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年3月7日晚,當《紅旗頌》《誰不說俺家鄉好》《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等跨越半個多世紀的經典旋律在北京國家大劇院響起時,86歲高齡的著名作曲家呂其明眼眶有些濕潤。這個有著濃郁家國情懷的人民藝術家在耄耋之年推出個人音樂會,既是對自己60年音樂歷程的一次集中檢閱與回顧,更是對那段燃情歲月的深情抒發,正如音樂會的主題所表達的——把心交給祖國。
音樂會以呂其明的代表作、管弦樂序曲《紅旗頌》開場,交響組曲《使命》收尾,其間既有大氣磅礴、開一代先河的史詩性作品,也有《城南舊事》《廬山戀》《雷雨》等洋溢著淡淡哀愁、沉沉相思的電影主題曲和插曲,這些作品濃縮了作者60年的音樂創作精華,勾勒出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生活軌跡和創作歷程。談到此次在國家大劇院舉辦專場音樂會,年逾八旬的呂其明露出孩提般的笑容:“我這次是進京趕考來了,我誠心誠意地來與首都人民交心,為的就是把心交給祖國、交給聽眾,我的作品能打多少分,期待首都觀眾的評判。這次音樂會是我60年音樂創作的合集,從1956年創作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到2015年《使命》第5稿,再到舉辦這次音樂會正好跨越60年。”
革命的熔爐里有藝術相伴
當年,在呂其明為電影《焦裕祿》配樂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在《南方周末》撰寫了文章。那時候,呂其明已經60歲了,但他依然深入蘭考兩個多月,選取了很多河南民間音樂素材,最終采用民間說唱的方式,將富于河南地方韻味和原生態粗糲味道的音樂呈現出來。
1930年5月,呂其明出生在安徽無為縣一個寒士之家,父親呂惠生自1926年從北平國立農業大學畢業后,便回鄉從事教育事業。抗戰爆發時,呂惠生積極參加抗日救亡運動,為家鄉的新四軍江北游擊縱隊募集軍需糧餉。
1939年,第二次國共摩擦初顯端倪,呂惠生也上了國民黨的追殺黑名單。一個漆黑的冬夜,呂其明在極度恐懼中跟隨父母逃離家鄉,經過近一個月的長途行軍,來到新四軍第二師駐地半塔集。到半塔集不久,呂其明的父親就被委派去義征縣抗日民主縣政府當縣長了。
呂惠生曾在日記里寫道:“我之全家,已委托全部生命于革命,革命進則我全家存;革命敗則我全家亡,此已為明顯不易之鐵的事實,我何他慮。”從童年時代起,呂其明的生活和命運便一直和革命緊緊拴在一起。
一天,呂其明家里來了兩位女兵,她們是新四軍二師抗敵劇團的,劇團正在排練三幕歌劇《農村曲》,需要小演員,因此動員呂其明和姐姐呂曉晴參軍到劇團工作,那一年,呂其明正好10歲。母親拿不定主意,就建議他們去義征縣問問父親的意見。呂惠生很干脆:“參軍是好事,讓孩子們到艱苦的環境中、到革命的大熔爐里去鍛煉吧。”就這樣,呂其明光榮地成為了一名新四軍戰士。
到劇團后,《農村曲》開排,呂其明在第三幕中扮演逃難的小毛,沒過幾天,就能把戲里的唱段全部背下來。小毛一上場,那可愛又可憐的形象一下子激起了觀眾的抗日激情。然而,行軍、演出實在太累了,一次《農村曲》為群眾演出時,戲演到第三幕,前奏曲奏響了,卻不見小毛登場,這可把大伙急壞了,到處找人,把后臺都翻遍了,才發現呂其明在舞臺搭起的“山”背后睡得正香。從美夢中被醒的呂其明急忙上場,等他開口演唱時,糟糕,原先可以唱女高音的嗓子竟然沙啞了……從那以后,每次演《農村曲》,團長就派人守著呂其明,防止他又倒在哪睡著了。從參加革命到新中國誕生,整整9年,呂其明從一個10歲的孩童成長為有理想有信念的革命青年,其間歷經艱苦、困難甚至生死考驗。15歲那年,他在一間老農房間里,面對黨旗莊嚴宣誓,成為戰爭年代中的青年共產黨員,從而形成了他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和藝術觀,對他未來的成長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呂其明對音樂產生喜愛、受到啟蒙,也是在這段抗日戰爭的崢嶸歲月里。
