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平
最近幾年關于“失敗青年”的小說很熱,從方方的《涂志強的個人悲傷》到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等,屢屢激起文學界內外的討論。這自然是小說題材上的優勢。社會轉軌中的青年危機,是一個得到普遍關切的熱點話題,這類作品容易得到征引。也因此,有的作家對于因題材性受到歡迎感到疑慮,似乎“寫什么”再一次占據了“怎么寫”的上風。其實不必擔憂,小說最偉大的價值之一,在于回應所在時代的歷史變動。同時有尊嚴的小說也要拒絕被透明化地讀解為社會材料,將小說降格到與新聞競爭。文學自然包含著時代的秘密,但不僅僅是在內容的層面上,而是體現在形式的層面上,形式的秘密才是時代的秘密。
趙志明的《我們的朋友小正》(以下簡稱《我們》),比較典型地表現了當下“失敗青年”小說的形式特征。一部分青年淪為底層陷于失敗,難以在社會轉型中獲益,這是社會結構性的危機,對此要有一個“總體性”的解釋。而在共識匱乏思想分裂的當下,“總體性”的解釋幾無可能。對應于“總體性”的缺席,在“失敗青年”小說中,全知視角變得充滿挑戰性。《我們》比較理智地以第一人稱限制敘述展開,作家在“平視”小正這個失敗的青年,講述一個“聽來的故事”。
這是一個無法以托爾斯泰的方式“俯視”的時代,“平視”的視點在今天比較合適。敘述人并不比小正這樣的青年高明,整個故事一路講下來,我們發現敘述人最終作為“北漂”一樣在命運中顛沛流離,在如今誰有自信擁有全知性的視點呢?在《我們》中,小說第一句話就確定了敘述人與人物之間的距離:“小正是我在大學認識的朋友,卻并非我的校友,而是眾多暫居在我們學校準備考研的人員之一。”蘇北農村、三流學校、往屆生,考研是不多的幾條開放給小正的個人奮斗之路。但考研本身是沒有故事性的,和幾乎所有的“失敗青年”小說相似,《我們》中主人公的愛情作為社會結構的轉喻。
就像在流行的網絡話語中,只有在“白富美”面前,“屌絲”才得以自我指認。小正的“失敗”在小說中主要是愛情的失敗。小說一共五節,分別表現小正四段感情:圖書館遇到的女孩小胡、對于補習對象的高二女孩的幻想、中文系大三女生小張、沒有在小說中正面出場的妻子。每當敘述人介紹小正的新戀情,總要介紹這個女孩所在的社會結構性位置,比如小胡來自富庶江南,家境優渥,父母安排好了教育局公務員的職業;高二女孩的家庭則是“非富即貴”,媽媽珠光寶氣;小張來自宜興,蘇南的家庭背景被反復凸顯。小張的“愛情”其實是乏味的,就像一場注定失敗的僭越階級的冒險,最終目睹著小張坐上新男友的汽車離開。有意味的是,小正對于他所面對的壓抑的世界并無反抗,他唯一的冒犯也停留在幻想之中,幻想著補習的高二女孩對他講起黃色笑話。
敘述人目睹著小正一步步被這種壓抑的幻想所撕裂,在小正這里,社會結構性的壓迫,重新轉化為力比多的壓迫。小說結尾小正裸體地走出賓館,他幾乎要跨越“性/政治”互相轉化的邊界,將愛情問題回置為社會問題。但是,“他終究還是穿上衣服不動聲色地回到了他的生活中去”。敘述人為此長出了一口氣,小說就結束在這安全的嘆息中,畢竟小正沒有將社會結構的內在危機戳破,也因此沒有將他這個群體共通的處境戳破,他穿好衣服,退回去了。
小說結束于這樣的時刻:敘述人通過描述小正,慢慢開始面對自己。歸根結底,“我”和小正是一個“群體”,社會結構性的問題必然是群體性的問題,誠如敘述人的疑惑:“但我們這個群體到底是怎樣的人”?這樣的逼問已經不是“個人”的“悲傷”所能夠回應的,我們的朋友小正掙扎并且消失在一系列群體化的標簽中,這種標簽背后是真實而冰冷的群體之間的博弈。我們的朋友小正是誰也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