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過日子

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一年之后，中國共產黨十四屆三中全會確定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改革開放有了明確的目標。

市場經濟，意味著資源配置由政府單一主導變為社會多元競爭。由此引發的利益糾紛、觀念沖撞、規范調整……將每個民族都帶入了轉型的陣痛中。

納古鎮

玉溪市通?？h納古鎮，是一個漢回雜居的鎮子，全鎮八千多居民中，80%以上是回族。鎮上的回族保持著濃郁的民族特色和傳統風俗。其歷史，可追溯至公元1290年，賽典赤長子納速拉丁的孫子納數魯出任元江臨安廣西都元帥府元帥（帥府在今通?？h曲陀關），其隨軍家屬幾經遷徙，定居于此。

納古鎮歷史悠久，賢達輩出。中國著名的阿拉伯歷史學家、榮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阿拉伯文化沙迦國際獎”的北京外國語大學納忠教授、著名翻譯家納訓先生都是納古鎮人。

此外，納古還是著名的“手工業之鄉”，由于依山傍湖，人均不到三分地。1981年，當中國的大多數鄉村還在試點“大包干”時，這里的十四戶村民已經開始集資辦廠。

到1996年，納古平均每12個人，就擁有一家企業。全鎮的營業收入超過7億元。

先富起來，固然是好事。市場經濟打破了大鍋飯，在促進經濟發展的同時，也會帶來貧富差異。 發展不平衡，以及由此產生的利益糾紛，開始或多或少影響到民族關系的另一塊基石：團結。

“鎮上的車被人砸了！”聽到消息時，納家瑞正去往廠子的路上。作為回民，納家瑞感到氣憤，但是，作為生意人，他又盼著千萬別出事才好。

這一天，是1996年12月12日。

沖突與導火索

鎮上發生的沖突，導火索埋伏已久。

回民向來具有經商的傳統，在市場經濟中，往往能占得先機。

在市場競爭中，具有共同經濟生活傳統的民族，就有可能成為整合資源的有效方式。吃一樣的飯，說一樣的話，再加上千絲萬縷的血脈相連，讓同一民族自然地并肩攜手、互聯互幫。但隨之而來的，利益糾葛就有可能成為影響民族與民族之間關系的導火索。

九十年代經濟的迅猛發展，給當地大力發展運輸業帶來商機。單納古周邊八個鄉鎮的公路貨運量已經將近一億噸。

面對這個巨大商機，1992年，納古實業公司成立。公司整合了全鎮一半以上的個體運輸戶，注冊資金1200萬。同時，私人也開始擁有轎車。迅猛發展的運輸業，在中國的許多地方，產生了一種新的社會亂象。

通海縣翔峰工業公司經理納錦彬回憶：“車子被碰到一下，馬上就說要賠300、1000、2000。這樣子搞。被這樣對待過的這些人，肯定就要有怨氣。但是在納古鎮碰到了，他不會說是誰誰誰，他只會說回族?！?/p>

1996年，214國道云南段修到了納古，當地交通進一步緊張，由此引發了一場震驚一時的流血沖突。

由于修路造成車輛難以通行，回民的車輛和漢族車輛在互相超車的過程中，發生了口角。納古鎮的回民把龔楊漢族的車輛扣住了。龔楊的漢族不服，對過往的車輛進行打砸。隨后，雙方各自喊親友相幫，到最后，一些本來無關的人，甚至也被動卷入進來。由一個小小的口角事件，引發了潛藏在人們心中多年的怨氣，蔓延成一場大型斗毆，導致回民死一人，漢族死兩人的嚴重事件。

事件的影響和嚴重性，遠不止于此，社會上謠言紛起，當地漢回兩族之間心涼如水。12月28日，納古鎮的回民聚集在清真寺里，在一片要求報仇的聲音里，納家瑞卻想起了寺里珍藏的那塊匾。

一百多年前，云南爆發大規模的由民族仇殺引發的戰火，遍及全云南。血雨腥風里，納古先輩和周邊的漢族同胞結為異姓兄弟，約定回漢互保，唇齒相依。

“當時云南是80多萬回民，死了只有幾萬人了！漢民也死了不少。但是納家營呢，是回保漢，漢?；兀锖翢o犯，沒死過一個人。”

戰亂持續了18年，納古和周邊的村落間凝成了比血還濃的情誼。

戰亂平息后，漢族兄弟給納古送來一塊石碑，上面寫著“和氣致祥”。

而今面對這樣的往事，納家瑞實在不明白：刀斧之下，大家都能團結得像一家人。現在，大家都可以發財致富了，兄弟間卻開始“鬧生分”。

納古的事，其實正是那個轉型年代的縮影。時代在變，一家人如何維系信任與團結，都過上紅紅火火的好日子呢？

一起精打細算的日子

大理白族自治州巍山彝族回族自治縣永建鎮，有一個叫西蓮花的小村莊，村里有回族、漢族，還有白族，彝族，好幾個民族。

過去，一提起這里，人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西蓮花，撈浪渣?！庇捎诳恐t河源頭，一發水，大半個村子都泡在河里。由于致富無門、脫貧無望，西蓮花一度毒品猖獗。

