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直門地鐵站早八點 [組詩]

李保平

西直門地鐵站早八點

這么多人，這么多的浪濤洶涌

從左面和右面的巷道里撲來，匯集到一處

還有更多更高的海嘯從后面越過所有的

肩膀

這源源不斷奔流的陣勢

讓我驚惶，讓我害怕，讓我敬畏

好像是全世界的十字路口

一切年輕的力量都集中在這里

展示它的明媚，它的妖嬈，它的自信和

健康

無論是南方的、北方的、城市的、鄉村的

大家站在同一個年齡的起點上向著未來發

出盛邀

這新鮮的面孔激動地迎向早晨初升的太陽

濕漉漉的枝條上還白煙似的蒸發著昨日午

夜灑下的露水

一首無伴奏的男低音哼唱曲從鼻音區流出

穿過胸腔的巨大音箱

在鑲嵌著白色瓷磚的河床上回響

空氣顫動漾起一道道波浪的皺紋

我不恰當地想起黑色河流的比喻

那種召喚一切同時又趕走一切的大筆一揮

在這個崇尚精力和行動的年代里

多少漸漸枯萎的花環像泡沫一樣被趕下

陰溝

它們也曾在這里閃耀一時

西直門地鐵站早八點

——這道時間和空間共同構筑的閘門

過濾掉衰敗、告別和落葉般陳腐的嘆息

只放過最新的血液

讓它們踏著單純的歡歌通行

時代的印象就這樣定格了——

停留在西直門地鐵站早八點時刻

一萬個身軀重復著同一張面孔

永遠都是那么高亢、生動，充滿昂揚的

朝氣

像一團固定在中午十二點的盛大葵花

給人一種上升的錯覺

我像一座黑色的礁石

怔怔地立在那里

沐浴著嘩嘩而過的清新水流的沖刷

我想這個傳奇的時刻

歷史應當在這里擺下一臺攝影機

如實記錄這波光粼粼的感動

我遲遲不敢動筆

怕驚動一頭正在醒來的睡獅

我相信一種神秘

把我推到一個交叉路口

它含有某種意味

像一首悲喜交集的交響詩

等待我厘清每一個細小的音符

多年以后

只要想起這一幕

我的心靈就像打夯機

感到一陣持久的撞痛

親愛的孩子

兒子

到爸爸這里來

躺下

讓爸爸把你靜靜地抱一會兒

閉上你的左眼

再閉上你的右眼

讓爸爸好好親親你的額頭

眼睛望向窗外

心里翻騰著無限的感動

孩子

即使你白發蒼蒼了

即使你兒子的兒子也有了兒子

即使你身體的槳葉

高過了

爸爸的船頭

你仍是爸爸這只黑花盆里

最小的那棵嫩芽

白亮亮的

蜷縮著

舔著你幸福飽滿的夢

煮雞蛋

兩個雞蛋在鍋里沸騰

它們在熱水中彈跳

發出嗒嗒嗒的腳步落地聲

它們又活了

在高溫的助力下

在火焰藍色的手掌旋轉的托盤里

一個事物牽引著另一個事物的手

我看見其中一個裂開了一道縫

它模仿著雛雞誕生的動作

躍躍欲試

拉開了即將生育的序幕

快蓋上蓋子

讓它們再跳一會兒

說不定下一秒鐘

會看見

兩只潔白的小雞

沖破物質的封鎖線

雀躍地飛出

花朵，你要盛開

花朵，你要盛開

死亡不是你的理由

你看那青青的綠色從遠方回來

重新撲進你的眼眶

還有那尚未釋放的豪情

暫居在大地的傷口上

回憶與想往

同時從兩個方向朝這里聚集

你的芳香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純粹

一首詩里容納下多人

最后一個句子

寫給你自己

花朵，你要盛開

沒有一只疾病的拳頭

能夠輕易撂倒你

你只是一根被壓傷的骨頭

頑強的生命

把你像信念那樣含在口里

慢慢地滋養你

水會變成油

干枯會長成新的豐碩的形體

當強壯的意志

一把扯掉蒙面的羞慚

你顫抖的嘴唇將像號角

再次發出嘹亮的歌吟

花朵，你要盛開

因為

你的后背緊貼著滾燙的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