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蝸牛在樹葉薄片上留下的字?
它不是我的。不要接受。
——普拉斯《信使》
停 滯
上山時,我四腳著雪,踩實東北野山林里冰封的榛子至樹下,腳下之物一應俱毀。
這難道是白雪犯了思鄉的病?難道是旁逸斜出的事物在死亡邊緣做最后的垂死掙扎?不對,是我的視野不合時宜地與冬天雷同,北方的冬天是需要有效預設的。
因為看起來像一場官司,我單調而節制。自忖徇私的體制自會來訊問,并置我于荒謬的某處,而另一個我肯定是不肯屈服的,結果不言而喻。
這難道不是北方的錯?北方像冬天一樣生下了一個錯誤的我?……
孤獨的地窨子在東股流林場的高山上最終還是站成了人的樣子。
啊,十個像我一樣的人飄來蕩去的,而只有其中之一按部就班,如同往日一次次把自己塞進松針里再騰挪出身子,眺望遠方。
然而,那又是誰的遠方?
我被一頭牛看上
苦惱是一種病。
我是一只庫蚊般大小的甲殼蟲,著七彩外衣,眼睛大而明亮,孤琴一樣的嗓音繞梁而走。我雖有毒刺,卻從不加害善良人。純屬興致,我只與說人話的動物為伍,我喜歡垂下過分小的翅膀立在他們的頭上,感知人的世界的躁動與不寧。
其實這也是一種大智慧。事實上,人們早已忘記自己只是舶來品,千錘百煉后已抵達地殼中層,而他們還渾然不知。
盡管寂寞,但陷阱愈來愈遠,神的蛛網正在罩攏一些模糊之物。
從臟兮兮的人堆里撿拾一部分景觀,我看到很多不同類型的人聚在一處相互猜測,此時人已不再是人,黑暗的浪在濁物的心尖上洶涌,澎湃,翻來覆去的。于是,我又開始猶疑不定,是繼續察言觀色還是在澄明里起身?恰好一頭牛出現,它默示我,溫情的注目緩釋了我無限憂傷……
它蜷伏在近處,綠草如茵,彩蝶相隨左右,它就那樣主觀地與我對視。事實上,我枯萎的全部已打破了我們彼此的界限,距離無非是一種擺設。
它是不可阻擋的異類?
它是我的另一個證明?
潛意識里,我是具有反抗精神的。我總是被一種介乎漫游與自省的物質所綁縛。而它正是看見這糖衣炮彈包裹下鏡子里的唯一的人,虛空而大度地——
接納我,包容我。
這,多么有意義!
無 言
坐在樹下等死。
微垂的風也充耳不聞,遠處的光有了強烈的求死意志。雙膝交疊后進入一種冥思狀態,我看到三維立體世界呈緩慢旋轉的錐的形狀,百年老樹用虬枝透穿了大氣層。
這一刻毋庸置疑,在燦爛的星河新生事物往往此起彼伏。
虬枝在新的感覺里充滿希望。他同我一樣切近一切有光斑的暗處,他同我一樣以一種巨大的意志力挺直了腰身,他終于站在了王的位置上——
緩慢切換,輪廓越來越與眾不同。
大地不再五顏六色,只遺留青灰引領驚詫與沮喪。大地疊覆落日,遠天以取之不盡的醉意招攬天下豪客縱馳在空曠渺遠的地平線上,萬物隨風倒伏。熔金的遠方殘陽嗜血,人影物影不停渙散,渙散……
一切都還是沉淪的樣子!
極致是短暫的。四顧之后,我對自己依然茫然無知;對遠處的樹,空氣,流動的星云,灰垢的清晨與黃昏依然茫然無知。我就這樣默對自己的影子,由遠及近——
欲嘗死亡。
立體畫面
離奇的事時有發生。
為了一顆糖果而獻身某種主義,為了無端的揣測站在山巔頤指氣使,為了毛發生香而省下羞愧盜取一線金色照耀自己,為了什么而自毀并駐守他人的墳墓?
秩序是在秩序之外的。為了達到共省,維持自我與他我共同停留在一條海岸線上,我盡量限制月色在夜晚隱身,我盡量放慢腳步■望街市盡頭消失的倒影,而涉及到貪婪與腐朽我向來視而不見。比如滲入血液足以令我倒退的停滯,消逝,詆毀,假善良,偽忠誠……
依靠自身的斗志我們是可以減免一些罪惡的。在各自虛無的追求里,世界可以還原成我們想要的烏托邦——
一段小插曲,一個故事都可以在失衡的天平上獲得原諒,而一些印象已不再屬于任何人,或者某件事。光感有回聲,那照臨荷葉的水波旋轉得厲害了,散落的花苞力證存在即消亡,之后橫掃一切——
溫和的,昏然欲睡的,整潔且無力的,救贖。
對立面有令人恐懼的無法虛構的真實現場,那是一種有限的可企及的奢侈或愿景?我無法辨別他們的善與惡,理智與茫然,色彩的不可變更,乃至積滯多年的迂腐和陳詞濫調,我只是看見了我想要看到的一切——
立體,多維度,折射,光斑。
他們,如履薄冰。
皮 囊
一根魚刺倒立著進入,他的表情像化石。
這是失明的六年。瓷磚上的四色花安靜地醒著,餐桌的一側坐下一尾上岸的魚,桌布有幸福膨脹的顏色。這里因為他的到來而議論紛紛。
被拖拽到食物上了,味覺、嗅覺同時發起戰爭,動作不雅吃相不良,我們只聽到稀里嘩啦大快朵頤杯盤碰撞的混濁之聲,我們只看到一只動物的丑陋本性,之后緊隨一聲“啊——”一切,戛然而止。
是誰攪擾了我們清明的耳朵?
