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祺
在獵虎民族浩瀚的歷史前,浸泡于工業文明中的現代人,難免為拉祜族生態歌舞中人類原始的記憶所震驚。老達保以生態歌舞為載體,營造著人類快樂的精神家園,給失根的現代人以心靈慰藉,在精神與文化上找到了“回家”的感覺。
初識老達保
2015年6月,因擔負著中國民主促進會省委“構建共有精神家園、推進民族團結進步示范區建設”的重點課題,我們一行人來到了位于祖國西南邊境的瀾滄拉祜族自治縣。
瀾滄縣內國境線長80.563公里,南部糯福鄉與緬甸接壤,是祖國西南的重要門戶。縣內世居拉祜、佤、哈尼、傣、彝、布朗、回、景頗等民族,其中云南省特有少數民族之一的拉祜族占全縣人口42.8%。
在九曲回腸的公路上顛簸了數個小時,進入酒井鄉后,道路瞬時寬敞平整許多,相傳酒井善于煮酒,好酒如井水一般長流不息,清政府于此設酒房糧目管轄,并命名“酒井”。此去酒井哈尼族鄉勐根村的老達保組內99%的居民是拉祜族,村內完好地保有拉祜族舞蹈、歌曲、史詩等非物質文化遺產,有著“民族原生態歌舞之鄉,快樂拉祜唱響的地方”的美譽。
車未停穩,叮咚樂器聲已經和著細雨微風飄了過來,老達保寨門下,拉祜大姐捧著盛有清水的銅盆讓我們清洗雙手,隨后拉祜族大哥仔細給大家系上了寓意平安吉祥的棉線,映著蘆笙和吉他的“交響樂”,我們莊重地完成了洗手拴線的進寨儀式。
早有耳聞老達保人人懂音樂,個個會跳舞,寨門下蘆笙、吉他、鑼鼓一片切切嘈嘈,幾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蹦跶在大人中間,也抱著自己的小蘆笙呼呼地吹著。
一條寬敞的石板路貫穿了老達保,大道兩旁的房屋均為木材架構、瓦片鋪頂的傳統拉祜族干欄式建筑。房屋建有二至三層,在四根粗壯木料的支撐下,二樓離地近1.5米。樓層遠離地面具有防潮防濕的作用,適應了瀾滄山區多雨潮濕的氣候。居民生活起居于二、三樓,一樓的開放空間用于停放交通工具,擺放柴禾,關養畜禽和舂磨糧食,房屋四周僅用竹笆、木板圍柵分隔,鄰里間的溝通十分便利。
農耕社會里互相協助、幫扶的生產模式延展到生活中表現為村民間友情與親情交匯的特殊情誼,老達保村寨7.14平方公里,114戶,476人,家家戶戶彼此認識,親戚、朋友、鄰居、村民等身份堆積交織成一張村內的熟人網絡,形成了“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的社會”。
在熟人社會中,人們因熟悉而獲得信任,獲得認可,獲得對行為規矩下意識的遵守 ,“親密”因子導引了由熟悉到信任再到規矩的升級,形成了村民自發遵守傳統規范、互相幫扶、團結和睦、安居樂業的民風。
在這樣的熟人社會中,拉祜族歌舞和吉他演奏技巧通過密織的熟人網絡,以父子相傳、夫妻交流、朋友切磋等方式,迅速和廣泛的普及開來。
樂動老達保
51歲的李石開是“雅厄”藝術團的副團長,“雅厄”為拉祜語,即“人民大眾”之意,泛指一切愛好文藝并有一定專長的百姓。
1984年,李團長用一頭豬換了一把吉他,洋樂器在村內引發一陣熱潮,這把吉他便是老達保“全民彈吉他”傳奇的開始。
日常勞作結束后,村民相對坐下切磋彈奏技巧,指法從父親傳給兒子,由丈夫教給妻子,漸而形成了全民彈琴唱歌的潮流。1990年,李石開在農閑和節慶時間里教授老達保村民唱拉祜歌、跳拉祜舞,演小品,起初,李石開帶領的老達保表演隊僅在附近的寨子表演,多次登臺后,老達保的拉祜生態歌舞逐漸形成了專業的表演體系,在瀾滄地區唱出了自己的名聲。
自從接到央視導演邀請參加央視的節目《魅力12》后,老達保拉祜族歌舞多次在媒體上露面,大山的歌聲逐漸獲得世人的關注,各地游客紛至沓來。
拉祜樂器