上個世紀90年代，政府的工作隊在禁毒的同時，還向村民們推薦了一樣東西：核桃。

靠著一顆小小的核桃，把不同的民族聚在一個屋檐下，共同過日子。

用砍刀加工核桃，這，就是今天西蓮花村的支柱產業。和一些地區現代化的工廠、技術密集的產業相比，把這種營生當產業，似乎有些小題大作。

但是，對于一沒資源，二沒資本，除了過上好日子的樸素愿望，幾乎一無所有的村民來說，這把砍刀，就是打開市場大門的鑰匙。它帶來的不僅是溫飽，還有希望。

西蓮花村村民楊家偉（回族）介紹說，現在（加工價）是12塊一公斤。一個人砍一天能掙70多塊，一個月能掙兩千多塊。

兩千塊錢，并不多，但是，有了它，就不用擔心孩子的生活費，還能為老人添件衣裳。把核桃仁掏出來，看上去簡單，但是，不簡單的是不記掛“政績”，不稀罕排名，幾十年來始終把這種造福一方的營生，當產業來支持、培養。

在市場經濟下，讓一家人鬧矛盾的不是市場，恰恰相反，而是有人被排斥在市場之外。

今天，云南的支柱產業中，不論是云茶、云煙、云膠、云藥……，還是旅游業和周邊產品等，無一不是能最大限度地吸收勞動力，讓普通群眾能就地融入市場的產業和部門。

大理周城，白族扎染技藝省級傳承人段樹坤（白族）介紹扎染給周圍群眾帶來的實惠：“我們扎花都是按照計件的方式，發到各家各戶婦女的手上，差不多有兩千多的扎花工。三年的時間凈利潤差不多就賺了300多萬。”

只要大家手里有活計，心里就會有奔頭。通過盡可能地把每個民族兄弟都帶入市場，“各民族一律平等”的理念，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就有了一種新內涵：機會平等。

融入市場

普洱市瀾滄拉祜族自治縣酒井哈尼族鄉老達保村，李娜倮的家。瀾滄，位于怒山山系南段，因瀾滄江而得名。境內5座大山、6條大河縱橫交錯。山區、半山區占98.8%。

山高、路難，無疑會阻礙市場的發育。比這更麻煩的是，即便有市場，村子里也沒什么東西能變成商品。

在這偏僻的村寨中，只會犁地的群眾，靠什么推開市場的大門呢？

2012年，政府開始在老達保建設民族特色村寨。

2014年9月，李娜倮（拉祜族）決定把村寨整合為一家演藝公司。作為村里的集體企業，全村老少既是員工，也是演員。在這個曾經誕生過《蘆笙戀歌》的地方，鄉音、鄉情、原汁原味的民族特色，是最值錢的商品。

像老達保這樣保持著原汁原味的民族特色的村寨，在云南有很多。當游客和觀眾陶醉于青山綠水、被民族風情感染時，有些東西，由于顯而易見，反而被人忽略了。

要融入市場，老達保村面臨的挑戰極多。在村寨里，體現民族特色，也許花不了多少錢。但是，把人們帶到村寨的費用卻是昂貴的。它需要高速公路、航空樞紐、大型電站……等基礎設施做支撐。

青山綠水，可能是免費的，但是，要讓人們在青山綠水中住得舒服、玩得開心，不僅需要物流、酒店，還需要與之配套的通訊網、金融服務。

引導群眾走出大山、融入市場固然重要，比它還重要，也更難的，是把市場送到大山深處、送到田間地頭。

今天，在云南，公路通車里程最多的縣，不在昆明，也不在玉溪這樣的經濟重鎮，而是李娜倮的家鄉——瀾滄。

《快樂拉祜》，是老達保村最主要的旅游產品。和其它地區規模宏大、背景奢華的實景演出比起來，它，似乎顯得簡陋。但是，在這里，實景呈現的是真正的生活、真實的情感。群眾，不是背景和陪襯，而是實實在在地站在舞臺中間，放聲高唱：“吉祥的日子我們走到一起，共同把心中歌兒唱起來，蜜樣的幸福生活滋潤著我，拉祜人縱情歌唱，拉祜、拉祜、拉祜喲，只要天地永存，拉祜快樂永久！”