1942年的一天上午,天氣晴朗,呂其明聽說他們要去迎接一位教授來劇團指導工作。大伙擁向村頭,不一會兒,從遠處走來一位文質彬彬、瘦弱但精神很好的中年人,后面跟著的飼養員牽一匹棗紅色的馬,馬背上掛著小提琴盒子,呂其明一下就被這盒子吸引住了。團長高興地迎上去,向大家介紹:“這位是作曲家賀綠汀同志。”
后來的三個月里,賀綠汀每天抽出半天給大家講課,教劇團的團員學習樂理和音樂知識或訓練合唱。一晚,皓月當空,萬里無云,農村的夜晚顯得如此安靜,忽然從遠處飄來一陣悠揚的琴聲。呂其明循聲向村頭望去,見一棵大樹下賀綠汀正在拉琴。呂其明輕手輕腳坐在一旁,陶醉在了美妙樂曲里。賀綠汀演奏的是貝多芬的《小步舞曲》,悠揚的琴聲將呂其明引入了另一番天地:“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美妙的音樂。”
一曲終了,賀綠汀發現不遠處坐著的呂其明,走到跟前親切詢問:“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父母在哪里?”當得知他只有12歲時,賀綠汀說:“你現在正是學琴的時候,讓你父親想辦法給你買一把小提琴吧。”
3個月后,賀綠汀去了延安。賀綠汀走了,卻在呂其明幼小的心里播下了音樂的種子,引領他走上了音樂創作的道路。正是在這樣的戰斗生活中,呂其明將自己的一生同民族、同黨、同人民軍隊緊緊連在了一起。
“父親沒有帶給我任何物質上的遺產,卻留給我巨大的精神財富,我一輩子所走的道路都是踏著父親的腳印在前進。14歲那年,我學習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那時年齡小,尚不能完全理解,但我之后從中悟出了兩點:一是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二是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一切文藝作品都源于生活、扎根于生活。15歲時,我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黨教導我做一個無私奉獻、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這幾個重要節點支撐了我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確立了我日后的創作方向。因此,我創作的作品95%以上都是對黨、對祖國、對人民和對勝利的歌頌,我的文藝信條就是為祖國和人民服務。”呂其明說。
生活與藝術不可分割
呂其明坐在他家客廳的一條矮凳上,4只凳腳各裹著一塊黃色小布頭,那是夫人為防止凳腳挪動時發出聲響而扎上的。前些年,呂其明腰椎動了手術,如今每次播放音樂,他都不敢蹲著,就坐在這圓圓矮矮的小凳上,一手拿DVD遙控,一手拿電視遙控,“指揮”DVD機、音響和電視。
一陣忙亂后,電視里出現了指揮大師祖賓·梅塔偉岸的身影,畫面上打出了“《紅旗頌》作曲:呂其明”的字樣。大師一揮指揮棒,嘹亮的小號頃刻間奏響。隨著熟悉的樂曲在這小屋里響起,呂其明手中的遙控器似乎變成了指揮棒,他動情地揮動著手中的遙控器。
那是2007年12月31日,2008北京新年音樂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祖賓·梅塔率領國際一流樂團——以色列愛樂樂團演出了呂其明的《紅旗頌》。幾天后,主辦方從北京專程來到呂其明家,送上由祖賓·梅塔親筆簽名、鑲有一根銀色指揮棒的鏡框,呂其明鄭重地將它掛在客廳墻壁上。一年之后,英國BBC交響樂團在北京新年音樂會上再度演奏《紅旗頌》,指揮家辛奈斯基表示非常喜歡這部作品。