——他是不是早已被死者所見?
身體是僵直的,表情包卻無數。在灰暗的窗外我們確曾也有他的樣子,被一些不可知事物碾軋成一副空心軀殼——
用來喚醒那些渴望被別人仰視的人。
陰影的眷顧
昏睡在臺階上了。
爬山之后,林間寂靜的樹葉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開始談論天氣。
甲:我要苗條,我要讓風隨我動。
乙:風隨你動?你不盡如人意的枝干無法支撐風的搖擺,你隨意丟棄的健碩怎可與完美的落葉相提并論?
丙:啊,你們都在執念上固執己見,仿佛是一些要被風處決的瘋子,人的形體可以逃脫惡的表述,卻無法在自己上升的過程見證風的真身。
風,只是路過了你們!
樹葉從陰影里探出頭來,等著太陽與影子重新對話。
遷 徙
體內有隱隱作別之聲。
為了面見,我早早握緊朝霞馳入空曠的山谷。我雖小,卻以氣吞山河的聲浪席卷天下鳥鳴,只為作別西天寒鴉掠空而走的暮色,終了一個濃淡相宜的黑影子。
唉,青山總是橫亙在他不遠的前方。
因緣際會,鳥兒們布陣的儀式在黃昏里進行,一切意向的生發都只是瞬間的事,夕陽快速沉落,人聲鳥聲大山空寂的回聲都只在一瞬間暗淡了下去——
其實,一切,都還未完成。
它起先把牙齒咬碎,讓過重的身子在一葦蒲草上安營。它鐵一樣的壯志隨后來到一棵無憂樹上空盤旋,它開始像人一樣嘶叫,聲音的碎屑在森林里拼命閃爍其詞,拼命地跌跌撞撞……
是什么樣的方向誘使它義無反顧奔赴?
黑暗的不斷燃燒的鳥的天堂?
……
鳥兒裸立在空枝上眺望遠方,它為神奇之旅做著盤算,義無反顧。
“請聽我說,不要大聲議論!”
歸來的人透過河岸被風遮擋的樹葉凝視我。
她像它一樣在追趕自己的暮年嗎?她記憶的殘缺處可曾有一兩個久別重逢的孤影與之對峙?鳥兒現出神廟一樣的表情——
黑暗的天空,黑暗來依附。
痛苦的虛張聲勢
今夜,一朵花開始委頓。
暗哨藏在虛張聲勢里了,汁液已干癟得不成樣子,她即使扼住北方的咽喉也無法還我一個有效的黎明。在此刻,一朵花順勢躺倒在我大雪的懷中,沉沉睡去。
異響由來已久,這虛空里的響聲像幽靈一樣隱居在我的身體里了,甚至她同我站在同一個平面上,且不與我作一絲言語。
她是我身體縫隙里的一根釘子,盡可能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四處開放,每一片萼片都如刀刃似的時刻準備割裂我的肌膚,她在用行動與眼神警示我一道光的即將破碎——
今夜,如果一朵花激動,后果會不會是過勞死?
星星走在寬闊的大街上,她下一步的去處是地獄,她要想盡辦法臨淵,她要飄在空中觀賞淵底的人如何掉頭發,大片大片,如秋風橫掃落葉,枯葉在一場秋風中剝落了所有外部世界。而更替痛苦的風在她看來只是詩意生活的一部分。
她依靠一朵花來偽飾黑暗的濃稠的一生。
墮落使她繼續委頓下去。
旅行從此刻開始,我看到焦慮與惶恐似是而非地沿著墻角對話,他們如我一樣各自套在囚籠里觀影世界,他們在幻滅與厭惡的黃昏里舉起造反的旗幟覆蓋甜夢中的美妙,他們帶走了她的一切!
因為停滯,一朵花變得不再透明。
琴 聲
擁抱另一個聲音時,我們兩眼空洞。而那刺激的,不可知的世界同人一起被一股奇妙的氣流奇怪地消解,融合,并釋放出巨大的不可控的空洞。
大海,其實是荒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