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文
加拿大的紐芬蘭島進人我的視野,緣于一本書。
2003年,我從美國搬到了加拿大,一無所有、舉目無親,靠在中餐館打工的收入支付房租。圣誕節前,我的美國朋友凱西寄給我一份禮物:安妮·普魯的長篇小說《船訊》。小說出版于1993年,后被改編為同名電影,講的是美國的小報記者、三十幾歲的奎爾的故事。奎爾貌丑笨拙,經歷過兩次失敗的婚姻,生活上難以為繼,和他的姑媽一道,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搬回到老家,紐芬蘭海岸邊的一座四十年無人居住的小屋。奎爾在當地小報謀得一份職位,摒棄枯燥的船訊報道,講述船主們感人的生活故事,吸引了眾多讀者。他與身邊的一群邊緣小人物互相援手,一點一滴地重塑自信、重建生活。凱西憑此書向我傳達訊息:歡喜終會替代眼淚,命運敲兩次門。
《船訊》中描述的海空艷陽和風霜雪雨在記憶中揮之不去。“紐芬蘭”Newfoundland一詞在英文里拆開為New Found Land,意為“新發現的土地”。在過去的5個多世紀里。不同族裔的人懷著夢想登陸那片土地,尋求生命中的新發現。
在10年后的夏季,我與另一位“邊緣小人物”——我的先生弗蘭克,開始了為期12天的紐芬蘭之行。
圣約翰斯港和信號山
我們在7月中旬乘飛機從多倫多出發,3個多小時后抵達紐芬蘭和拉布拉省府所在地圣約翰斯,北美最古老的城市。1497年,意大利航海家約翰·卡伯特驚喜地發現這個依山傍水的港口,后來英國人在此正式建城。
從飛機上俯瞰,圣約翰斯躲在霧雨的面紗背后。似隱似現。下了飛機,取了事先訂好的車,我們在安靜的新區里穿行。街兩旁是一幢幢獨立的木屋,屋前的小花園里有鮮花綻放。天空像一塊偌大的調色板,被一雙神秘的手慢慢地把暗灰涂抹成蔚藍。在港口停了車,走出來,就一步跨入奇妙的世界。一邊是碧藍的海水,水上浮著各式輪船;另一邊是陡峭的街道,街上布滿色彩鮮艷的房屋。兩百多年前建成的圣約翰大教堂神秘高聳,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筑典雅矗立;而在遠方,一道彩虹銜接純凈的天空和青蔥的山峰。在那一刻,我突然對從前無數的探險者、海盜、軍人和發明家在此流連忘返有所理解。
吃晚飯自然要在著名的喬治大街上挑一家餐館。侍應生是一位高壯的年輕人,熱情樸實。他的前輩在海上世代歷險,但他對飲食似乎缺乏“冒險精神”,向我推薦炸鱈魚塊或漢堡。身在海島,哪有不吃龍蝦和海蟹的道理?結果他端來的一盤海鮮足夠我吃上一天。圣約翰斯人沿襲盎格魯人、愛爾蘭人、法國人和原住民的傳統,說話夾雜土音。弗蘭克雖出生于荷蘭,但2歲時移民加拿大,學的第一語言是英語,對非標準英語頗感困惑。我因多年前在美國和外國人一起學英語,理解紐芬蘭人的土音和不規則語法似不費力。由此我聯想到許多移民因“土音”自卑,對不能融入主流耿耿于懷,其實“主流”“邊緣”的概念早已模糊,只要彼此相處和諧。不亦樂乎。
第二天,我們乘坐游覽車,來到信號山腳下,開始攀登。青草一路鋪展,柔軟如毯。到了頂端俯瞰,一面是波瀾壯闊的大西洋,另一面是遮風避浪的海灣。500萬年前,地殼的隆起形成石灰巖山坡“信號山”,如今懸崖仍在天空和大海之間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美麗。16世紀初,歐洲漁民開始遠渡大西洋,來到附近捕魚,最早是葡萄牙人和荷蘭人,后來是英國人和法國人,可謂你方唱罷我登場。信號山居高臨下,位于北美大陸最東端。當仁不讓成為軍事和交通要塞。英法兩國為爭奪水域和沿岸島嶼,展開了長達數百年的戰爭。最終以法國失敗而告終。1949年,紐芬蘭島作為最年輕的省份加入加拿大聯邦,確立省府圣約翰斯。信號山由軍隊把守,游客也要接受軍人檢查。
在信號山上,通信手段的變遷,演繹一部人類通信的歷史。在最早期,信使站在高高的山頭上,揮動彩旗為船只導航,后來燈塔和信號燈被采用。1901年,航海通信專家古列爾莫·馬可尼將一只裝有天線的風箏放上天空,風箏飛到超過500英尺的高度時,接收到了從2000英里之外的英格蘭傳來的摩斯電碼,震驚全世界,開啟了世界通信事業的新篇章。有趣的是、在今日的紐芬蘭,人們對無線通信并不熱衷。因為缺少羅杰斯電信網絡的覆蓋,我的手機在信號山上失去信號。我索性關機,不再考慮工作上的事情,開始真正意義上的休假。讓心休假,在通信無比發達的年代是多么彌足珍貴啊!
