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簽

慈琪

我有個叔叔靠賣書簽為生，那些書簽都是他親手做的，每張都不一樣。小時候我過生日，人家送的是一本本的書，他專門在生日會上拆開禮物包裝，往每本書里夾一張書簽。不光有紙書簽，還有塑料片兒的，葉子標本的，有一次他送我兩枚閃閃發光的青銅書簽，很漂亮，可惜被屋頂的喜鵲看上了，叼到窩里打死都不肯還給我。

到我十歲生日的時候，我家的書簽數目已經超過了書的總數。我對叔叔說：

“如果一個人有十本書，那么他只需要兩張書簽就夠了。我現在有不到一百本故事書，可是已經有兩百張書簽了……所以，下次您能換一種生日禮物嗎？”

“是的。”叔叔愁眉苦臉地回答，手里還攥著一把鏤空雕花的新式書簽，“人們很少買書，我的生意快做不下去了。”

“當然，它們很漂亮，買來收藏也是可以的。”我安慰他。

“可沒什么人有興趣收藏書簽啊。”叔叔說，“他們喜歡郵票、書畫之類有故事的東西。”

我翻著一本動物圖鑒，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書簽也可以有故事啊。”

“書簽的故事……書簽的故事？”叔叔喃喃地念叨著，突然像是被打了一針似的跳了起來，“對啊！可以做故事書簽嘛！”

他立刻出門回家了，兩三天我都沒見他人影。等到他再次登門時，帶了一沓新書簽。

我拿起一張，上面印了一個小故事，大概一兩百字，很短但是很好玩。

可我總覺得還有下文。

“下一段在這里。”叔叔遞給我另一張書簽，我接著讀了下去，足足換了三十張書簽，這個故事才告終結。

“叔叔，沒有人會愿意為了一個故事而去買幾十張書簽的。”我遺憾地對他說，“他們還不如去買一本書呢！對了，這個故事是誰寫的？”

“我自己寫的……這不是重點。你再看一遍這個故事。”叔叔說著把書簽打亂了順序遞給我。

結果，我讀到了一個新故事，開頭、情節發展和結局都完全不同了！

“怎么樣，我花了兩天時間才寫出來，隨便從哪一張開始讀起都可以！”叔叔得意地說，“就算收集不全也沒關系！要是把它們集成一套，那就有無窮無盡的新故事可以看了！”

就這樣，我叔叔開始向印刷廠出售故事書簽。印刷廠將書簽當做贈品，夾在每一本新書里。

剛開始是挺好的，人們很喜歡這個創意，可漸漸地，作家們開始抱怨了，因為所有人買了他們的書，讀不了幾頁就丟到一邊，開始看書簽上的故事。

作家們聚到一起，商量對付我叔叔的法子。

“讓印刷廠停止贈送書簽！”

“讓書店停止銷售！”

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制止了年輕人的喧嘩：“這些都不是根本的辦法。”

“那您說該怎么辦？”

“讓他的故事失去生命力。”老作家回答。

于是，作家們開始分工行動，將三十個故事擴展開來，變成三十個新的短篇小說。它們再也不能互相銜接起來了。

這件事給我叔叔造成了很大的打擊，他停止了銷售書簽，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露面。

但我叔叔始終是個干勁十足的人，他不會被一件事情打擊太久。爸爸說他從小就這樣，上中學時，數學老師罵他“還不如回去重新學一遍加減乘除”，他沮喪了兩天，第三天參加學校的作文比賽得了第一名。班主任是語文老師，為此對他青睞有加。從此他再沒在乎過數學老師的鄙夷。

經過我的提醒，叔叔意識到書簽不僅可以在外貌上下功夫，還可以玩出更多的花樣來。于是他開始了無休止的實驗。

首先，他發明了可以聞的書簽。它長得像一個粉撲，在需要做標記的那一頁上拍拍，就能留下馥郁的香味。叔叔一鼓作氣開發了十來種香型書簽，供不同的讀者選擇。

可這種書簽很快滯銷了。因為很少有人能一下子聞出來香味到底是哪一頁紙散發出來的。后來這些書簽被化妝品公司全部收購了。

第二次實驗，他發明了動物書簽。那一陣子給寵物設計的畫冊很熱門，上面有各種各樣的肉骨頭、蟲子和糧食圖片，據說很受小動物歡迎。叔叔就順水推舟設計了骨頭書簽、蟲子書簽和麥穗書簽。這次賣得很順利，但很快供不應求了，來的都是回頭客，理由一律為：

