民族國家形成之后,所謂國家主權問題就變得突出了,被濫用原是不足怪的事。
唐詩被稱頌,主要是近體的成就。近體與古體的區別,不僅在于音律、長度等形式方面,還有精神內容的差異。古詩重外界,重敘事,重自然;近體重自我,重抒情,重技藝。當時,印度佛教進來,經禪化而侵入唐詩的骨髓,于是講意境,尚空靈,在絕句中表現尤為明顯?!短迫巳f首絕句》,可以說鏡花水月,一片朦朧。杜甫寫不好絕句。最著名的一首《江南逢李龜年》,到底以對比寫滄桑感,而且也是以“說話風”取勝的。他寫律詩,如《秋興八首》、《春望》、《登樓》等,都滯重得很?!堵劰佘娛蘸幽虾颖薄吩诙旁娭惺请y得瀟灑的,全詩八個句子,亦不過在同一水平面上滑動而已。“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他飛不起來,即使飛起來,最終仍不免落到寂寞的沙灘上。
幸運的是,作為詩人的杜甫得不到王者的恩寵,一生遠離權力,直至淪為平民,不堪貧病的折磨,這樣,我們今天才能讀到如此沉郁感人的詩篇。他有詩懷李白說:“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對一個具有自覺的寫作意識的詩家來說,不失為一種自我慰藉的資本。
杜詩中有大批作于沿途鄉村的詩,那茅屋,稻畦,牛羊,鳥雀……對我這個鄉下人來說,感覺特別親切。農人對季候是敏感的,詩人一樣心有所系,他寫晴日,寫雨天,常常與農事相關。詩中出現各種禽畜,農人的鄰居和伙伴,他們多有可愛的模樣;瓜果菜蔬不說,像葵、槐、蒼耳之類,饑荒年頭常見的,都在詩集里面。詩人自稱“野老”、“布衣”,他詢問并傳遞農夫田父的消息,寫他們的勞作,自己也勞作。其中,有一些詩句寫得非常細膩,溫暖,如:“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渾。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多少詩人的田園詩、憫農詩,都沒有這般飽含生命汁液的細節。這就是杜詩的平民性、日常性;若論深刻性,我想也多緣此而來?!肚即迦住酚幸粋€堪稱典型的戲劇畫面,寫他剛到家時的情景:“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戰亂之際,人命危殆,離家之人是不敢有生還的希望的,一旦相聚,自然驚怪起來。凝練的藝術,往往被理解為尋章摘句的技巧;其實,語言只是敞現,深層卻是生活的發現。杜甫說:“語不驚人死不休?!崩щy的地方,正在于通過個人的生死體驗,對人生的本質意義的發掘和提取。
杜甫是一個儒教原教旨主義者?!皭烹[仁者心”,他講仁愛,在一個差序社會里,他不能容忍強者對弱者的剝奪、凌辱、殺戮。他有一首《朱鳳行》,以山巔的朱鳳自喻:“下愍百鳥在羅網,黃雀最小猶難逃。愿分竹實及螻蟻,盡使鴟梟相怒號?!彼粦謵壶B而憐愛小雀,然而,實際上并無保護弱小的能力;正如他所說,“無力正乾坤”,“至死難塞責”,心中便只有憂傷和愧疚。杜詩是憂傷之詩。所謂憂患意識,確切一點說,杜甫的憂患不在未來,而是迫不及待的現在。當久旱不雨,他寫道,“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黃埃”;當雨天屋漏,他寫道,“敢辭茅葦漏,已喜黍豆高”;當遭遇大水,他寫道,“應沈數州沒,如聽萬室哭”;當秋風怒號,草堂破敗,他寫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詩人的憂憤太深廣,“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對民眾,始終保持一種關懷的熱情。除了杜甫,在中國歷代詩人中,好像還找不到第二個人。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泵看畏掂l,杜甫的這兩句詩,都會不時地從心底里涌出,暗暗地感動著自己。不論如何“瞞和騙”,詩歌史畢竟多少留下一些帶有批判性質的現實主義詩篇,像唐代的另一名詩人白居易寫的《秦中吟》和《新樂府》。不難看出,兩者之間仍然有著質的區別。宋人曾經做過這樣的比較:“或謂子美(杜甫)詩意寧苦身以利人,樂天(白居易)詩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較之,少陵(杜甫)為難。然老杜饑寒而憫人饑寒者也,白氏飽暖而憫人饑寒者也。憂勞者易生于善慮,安樂者多失于不思,樂天宜優?!边@里僅就兩人的境遇而言憫人之難易,其實,白居易作諷喻詩,出發點是“詩可以觀”,供領導層做參考的;杜甫清醒多了,他早已說過:“朝廷非不知,閉口休嘆息”;他后來的詩純然是寫給自己看的,是無人與聞的嗟嘆。
重讀杜詩,與少時的感受極為不同,共鳴中,有一種傾瀉的快意。但是,過后心里仍不免沉墜起來,于是想:一個寫作者,要獲得道德理性固然不易,但保守良知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