結對幫扶

中國作為一個大家庭，發展的目的就是要讓各族群眾過上好日子。這樣的好日子，在諸葛營已經成為現實。

2013年，靠著蓬勃發展的旅游業，100多戶的小村子吸引了36萬游客，全村的收入加起來，將近1000萬元。

而在6年前，這里呈現給人們的還不是濃郁的民族風情，而是，一片廢墟。

2008年的8月30號，四川會理縣發生了6.1級地震。諸葛營村離震中比較近，受損嚴重，房屋90%震損倒塌了。

諸葛營位于云南省楚雄州永仁縣，永仁地處川、滇交界處，是西南人口最多的少數民族——彝族的聚居地之一。諸葛營，在永仁被稱為“彝族第一村”。寨子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代，據說，諸葛營這個名字，就是由蜀漢丞相諸葛亮屯田而來。

在此后千年的歷史中，彝、漢兩族互相扶植。1964年，為了支援國家重點工程——攀枝花的建設，諸葛營，乃至整個永仁縣，曾經將大部分礦產、水庫、平整的好地……劃給了對岸。

也許正是基于這種情誼和歷史，當“兄弟”有難時，政府盡“全家”所能，傾力相助。

地震受災群眾一共79戶，一個政府單位結對一戶。負責規劃庭院，清理廢磚廢瓦，重整家園。

諸葛營的重建，進行了6年。掛鉤的單位，從未中斷過扶持和幫助。

被尊重 被信任 被需要

一家人過日子，離不開相互的扶持和幫助，更重要的，還離不開彼此的信任和需要。

2007年，蘇瓊芬離開了自己工作了幾十年的街道，來到了金星社區。上班的第一天，她就發現一個怪現象：雖然大家都在這里工作、生活，但是，似乎沒人把這里當做家。

蘇瓊芬：“社區才成立2年，社區建設還談不上。老百姓對社區的認識不是那么到位，公共單位的參與意識根本就沒有?！?/p>

金星社區原來是昆明的城中村，兩萬多人口，有28個民族。隨著進城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大量的流動人口使得原本就很脆弱的鄰里關系，越發顯得陌生和隔膜。

2007年，周海波和蘇瓊芬前后腳來到金星社區。蘇瓊芬來當書記，他來開傣味餐館。餐館就開在居民樓下，不要說食客吵吵嚷嚷，就是油煙、污水、垃圾……也容易招人煩?！拔覀兪峭鈦響艨?，這個餐館也是租的，如果老板不讓我租了，我可能就不能在這個社區呆更長了，這是實話?！?/p>

最怕別人把自己當外人，這種憂慮，張睿最能理解。1988年，他大學一畢業，就被分配到云南民委。工作中，如果涉及別的民族，張睿敢參與、敢發言。一旦事關自己的民族——苗族，他反倒有些顧慮。

“當時還是覺得有點忌諱，怕人家說三道四，就說你看你只關心自己的民族，或者是陷入狹隘的民族主義當中去等等?！?/p>

不同的民族，本來就有不同的利益訴求。市場經濟條件下，即便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賬，不管怎么算，難免都會有傷感情的時候。這種情況下，兄弟之間該如何相處呢？

云南的做法之一是：信任。

在云南民族工作中有一條非常重要的經驗，就是培養少數民族干部，當時的話說的是：”培養自己的上級”。所以有很多的老紅軍、抗日的老干部，南下到云南以后甘當二把手、三把手，甚至是更低的職務，把少數民族培養成為一把手，這叫做“培養我們的上級”?！?/p>

1999年，云南省制定了一個新的政策，世居的少數民族至少有一名干部在省直機關當中，擔任廳級領導職務。

通過把政策落實為制度，信任，就有了一個更加堅實的平臺。當各民族的代表能夠參與到對全省事務的決策中，各民族就會自覺地把自己的命運，民族的希望，與黨的事業、國家的繁榮昌盛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這樣，讓每一個民族都

覺得受到重視，受到尊重，得到關心。

受重視，被尊重，得到關心，固然重要。但是，蘇瓊芬更想做的，是營造出一種被需要的氛圍。

只有發自內心的彼此需要，鄰里之間才會真正覺得誰也離不開誰。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蘇瓊芬想到的主意是：過節，為此，她找到了周海波，兩人一拍即合。

組織大家唱唱跳跳，花不了多少精力，但是，對打工仔、打工妹來說，就有一種被尊重、被信任的溫暖。提供幾樣小吃，費不了幾個錢。但是，就會讓周海波這樣的外來戶覺得，因為替大家盡過力住在這里就心安。

過節看似簡單，但是，卻體現了一種社會治理上的創新。當大家都覺得被需要，意味著沒有人被邊緣化。如果每個人，不論出身、貧富、民族……都能在大家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體現自己的價值。一種和諧的社會秩序，就會蔚然成風。