呂其明的音樂作品大都來源于生活。1951年,為大型紀錄片《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創作音樂時,呂其明深入淮北農村工地與工人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在那里搜集了很多地方民歌。1953年,為了寫紀錄片《鞍鋼在建設中》的音樂,呂其明在鞍鋼生活了將近兩個月,在廠房里體驗生活、訪問勞動模范。基于對革命事業揮之不去的情懷和使命,繼《紅旗頌》之后,2012年,呂其明與作曲家陳新光共同為黨的十八大勝利召開創作了一部新的交響樂經典《使命》。整部作品共分為4個樂章,所不同的是《紅旗頌》是一個序曲,體量較小,只有9分鐘,而《使命》體量較大,有序曲、4個樂章和尾聲6個部分,每個樂章都有獨特的內容、結構。這次在國家大劇院演出的版本是在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之后,對《使命》所做的第5稿的修訂,整部作品更深入、更感人。” 在呂其明看來,作曲、搞創作能讓人延年益壽,“我82歲寫就《使命》,85歲寫交響詩畫,只要我的腦子不糊涂,我就不會放下手中的筆。”呂其明動情地說。
說到《紅旗頌》的誕生,呂其明侃侃而談:這是與“上海之春”密不可分。那時,上海音樂家協會黨組是“上海之春”的權威領導機構,由賀綠汀、丁善德、孟波、黃貽鈞、鐘望陽、瞿維和呂其明組成。1965年2月,上海音協黨組在研究各單位報上來的作品時,普遍感到歌頌祖國、人民、黨、人民軍隊的作品不多,質量不夠高。老前輩們建議,由已經創作過《鄭成功》《鐵道游擊隊》等交響樂作品的呂其明趕寫一部作品,黃貽鈞建議曲名就定為《紅旗頌》。這一任務來得十分突然,讓呂其明既興奮又緊張,容不得多想,呂其明接受了這一艱巨的創作任務。“當時,我對歌頌偉大祖國的作品,向往已久,但題材太大,不敢輕舉妄動。如果不是‘上海之春,沒有老前輩們推一把,可能就沒有《紅旗頌》。”呂其明說。
當時,呂其明選擇單主題貫穿發展的三部結構,回首往昔,樂思、靈感、激情洶涌,音符閃動,旋律飄蕩,呂其明不能不動筆了。
在新樂路那棟老式公寓里,呂其明奮筆疾書,短短一周就寫出了《紅旗頌》。《紅旗頌》創作出來后,首先在上海電影樂團排練廳里試奏。那天,賀綠汀等上海音協黨組成員都來了,他們在給予肯定的同時建議刪去兩個樂段:一是人們歌唱紅旗的抒情部分;二是描寫在紅旗下船廠工人熱情勞動的部分,使主題更概括集中。老前輩的見解太精辟了,呂其明沒有猶豫,把《紅旗頌》從15分鐘刪減成9分多鐘,使其更精練流暢。
1965年5月,第6屆“上海之春”開幕式舉行。當晚,《紅旗頌》由著名指揮家陳傳熙指揮,上海交響樂團、上海電影樂團和上海管樂團聯合首演。嘹亮的小號奏出以《義勇軍進行曲》為素材的號角音調及主題音樂,緊接著雙簧管奏出深情旋律,象征著經過斗爭洗禮的人們仰望紅旗時的心潮澎湃。中間的頌歌主題變成鏗鏘有力的進行曲,代表著紅旗下中國人民自強不息、戰斗不止的步伐,第三部分是主題再現,表達出億萬人民盡情歌頌的激昂情緒,尾聲的號角雄壯嘹亮、催人奮進。
筆下的旋律至今回蕩
1956年,26歲的呂其明完成了電影《鐵道游擊隊》的音樂創作,影片中那曲優美動人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廣為傳唱。
電影《鐵道游擊隊》是部戰爭片,激烈的戰斗把整個影片的“弦”繃得很緊,按當時的話說:“革命的英雄主義表現得很充分,革命的浪漫主義卻表現得很少。”呂其明向導演提議,能否為影片創作一首歌曲,從另一個側面表現游擊隊員的樂觀主義精神?導演趙明覺得這主意不錯,同意了。
《鐵道游擊隊》的歌曲按照什么風格寫,是呂其明首先要考慮的問題。生活是創作的源泉,呂其明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看過很多游擊隊員,他們不過是身穿百姓衣、頭扎白毛巾、身掛子彈袋、手持套筒槍的老百姓,因此絕不能把那種洋腔洋調強加在這些“土八路”身上,而應該唱出民族風格濃郁的歌曲。
在創作過程中,呂其明沒有選擇走捷徑:套用一首現成的山東小調,簡單改編成電影插曲,他要重起爐灶,全新創作一曲有濃郁山東風味的歌曲。對于山東民歌,呂其明再熟悉不過,在解放戰爭的三年多里,呂其明隨時聽、隨時記,學習收集了大量的山東民歌。因此,動筆寫作《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時,靈感源泉一下被打開,優美的旋律從筆下汩汩而出。