鳥島和Skerwink風景小路
第三天,我們到圣約翰斯南部的一個名叫“海灣”的海岬搭乘游船。游船開出大約半小時,遠遠地看到了一座被大西洋環繞的海島。島上草木繁盛,還閃爍著點點白輝。莫非這里七月飛雪?游船漸漸靠近。天哪!那點點白輝具象成密密麻麻的海鳥!這就是著名的鳥島,鳥的王國!
海島上巖石密布,石上松軟的泥土適合海鳥筑窩搭巢。海水中魚產豐富,可供海鳥捕食。每年春天,大約7萬多只海鳥到島上棲息,產蛋育子,把這里當作夏日家園,其中主要有塘鵝、黑鳧、海鷗、海鴨、海雀等。到了秋天,它們又遷往萬里之外的南美洲避冬。年年歲歲,周而復始。
游船熄了馬達,在海面上漂浮,唯恐驚擾了海鳥們的日常生活。這是我第一次在同一地點見到如此多的海鳥,差一點兒“動物休克”。弗蘭克是鳥迷。靠近鳥島對于他無異于靠近天堂。他一再說,鳥和人的基本愿望沒有巨大差別。峭壁上成排的鳥巢,像房屋一樣。鳥兒們辛勤地勞動,賣力地加固自己的小窩,只為實現家園夢;一對戀愛中的小鳥,彼此親昵地撫吻對方的頭發。一對黑鳧凌空而飛。爹開翅膀,怒視對方,然后兩喙對擊,纏打在一起,這跟人與人的相互攻擊十分相似。人和動物同在大自然中牟取生存,哪有不和平共處、相互尊重的理由?
第四天清晨,我們取了預訂的房車。房車里床、餐桌椅、廚房設備、洗手間、浴室一應俱全,簡直是一座流動的房屋。我們很快上了“橫貫加拿大”高速公路。霧,遮著天空,蓋了大地。我只能看到車燈輻射到的一小片路面,一再建議停下來、但弗蘭克說,如果你不喜歡紐芬蘭的天氣,等待一刻鐘,它就會變。果然。霧很快散去,路旁的湖水和彩色的木屋逐漸明朗,蔥郁的樹木一排排閃過,連綿不斷。
我們抵達了雷克斯頓港(Rexton),隨后停了車,踏上北美著名的Skerwink海邊風景小路。小路時而蜿蜒升上山嶺,時而曲折降到海邊。無論前瞻,還是回首,映入眼簾的總是明信片上的秀麗風景。在海水平靜處,巖石的倒影清晰可見。山嶺上樹木滴翠,覆蓋著野花和漿果灌木,林間時有老鷹瀟灑地飛過。站在海邊高聳的巖石上,俯視湍急的渦流,不禁心驚肉跳;而坐在“音樂巖石”旁歇息,傾聽海浪拍擊演奏出的音樂,又頓覺心清氣爽。
風景小路長約5公里,有些路段十分艱險,甚至要手腳并用。我們遇見了一行四位女性,年長的一位來自安河,已過80歲。她氣喘吁吁,感嘆第一次在此遠足,也許是最后一次,但見到了少有的人間美景,今生無憾。
邦納維斯塔灣和特威林蓋特半島
沿途被廢棄的漁村,早已剝去了往日輝煌的鱗片。紐芬蘭人世代以捕魚為生,但在幾個世紀的肆意捕撈之后,特別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大型機械化拖網漁船出現后,附近的鱈魚越來越稀少,到90年代漸漸消亡。紐芬蘭的經濟從此一蹶不振,直到近年在省內發現石油,才有所回升。當人們不再珍惜大自然的贈予,開始瘋狂掠奪,同時也就斷了自己的后路。這樣的戲碼在紐芬蘭上演過,如今在世界的許多地方仍在重復。
沿著235號公路上一直開。到了沒有路的地方,就攀上巨大的巖石,抵達邦納維斯塔灣(Bonavista)。一座紅白兩色的燈塔立在不遠處的山崖上,在晴空下格外醒目。
從房車的冰箱里拿出在海鮮市場買的北極蝦,做一盤蝦炒飯,然后坐到海邊的野餐桌旁享用,配一杯綠茶。天高云遠,輕風拂面,在青草和野花的香氣中間,沒有什么比中國餐更可口。大嘴巴的海鸚自由地飛來飛去,呆萌可愛。黑羽毛、白腹、橘紅的嘴巴和腳掌,形成強烈的色彩對比。它們崇尚“集體主義”精神,不論在遷徙途中,還是在棲息地,總是成群結隊。在海鸚成群的地方,常常會有鯨魚,因為海鸚和鯨魚捕食同一種毛鱗魚。果不其然。偶一回頭,正撞見一條駝背鯨從海水中探出頭,隨后它捉迷藏般潛入水中。過了一會兒,鯨魚又探出頭來,雀躍舞蹈,為我們,兩位偶然的過客,忘情地演出。據當地人講,不只駝背鯨,小須鯨、長須鯨和露脊鯨也經常在這里出沒。熱愛觀看鯨魚的人們,無須下海遠行辛苦尋覓。只需坐在邦納維斯塔灣,靜靜等候。