法律課

歸屬，是一種情感。和任何情感一樣，在歲月流逝、滄海桑田的變遷中，都有可能被磨礪、被侵蝕。如何，為這種情感建立起一種比巖石還牢固的基石呢？

2014年9月早晨8點，納古鎮，孩子們走進了課堂。

今天，登上這個講臺的是一位特殊的老師，來自納古鎮派出所的一名普通民警。他講授的內容，可以概括為兩個字：法律。

納古清真寺教長納越義（回族）說：“我們做一個穆斯林，（要）懂得我們伊斯蘭教的知識、做一個合格的中國公民，還要懂得我們中國的法律法規?！?/p>

從1996年發生的事件起，這樣的課程已經延續了18年。曾經坐在這個課堂上的學生超過13萬人次。相當于全鎮8000多居民，每人平均聽過10次以上。

這種不厭其煩的重復只有一個目的，為一個急速變化的社區，提供一個行為的底線、秩序的基礎。由此，每個人都會變得更加成熟，更加包容。

玉溪市政協副主席馬良昌（回族）回憶說：“在上個世紀80年代、90年代，從玉溪的情況來說，幾乎是每三年要發生一起大的涉及民族宗教問題的一些群體性事件。在開展普法教育這方面做了以后，玉溪市已經連續18年沒有發生涉及民族宗教的群體性事件。”

納古鎮居民納家瑞（回族）：“什么民族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分子，享有同樣的權利和義務，一視同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就好辦了?！?/p>

過去30多年，納古，從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農業村落變成了一個工業化、城市化的現代社區。在這樣的轉型中，民族、傳統、精神和世俗……方方面面都會不斷受到沖擊和挑戰。

面對挑戰，法治，不僅能為每個人、每個民族劃出權力和義務的界限，更重要的是，它也為大家奠定了包容、合作、共同發展的基礎。

發展只有是共同的，才會是和諧的、可持續的。

今天的納古鎮，擁有全云南最大的清真寺，個體經濟蓬勃發展，社會和諧。“現在周邊很多村子，都是富起來了。原來（他們）是來納古打工，來了幾年以后，連設計、制作、操作、出去安裝、做賬、收款、經營……全方位地那么培訓。有點積累了，回去辦起來了。二街那個村子，過去都是養豬的，現在一條街全都是鋼窗廠?！?納家瑞說。

團圓

每年8月，離中秋節還有50多天，何家福已經開始張羅村里的團圓飯。鄭家莊，位于云南省大理州洱源縣，洱海的源頭。村子不大，由七個民族組成。

從1987年開始，何家福已經在鄭家莊干了27年書記。最初，上級和鄉親們選中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是村里第一個走出大山的人。

鄭家莊村支書何家福（藏族）：“我們跟藏族地區接近，上面的藥材比較豐盛。以后我們到上邊去購買，又往下去銷售，主要是靠朋友，到昆明、成都這些地方?！?/p>

從當書記的第一天起，何家福每次出山，總要帶上一個鄉親。一路上，他不僅要手把手地教鄉親們辨識藥材，熟悉行情，還要給鄉親們墊路費，當翻譯。

當鄉親們的日子越過越好時，上級和鄉親管他叫“致富帶頭人”，何家福自己卻從來不這么想。既然是一家人，做兄長的，多出一份力，不叫貢獻，而叫本分。

作為鄭家莊的主角，當鄉親們開始走南闖北時，何家福卻留了下來。他守在村里，每年為大家張羅一頓團圓飯。一頓飯，對于今天見多識廣的鄉親來說，也許并不稀罕。大伙稀罕的是這頓家鄉飯里，滿滿的親情和掛念。

正是有了這份親情和掛念，一家人走得再遠，心里惦記的還是團圓。

何家福說起每年吃團圓飯的熱鬧：“我們吃團圓飯的時候，村里遠到在北京、新疆、青海，這些地方的都要回來。我們嫁出去的女兒，出去上門的這些兒子，都一家一家地帶回來?！?/p>

看著全村團圓，何家福既高興，又有點傷感。他最疼愛的大女兒，因為在加拿大讀書，實在回不來。實際上，讓家真正成為一個家的，不一定是長相廝守、血脈相連。比他們更重要的是這種心靈的歸屬，情感的牽掛。

鄭家莊雖小，卻像整個云南的一個縮影。民族雖多，但是，一家人誰也離不開誰。

在云南，這樣的小家有成千上萬個。雖然民族不同，生活各異，但是，不論大家、小家，始終守著一條樸素的家風：正因為是一家人，所以不講付出、不提奉獻，一家人一定要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