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組詩]

也想妖嬈

琉 璃

我承認 我是薄的 脆的 并且易碎

這些年和許多光陰擠在一起

會摩擦發光 微微發燙

會人間百態 會病入膏肓

會紅塵滾滾 會曠野低垂

會誕生一個人的旁門左道

一會兒磨砂 一會兒透明 一會兒流淚

一會兒低頭 一會兒自燃 一會兒寡居

不合邏輯 可這也算思想和哲學吧

他們說 這就叫人生

兩本結婚證 一本離婚證

他們說 這就是命運

我一直試圖成為一部名著

一本關乎高尚和賢淑的經卷

我愿意冊封的生活 如詩如畫

可人生藏著那么多氣泡 各種不能開口

的疼

低眉順眼 絕不是慣用的姿勢

一粒奔跑的琉璃啊 灰飛煙滅后的重生

我也可以 擁有半寶石虛脫的美

然后做個寬敞的女人

一把銀鎖 兩個神仙 三個王朝 四座江山

我還會絕處逢生

還會山重水復 還會柳暗花明

那憂郁的銀器 嵌上江山共老 日月同年

我和我

隔著四把深刻的鏨刀

一把寒光四射 一把命運沉寂 一把泥沙

俱下 一把四十有惑

流年和往事隔著落英繽紛的簪釵 迷茫的

青銅

隔著冰涼的塵埃 倉促的落葉 悲傷的流水

種薔薇種刺柏種荊棘吧 種出靈魂深處

一排排血肉模糊的小刺

摸一下 就疼一下

手掌之上 皺巴巴的命運

沾滿所有品牌的洗滌劑

攪在半自動洗衣機里的生活

總要面對 一片片泡沫沸騰的海

面對 低溫的磷沖動的增白劑

面對 一個人的水漬油污半生灰燼

攪拌機 泥漿泵 這種道具是必需的

是不是 更適合這混濁的人生

那些逆光的理想 順時針的鞋子

只高過腳踝的命運啊

來 都順從地坐下

不留余地和退路 掏出這些年莽撞而漆黑

的包漿

我藏匿的羊水里的閃電

失傳的乳汁 都是理想的美德

會擦亮 更深露重讓人心驚肉跳的秒針

這無法躲避的暗器

它有不肯熄滅的迅疾 不肯低頭的命運

一個人轟隆隆 心底埋伏著千千萬萬刀

斧手

她多么熱愛 這樣披荊斬棘地活著

處 女

我愛 我十九歲失貞的青春

我皎潔的情書

我愛我的魯莽 她是干凈的 我的傷口

是干凈的

我埋藏的地理和歷史 是干凈的

我的課程表是干凈的 性沖動和卵巢也是 干凈的

我所有的干凈是淳樸的 我的淳樸是可悲的

癡心妄想啊

我的癡心是無可挽救的深淵 生生世世

誰來驅趕

這些被荷爾蒙鼓蕩躁動的男人

誰擄走安靜的處女 誰以愛的名義

往返在高新線鐵路的支流

誰游蕩在我清澈的青春上游

誰在小鎮以西被誤認的山嶺上

擺弄被風吹散的河流 和發聲練習曲

擺弄成長的關節痛 和內心的蘆葦

一個少女落滿積雪

我愛 早春那些匍匐如青草的時光

那絕望如水蛭的憂傷

那人生里無限的負數

這突如其來的命運

灌木叢生 誰是寄居的神 誰是放蕩的女巫

誰是憂傷黑暗的自己

午后偶遇 一種叫歐粒兒的野果

一種處女安靜微涼的甜

一個少女午后貞潔的演講稿

偶遇那年 高二一班激昂的國旗致辭

偶遇教德育的班主任

偶遇高新線的短途綠皮火車 偶遇五月槐花

撒滿 陡峭的十九歲和沿途

堂伯父

我這心里 就光剩石頭了

心里的石頭黑壓壓的

你說：這么大的院子

怎么就擺不下呢 他們遲早得壓死我

買完房子 兒女過來看我

你說：我也是兒女雙全的人嗎？

如今有了自個兒的窩 有了養老金①

才重新兒孫滿堂？又有兒女了？

在外拾荒十三年 整整十三年啊

我就是個問都沒人問的廢品

兒孫 是字典里的兒孫

爹 也是字典里的爹

我和我的羊過得挺好

它們 才是我的親人

只是這羊不會洗衣服做飯

要是能有口熱飯 有件兒干凈衣服該多享福

放在女兒家的六只羊 趕回來五只

另一只 被女婿幾個大耳光留下了

補發的兩萬塊錢 拿回來帶血的一萬

剩下的房子錢再緩兩年吧

有熱羊奶喝的日子 真好

我怎么又像有娘的人？

身上就不疼 可心里怎么生疼生疼的

我娘 凍死在自己閨女隔壁的炕頭兒上

這些年

喪偶 再婚 離異 拉扯大一雙兒女

如今 孫子都有孫子了

我娘

在那邊兒 她想著我還是睡不著嗎？

寡居的親弟弟 為了一截院墻

死在一墻之隔 我兒子的馬鞭子

在他身上亂舞之后的一瓶農藥里

至今 遠遠地 我都能聞到他墳頭上

野草 還帶著刺鼻的殺蟲劑味兒

他嬸兒 你說：這十三年

怎么比一輩子都長 都黑啊

又黑 又瘦的堂伯父 一塊駝背的黑石頭

低頭 坐在冰涼刺骨的對話里

一支旱煙嗞嗞 地響 黑暗的火星

點燃 他頭頂上一坨慘白慘白的雪

（初冬 他開院門的手

突兀著巨大的關節 不停地抖著）

注：我故鄉那個農場從某年開始給每個農民按退休工人發放養老金，伯父從此每月有了2000多元的退休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