“書簽被吃了，小家伙很喜歡，我再買點回去給它們當零食。”

我本以為叔叔會心花怒放，可沒想到他的臉徹底陰了下來。

“我不想當個賣貓糧的，那是女孩子做的事情。”

“這沒什么不好呀！”我一邊喂小貓吃魚干書簽一邊說，叔叔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接著，他又發明了潛水員專用書簽（在水下讀書時不會漂走哦！），消防員專用書簽（防火，而且愈燒愈閃閃發光），警察專用書簽（必要時可以組合成一副手銬，用來對付圖書館和書屋里的小偷），售貨員專用書簽（堅硬鋒利，可以對付劫匪，并且你再也不用擔心把它和鈔票搞混了！）……

可是沒有一樣比“貓糧”賣得好。

叔叔重新陷入了沮喪之中。這回，他足足一個星期都沒緩過來，整天呆在我房間里看故事書。

星期天，一個姑娘按響了我們的門鈴。

“您好，我是市圖書館的管理員。”她帶著羞怯的微笑說，發辮在陽光中晃蕩著毛茸茸的金色，“我想拜托您設計一種書簽。”

我叔叔一手拿著茶杯，一手拿著圖畫書愣在門口，好半天才想起來請她進屋。

“是這樣的，我們圖書館借出的書需要在兩個月內歸還，可是大家常常忙忘了這件事，讓我們的工作很不方便。您能做一種提醒書簽，到期了大家就能馬上知道嗎？”

叔叔的腦海中開始浮現出畫面：把一只鬧鐘夾在書里，讀者滿頭大汗地試圖合攏書頁。

“有點兒困難……”

“可以嗎？”姑娘期待地看著他，我的小貓從沙發背上伸出爪子，小心翼翼撥弄她的發辮。

“我試試吧。”叔叔說。小貓爪子一撈，抓住了辮子。

提醒書簽讓叔叔頭痛不已。因為書簽造價不能太高昂，他只能往低成本的方向想。他先是設計了一種保質期為兩個月的薄餅書簽，到期了就會腐壞，引來一堆嗡嗡嗡的蒼蠅，讀者就很容易知道該還書了。

但這個創意被姑娘堅決否定了。

“我不希望整個圖書館都飛滿蒼蠅。”她說。

叔叔不氣餒，他又把另一種書簽送到了姑娘面前。這回的書簽帶著一股子花香，絕對不會招惹蒼蠅了。

“蜜蜂也不行。”姑娘板著臉說。幾只金燦燦毛茸茸的蜜蜂在她的辮子上停留一會兒，遺憾地飛走了。

叔叔又把自己關進了房間，日以繼夜地翻看動物圖鑒，又跑到山上呆了十來天。當他回來的時候，抱著一個大玻璃罐，里頭有無數金色的瓢蟲，像一罐子星星。

叔叔將它們一只只固定在書簽繩上，帶去給姑娘看：“這些瓢蟲耐饑能力很強，可以兩個月不吃東西，但是它們餓得受不了時會發出尖利的叫聲，讀者聽到后就知道要還書了。那時候你可以拿這些葉子喂食它們。”

姑娘接過瓢蟲書簽和一捆嫩葉，欣喜地注視著叔叔：“你真厲害！”

“哪里哪里。”叔叔不好意思地回答，但掩飾不住內心的得意。

叔叔和圖書管理員相處得十分愉快，她還幫助叔叔設計了一種盲人書簽，一頭固定在盲文書的書脊上，另一頭可以伸進書頁里。這樣盲人就不用在桌子上摸來摸去尋找書簽了。

一年之后，他倆結婚時，我問叔叔：“你還會繼續設計書簽嗎？”

“我要去嘗試新的工作。”叔叔遞給我一個紙盒，“這是送給你的最后一張書簽。”

我打開盒子，里頭是一張巨大的折疊書簽，正面是語文書的課文，背面寫滿數學書的算式。

“你可以在課堂上使用，把它夾在書頁里打開，老師就不會發現你在偷偷看故事書了。”

“謝謝叔叔，這是我收到過最實用的禮物了。”

“下次你過生日，”那個親切的圖書管理員姑娘——現在已經成了我的嬸嬸——對我說，“你可以借閱圖書館里的任何一本書。當然，別忘了在瓢蟲書簽餓死之前歸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