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揪出中年的白發(fā)種植童年的白云 [組詩]

宮白云

人 生

嬰孩含著太陽

燈塔照著盲者，白云埋著墓址

黑土地的頭皮冒出綠芽

提燈的人

黑夜提著白晝

摩肩接踵的人群提著自己的影子

烏鴉提著棲身的樹

提燈的人提著塵世——

從一城絢爛中挑出燈芯

從四處的污濁中擇得慈悲

當(dāng)一河的月亮熄滅黑暗

一盞燈模仿神圣

好看的光線從低處

獻過來

占卜者

嘴里念念有詞

掐指算計著人來人往的前世今生

仿佛通曉所有的因果報應(yīng)

而我也曾三生有幸

在另一個往世花好月圓

和愛我的人放牧過羊群

一起制造蜜糖、歡愉和傳說

西風(fēng)起，占卜者嘴角一圈光暈

我極目搜尋那片好看的山坡

一行淚水不知為誰所傾

花朵在自己的花蜜里打坐

虛妄蹲在自己的牢籠

占卜者蹲在自己的攤前

占卜別人的一生

太陽落山了

黃昏很美

美得我無從描述

云泥之間

春風(fēng)打著旋兒

梨花一夜白頭，白頭的還有

那時的少年

撿起石子打著水漂

河水垮掉了

白云還在原地

生 長

生過，長過，不再回來。

子宮的含義，是否就此作廢？

多少精子與卵子給它送去頌詞和蜂蜜。

生命深邃的秘密，嬰孩的啼哭，

一種奇妙的回聲……

仿佛世界正押著和諧的韻

春風(fēng)一吹，

萬物搖晃著生長。

處 暑

秋色尚早，足夠秋老虎還魂。

在桂花的香氣中打滾，有誰路遇樹下的環(huán)

佩輕擺。

深夜的月光像是太過刻意的鋪陳，

急雨帶走更多的似真似幻。

嘈雜的市井，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賣

弄歪五顏六色的傘尖。

世態(tài)的背后站著他鄉(xiāng)的酒杯，

暖酒權(quán)作暖身，

老虎來了，老虎走了，

誰仍在浮城中。

回 憶

這是只屬于獨坐的時光

匯聚了樹頂上所有的鳥鳴和樹葉的震蕩

那口空氣

活過來的花瓣

但這是真實的嗎

當(dāng)黑夜黑得一大堆夢境

它就在那片樹林

一身白雪

衰老者

每天拎著小馬扎準時走出他的房門

太陽走，他也走

墻根，街角，向陽的臺階，公園的長凳

他仍需要身上灑些溫暖的陽光

需要和一些老伙伴說會兒話

拍拍彼此的肩膀

一起笑一笑

努力活著

太陽落下山的時候

抱著自己的憔悴

嗓子眼里哼著一首微弱的老歌

邊回家走邊時不時地回頭

黃昏的金黃照著

他的鼻尖

月光之間

月光之間，萬物都清澈

萬物都進入睡眠

精靈醒著，轉(zhuǎn)動幻想的旋轉(zhuǎn)木馬

制造一些朝露般的生離死別

也把各種回憶翻來覆去——

后山的栗子樹，窗上的冰凌花，老樓梯的

木制扶手

小閣樓發(fā)黃的老書，樓頂?shù)镍澴游?/p>

每一道印痕

都正當(dāng)年少

而到達春天時，我已年老

一樹繁花下

我看見正當(dāng)年輕的父親母親相擁在樹下的

石凳

我挨過去，和他們并坐一起

月光之間

看不見的線把我們相連

又松開

異己者

取一杯酒，聽鷓鴣唱歌

偏有不知趣之人破壞這一幕

掏出彈弓對準鷓鴣身上的黑白眼珠

手心捏一把汗

想象鷓鴣化成空氣逃走

想象何其漫長

仿佛衰老的一生走在陰郁的街頭

路遇樹下的繁花

難免孤身凝視

那堆白雪在內(nèi)心的呼應(yīng)下

漸漸發(fā)出鳥的歡叫

春水流

從一條水流出另一條水

誰能夠劃出它的邊界

遍地的黃花黃

不是過于龐大，就是過于狹窄

叼著花瓣的水鳥

只口不提春

芨芨草

那時的少年牽著

水靈靈姑娘，各自的眼神多么明亮

他們捕捉，他們偎依

他們卷成球狀，他們喘息

夏天樹上的兩片嫩葉

芨芨草，也這么綠

時光的頭顱忽東忽西

不羈的少年，私密處的一塊胎記

他臂上的青龍，他齜著的牙齒，他的臭

脾氣

他的永不回頭——

在咸膩的黑夜里

某些詞

告訴你天堂的含義

別去念他的名字，馬和他的刀

在洗盡了

一切幸福的一生中

成堆的墓地

芨芨草，還那么綠

我揪出中年的白發(fā)種植童年的白云

秋日里忙碌的蜜蜂，

視力減退，辨不清花粉里的農(nóng)藥。

我喝著摻了毒的蜂蜜，

磨損一個又一個暮晚。

夢里的星星夠不著天上的月亮，

天地大到小鳥無處藏身。

我揪出中年的白發(fā)種植童年的白云，

用血管里的贊美、感恩與謙卑，

制造余生，

直到一個日子長成泥土。

清明祭

滿山的墓碑形銷骨立地站著

像一片片死者

等瘦了胸口上的碑文

像枝頭的烏鴉披一身神性

陽光下，我把諸多的懷念捻在手中

一次次灰燼中

綠起來的墳頭又多了

一個兩個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