我們離開邦納維斯塔,穿越窄窄的公路,來到了風景如畫的半島特威林蓋特(Twillingate),世界著名的冰山之都。每年初夏,大約有400座冰山,在從格陵蘭到巴芬灣的漫長行程中,途經附近海域,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前來觀看。因是7月,冰山大多已消失,但幸運的是我們剛一到海邊,就看到了冰山!冰山在太陽下散發著水晶般的光芒。我不禁聯想起海明威的“冰山原則”。海明威把文學創作比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而猜測冰下的“八分之七”,永遠令人興趣盎然。
有人說到紐芬蘭要看石頭,這話一點兒不錯。半島上的石頭形狀各異,長年經受風霜雪雨,還有海浪的沖擊,有的泛白,有的穿孔,每一塊似乎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夕陽在天空慢慢俯下頭,輕輕吻來,給石頭鍍上一圈圈溫柔的金輝。
原來石頭也會令人落淚……
格羅莫訥國家公園
順著“橫貫加拿大”高速一路向西,我們進入了格羅莫訥國家公園(Gros Morne National Park)。公園為世界自然遺產,全境約1800平方公里,是加拿大大西洋省份第二大國家公園、以園內的紐芬蘭第二高峰——格羅莫訥山命名。格羅莫訥為法語,在此意為“孤獨站立的大山”。其實大山并不“孤獨”,有園內20種陸地哺乳動物、230種鳥類、逾400種苔類和700 多種植物等陪伴。這里是動植物學家從事研究的龐大校園,當然也是令攝影家們、畫家們陶醉的地方。在園內緩行,即如瀏覽一部地質學的教科書,翻開冰川運動產生的一頁頁奇觀:海岸低地、高山高原、冰川峽谷、懸崖峭壁、海灣、瀑布、湖泊……亞熱帶植物如冷杉、黑云杉、落葉松、石南杜鵑等令人目不暇接,而海鳥們不時撲扇著自由飛翔的翅膀。
園內處處是風景地。牛頭島的名字并不浪漫,風景卻如莫奈筆下的油畫。穿過林中小徑,驟然看到一片開闊的草地,而草地的盡頭是湛藍的大海。綠草稠密,莖長盈尺,其間綴滿野花:矢車菊、藍莓花、吊金鐘、紫鳶尾花……野花大如手掌,小如指甲。海風吹過,花草翻卷搖曳。我多年來過著繁忙的生活,很少這樣細細地觀察野花的綻放,傾聽浪花的淺唱。在海邊山崖上,有兩把紅色的木椅子。椅子是空的,低調寧靜,讓人好想放棄大城市的所有喧囂,從此坐到上面,安度余生。
轉天夏雨綿綿,我們走訪高地(Tablelands)。兩片大陸在此相遇,一片布滿棕巖,曾是遠古海洋的底部。5億年前劇烈的地殼運動使海洋消失,把海底地幔推到表面:另一片布滿青巖,是原始的大陸。這里堪稱大陸漂移的珍稀標本。因地質環境和火星接近,NASA曾在這里做實驗,籌備火星上的項目。在漫山遍野的巖石上緩行,仿佛置身于科幻電影中的場景。真實的世界那么遙遠,又那么虛幻。遠處的山頂還有積雪,融雪匯入腳下的河流。四周安靜極了,聽到的只有河水拍打石塊的聲音。海底和大陸都可以連接,生活中有什么障礙不能被消除?此刻只有我們兩個人,手牽著手,便已足夠。
離開格羅莫訥,我們踏上了歸途。一路上仍貪戀沿途風景。我們突然意識到在所有的旅游景點,從未遇見糾纏著兜售商品的任何小販,難怪如此享受這肅靜純粹的旅游。在歷時3天、駕車500多英里后,回到了圣約翰斯,到皮皮公園(Pippy Park)
“安營扎寨”。轉天,登上了返回多倫多的飛機。俯視紐芬蘭,這座“大海中布滿巖石的島嶼”,感慨于她無論被大自然鞭打,還是親吻,總在天涯海角兀自美麗,而居民們純樸真誠,我終于理解為何《船訊》中的奎爾,會在此地尋覓到愛的救贖和重生的歡悅。
我們制定過一個名單:此生一定要旅游的地方。人生苦短,其中絕大多數地方去過了,就不會重訪,但我們相約:紐芬蘭,我們還會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