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子
“所有的種植都黑暗。”這是《野生的桃》第四句。
寫出這一句詩,我有點著迷。是的,我越發著迷創造一些決絕的句子,崩潰的句子,沒有退路的句子。這一句就是。
這是一句不講道理的句子,我不允質疑,發生反叛。你必須跟著我的意志走,跟著我的情感走。是的——“所有的種植都黑暗”!
這不是語言的選擇,而是對語言下所關注的事物發生的,獨裁式的處決。我有這樣的權利,我有這樣的自由,我有這樣的氣度和高度。我是我自己詩歌的統領者、締造者和反叛者。我統領著我的主題,我的句子,向著我內心深處的黑洞,一次次撲倒。
有時候,殘忍就是一種氣度和高度。
“所有的種植都黑暗”排除了唯美,排除了對農業文明的詠唱和贊美,是對農業文明的一次個人判斷和確認,是對勞動和勞動對象之間的那種深層關系的確認和判斷。更是一種表態,詩人不需要復制風景,只需要表態。詩人需要高舉語言的旗幟,果斷地對面前的事物俯身俯身再俯身,然后發出孤注一擲的號叫。
接著說。
種植的工具是肢體,種植是一種本能。種植具有重復性,肢體反復負重、舉高、輪回、扭曲;無限度消耗,直至身體殘疾、破碎。流出汗水是一種黑暗。鹽堿是一種黑暗。
種植的深度是黑暗。土地的深度是黑暗。
土地上的種植已經發生,還在發生。所有的種植都黑暗。
我曾經在很小的時候,被父母帶到大田,放在他們腳邊。他們一邊掘地一邊看護著我。我那么小,一邊看他們掘地,一邊在土坷垃下刨草根。他們掘地,掘地,拼命掘地。他們掘地的時候面目猙獰,額頭暴出豆粒大的汗水,甚至每掘地一下,就惡狠狠大罵一聲。我坐在土坷垃上滿手泥巴,太陽曬著我也曬著他們,我吃著手指要他們抱他們不理我我就大哭。我有大半天都是大哭的。
二姐矮小黑瘦。矮小黑瘦的二姐18歲開始,就能一個人拉一個板車,裝一車羊糞到大田。到了大田,她一個人肩膀一挫一挺,呼啦一聲,一板車羊糞就掀到地上。18歲矮小黑瘦的二姐掀一板車羊糞的時候,她咬著牙瞪著眼的樣子多么讓人恐懼。夜里她會露出肩膀的壓痕給我看,我害怕極了。
夜里澆地會不會碰見鬼。他赤著腳。澆小麥澆玉米澆棉花澆大豆井水被泵抽,馬達聲音讓人沉靜。他在水里■他赤著腳。他的腳會碰到什么?每家每戶都有墳頭,墳頭在夜里會發光,墳頭上的草叢中臥著花斑蛇。他赤著腳。他抽煙的時候他的胳肢窩還夾著鐵锨。他滿頭白發,他眼睛模糊他有白內障。他穿著臟乎乎的毛衣夜里太冷了,即使盛夏,夜里澆地也會冷得打哆嗦。
黃河一直在村莊外流淌。它多次改道都沒有放棄這塊地皮。中下游的黃河泥沙混濁腥臭。黃河淹沒村子的時候,會送過來小床那樣大的鯰魚。黃河水消退,大大小小的坑洼積滿了水。一場大雨降臨,烏云翻卷,白天也黑得讓人驚慌。水啊水啊到處是滾涌的水,沒有地方去沒有高處。房間里不但住著癱瘓的奶奶還住著剛剛生了小羊的老羊。這個時候,瘋長的玉米黑壓壓倒伏下來。雨停之后,所有的人都要去扶玉米。一棵一棵扶。她懷里揣著四丫頭,一身泥巴一身汗。四丫頭在她身上哇哇大哭。
……
我不能放棄我的村莊,我的平原,我的黃河。但我一直是哭泣的。我寫詩的時候,我必定要寫到我的哭泣,我在漆黑的鋤頭鐮刀下哭泣;在漆黑的大楊樹下哭泣。娶親的隊伍和送葬的隊伍會在村口相遇,他們唱起歌,燃放鞭炮,我站在一側,給他們讓出通道。哦,我們這些遠嫁他鄉的姑娘回到父親母親面前,他們已衰老到無法種植。他們身上已經滿是斷紋和裂痕。我躲藏在被子下,哭泣到自己喪失信念。
我寫村子寫平原寫種植的時候,我必定是哭泣的,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