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及其他 [組詩]

川美

一只小狗

一只小狗，皮毛柔軟淡黃

明亮的眼睛，比黑葡萄甜涼

冬天，薄霧的清晨，我去上班

在小路上，掛滿白霜的丁香樹旁

它迎面遇見我

停下腳步，熱切仰望

好像看見了主人，或者

我與它認識的什么人相像

直到我走過去

還在原地朝我的背影張望

我回頭，用咋舌逗它跟我走

它跑了幾步，便停下

好像突然記起什么戒條

晚上，在餐桌邊

我跟家人談起這只可愛的小狗

不知道，它是否，或如何

向主人提到我

安 靜

我喜歡安靜，以及一切安靜的事物

花朵，樹木，山巒，群星

或美好，或壯麗

從不因為安靜，錯失我的注目禮

喜歡蝴蝶，無需音樂，舞姿

一樣優美，一樣贏得舉世傾慕者

山巒用沉默與永恒對話

金子和鉆石用無聲的光芒

不錯，有時候，我也喜歡小鳥甜涼的歌

喜歡溪水用淺吟低唱平衡山谷的寂寞

喜歡海浪吼叫著拍擊巖石——當我麻木

之時

喜歡烏云撞出霹靂，替我釋放胸中的閃電

你或許辯稱：過于安靜的世界無異于

死亡。為了你的恐懼，我忍受著

青蛙的聒噪，蟬的熱歌

任早市的嘈雜弄臟黎明的圍裙

但是，我終歸愛著安靜

愛午睡的貓夢游般起身，無聲地

踩過我的身體，用時間的爪子

而我，無聲地老去，像一件瓷器

輪 回

久遠的前世

它活過一匹深棕色的母馬

再之前，活過一只棕紅色的狐貍

再之前，活過一位穿袈裟的僧侶

再之前，活過一個小麥色的女人

再之前，活過一回小麥

再之前——就不知道了

她的眼睛最多能看見六個層次

現在，它是一棵美得驚人的柞樹

像樹中的貴婦，穿著奢華的貂裘

為了神的一次宴飲

行走在空曠的領地上

身后跟著蒼松，一隊忠誠英俊的侍從

水晶鳥

昨夜，在夢中，金黃的沙丘旁

拾到一只水晶鳥

捧在手中，如獲至寶

我愛水晶，若我的姓

我愛小鳥，若我的名

當我發現，沙丘不只是一座沙的丘

水晶鳥也不只是一件水晶的鳥

我立刻從荒野中逃回到床上

一整天，我一遍又一遍清洗雙手

還是覺得沾染上了不祥的味道

距 離

我不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

在許多大事上甚至顯得草率

比如愛一個人，還沒想好

該不該愛、如何愛，就愛了

結果——幸好愛的是苦瓜，不是苦果

莫非，來塵世走一遭，也是一次草率的

行動？

還沒想好投胎何處，就出生了

還沒想好怎么活著，就活過了

說真的，事到如今

我還沒想好怎么向死神微笑呢

我知道，昨天的門關上了

明天的門，虛掩著嗎？

我知道，冬天結束了，春天就會到來

雨落的季節，花開的季節，你去哪兒逍遙？

我還沒想好，我還沒想好……

斷 水

提刀遠去的人

背影，比夜晚黑暗

只有閃亮的刀刃，回味決絕的一幕

孤獨漸涼，巨大的陰影

遮住客廳一角，和她

蒼白似魚肚的嘴唇

光陰，以秒的繡花針，縫補

夜與晝的裉縫

為她趕制一件新戲服

而她不急于上演死，還不是時候

斷水不是水，是蚯蚓的一段和另一段

她要看著它接合，好識得，情為何物

睡

她睡了。因而得以繼續行走

一條向下傾斜的路

將她送到更低的一層

更低，因而有著更高的天空

溪水更清，水聲更響

寂靜蓋過了寂寞

沿流水淙淙的溪澗

沿一枝黃花照亮的小路

她歡喜地走著，世界沒有盡頭

仿佛從前夢見過的一次游歷

無限地漫游下去

沒有歸期，也無要緊的事

她終于獲得大自在——

“對于永恒來說，

一切能夠醒來的睡眠，都是打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