歌曲開頭,“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抒情而平靜,到了中段“爬上了飛快的火車”時,音樂突然加快,用進行曲的旋律表現出游擊隊員們英勇殺敵的堅韌勁,第三段又回到歌謠體,與開頭四句相呼應,表現其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和對“人民的勝利就要到來”的堅強信念。呂其明創作這首歌曲,就像是打開了一扇閘門,水瀉而出,一氣呵成,非常順暢,僅僅用了一天,《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便問世了。
1999年,已近古稀之年的呂其明相繼完成管弦樂組曲《雨花祭》和弦樂合奏《龍華祭》兩部新作,用另一種方式唱出了他心中永遠的紅旗頌歌。
管弦樂組曲《雨花祭》是呂其明為南京雨花臺烈士紀念館創作的一部共有15個樂章的大型作品。1998年11月,呂其明家里來了三位不速之客,他們是南京雨花臺烈士陵園管理局的領導和工作人員,一進門,他們就提出要請呂其明為擴建后的紀念館譜寫背景音樂。
呂其明沒有細想,對三位客人說:“我是烈士的后代,為烈士紀念館創作背景音樂義不容辭,我一定把它寫好。”當客人問他有什么要求時,他說希望再到雨花臺烈士紀念館瞻仰學習,還與紀念館“約法三章”:一不取報酬;二不住高級賓館;三不接受媒體采訪。
幾個月后,呂其明在南京一個部隊招待所里住下來,步行5分鐘到雨花臺。每天雨花臺一開門,他就跟隨觀眾進入,體驗普通觀眾的心情,思考應該創作怎樣的音樂,同時閱讀了大量烈士的英雄事跡。經過半年緊張而艱苦的寫作,一部深沉委婉、令人思緒萬千的管弦樂組曲誕生了,它就是《雨花祭——獻給南京雨花臺烈士紀念館》。
1999年10月,擴建后的雨花臺烈士紀念館重新開館。紀念館里,有一處呂惠生的陳列專柜,那里陳放著呂惠生的遺物和照片等。紀念館把呂其明捐給他們的《雨花祭》總譜陳放在呂惠生的陳列柜里,《雨花祭》總譜前的說明紙條上寫著:“呂其明同志系呂惠生烈士的長子。”看著這張紙條,再抬頭看著父親的遺像,呂其明熱淚盈眶:“父親在天有靈,會很欣慰。”
創作完《雨花祭》,呂其明意猶未盡。恰巧這時,上海交響樂團總經理陳光憲向作曲家委約創作一部作品,以紀念新中國成立和上海解放50周年。
呂其明欣然應允,生活再一次給了他靈感和激情。在構思弦樂合奏《龍華祭》時,呂其明眼前浮現出慘烈的戰爭場面,他說:“解放上海的戰役中,7000多名指戰員壯烈犧牲,長眠在龍華這片熱土。50年過去了,當人們慶賀新中國成立50周年時,不該忘了這些先烈。”呂其明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揮筆寫下:“龍華祭——獻給為解放上海而犧牲的烈士們!”
在這部《龍華祭》里,呂其明全部用弦樂來表達對烈士的緬懷紀念之情。這部作品與《雨花祭》構成了姊妹篇,它在思想主題上承襲《紅旗頌》的主題和精神,成為熱情謳歌黨、贊美祖國和頌揚人民的不朽音樂詩篇。
離休后,呂其明把為部隊服務當作一項重要任務。在朋友的幫助下,數年間,呂其明行程萬里,走遍祖國的東西南北,義務為部隊創作了近30首軍旅歌曲,如《空軍長春飛行學院院歌》《合肥炮兵學院院歌》《解放軍第一軍第一師師歌》《云南邊防雷達旅旅歌》等。
呂其明幾十年來如一日,勤奮耕耘,曾經陸續為《鐵道游擊隊》《城南舊事》等200余部(集)電影、電視劇作曲,同時創作了管弦樂序曲《紅旗頌》等10余部大、中型器樂作品及《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誰不說俺家鄉好》(合作)等300余首不同體裁和形式的聲樂作品,榮獲數十項音樂創作獎,如故事片《城南舊事》音樂獲第三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音樂獎;《紅旗頌》被評為20世紀世界華人音樂經典,他本人電影百年華誕紀念活動中,獲中國電影音樂終身成就獎;在上影60周年活動中,獲得“杰出電影藝術家”稱號等。
“為祖國、為人民而寫作,對我來說,絕不是過時的口號,而是終生的崇高天職和神圣使命。”
如今,在呂其明美琪大戲院附近的小房間里,時常能聽到各種旋律傳出,只是人們還不知道呂其明會為這些音符起個什么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