生活于大山之間,滿目的翠綠、寬闊的天空、鳴叫奔走的百獸為拉祜族的音樂和歌舞提供了取之不盡的創作題材。拉祜族擁有一個自創的樂器體系:吹奏樂器蘆笙、直蕭等;彈撥樂器口弦、小三弦;打擊樂器鼓、铓、镲。
拉祜族直蕭分四孔、五孔、六孔三種,四孔直蕭音調較高,平日用于趕鳥;五孔直蕭音色悠長,在放牛時吹奏可以解悶;六孔直蕭聲色婉轉美麗,在拉祜族男女談戀愛時吹奏,有暗號傳情的寓意。
蘆笙和響篾與拉祜族有著同樣久遠的歷史,史詩《牡帕密帕》“扎笛、娜笛結婚”中記錄“扎笛砍來最好的泡竹做蘆笙,娜笛砍來最好的金竹做響篾,彈起響篾像夜鶯唱歌,吹起蘆笙像布谷鳥歡笑。” 蘆笙音軌復雜,一支蘆笙的吹奏仿佛多支樂器共鳴,帶來了節日里熱鬧的氛圍。
響蔑即口弦,彈奏時需用左手將其扶架于兩唇之間,右手撥動簧舌,簧舌振動在口腔中形成共鳴而發出咿呀嗞啦的樂音,像是女孩兒在樹蔭下的竊竊私語。
各種樂器在李團長手中翻飛,發出了風的聲音,水的聲音,樹葉的聲音,百獸的聲音,節日的聲音,聽眾們聽的目瞪口呆。
拉祜民歌
拉祜族民歌傳承歷史悠久種類多樣,有古歌、敘事歌、山歌、情歌、兒歌、勞動歌等10類,傳統拉祜族民歌演唱過程中沒有樂器伴奏以清唱為主,節奏采用混合節拍,歌曲旋律曲調豐富,不同類型的民歌又有著不同的曲調和演出特點,民歌使用拉祜語言演唱,唱腔九曲回腸,高音低音來回切換,與大眾音樂審美有著許多不同。
老達保拉祜族現代民歌采用漢語和拉祜語交匯作詞,加入吉他做伴奏,使用四聲部合唱的教會音樂演唱法,在大眾音樂和傳統拉祜族音樂間架構了一道橋梁。
20世紀初,美國傳教士永偉理將基督教帶入了瀾滄拉祜族地區,多聲部演唱的基督教音樂及西洋樂器也隨之傳入瀾滄。老達保一半的居民信仰基督教,在教堂中接觸并學習到贊美詩的多聲部合唱法,“西洋唱法”經過了本土化后,逐漸融入老達保拉祜民歌中。
交通和傳媒技術的普及,為老達保村民接受現代音樂提供了多種渠道,機緣巧合下,現代音樂元素逐漸匯入了拉祜族的傳統民歌中。
與錄音棚里批量刻錄的大眾音樂不同,老達保的拉祜民歌發聲于青山綠澗中,男子厚實的低音映襯著女子嘹亮高亢的嗓音,如同史詩般悠揚,傳統唱法與四聲部唱法交替使用,多聲部的交匯使歌曲更顯柔美。拉祜族歌曲中蘊含著愛情、親情、友誼的表達,講述著關于相思與分離的故事,一首歌就是一部樸實感人的電影,牽引著觀眾在歡愉和憂思中穿梭。用流行的曲調唱出古樸的詞句,飽含泥土味的音樂最能打動現代人“失根”的心,老達保的民歌就這樣與當代音樂審美不謀而合。
原汁原味的拉祜歌舞
老達保村寨建于山坡上,房屋順應地形逐漸向高處延伸,一路爬坡而行,穿出翠綠縈繞的居民區到達村寨最高處的文化廣場。
廣場上建有以木材構架,磚瓦鋪頂的《牡帕密帕》、《蘆笙舞》傳承館,房屋的九角屋頂與中原傳統建筑歇山頂有幾分相似,屋頂分主副兩個部分,主頂組成了房屋的主體部分,副頂向前延伸擴大了建筑門廊的空間。
在建筑主頂中央,刻著規矩豐滿的一只葫蘆,相傳人類祖先扎迪和娜迪從天神厄莎培育的葫蘆中走出后,生育了12種民族的先祖,拉祜族對孕育人類的葫蘆懷有崇敬和感激之情,將其視為民族圖騰,刻畫和放置在房屋最顯眼的地方。
這座落地式建筑建于山腳之下,高大的芭蕉樹站在郁郁蔥蔥的青山間,將一片翠綠堆疊出了層次,房屋前鋪有紅毯,搭成了一個面積不大卻一應俱全的舞臺。
舞臺兩側鑿渠引水,在水渠中建有數個低矮的石墩,與山水結合的舞臺能充分借用自然造化,因天氣變化和四季相差異,獲得了極具動態性的布景,融風聲、水聲、林濤、蟲鳴等自然聲響為一體,豐富了演出的視聽效果。在這里觀看老達保拉祜族的生態歌舞表演,是一場自然和人文藝術交匯的極佳享受。
“拉祜族傳統舞蹈有蘆笙舞、擺舞、跳歌及木筒舞、飯魂舞等”,從其表現內容可分為:“生產生活、模擬動物習性和祭祀禮儀”,拉祜族舞蹈集結了宗教、禮儀、娛樂和藝術等多種因素,擁有豐富的文化內涵。
若不深入了解拉祜族文化,未經改編的拉祜族舞蹈中的文化內涵并不能為觀眾所理解。老達保以時間為軸線,重新編排拉祜族舞蹈,從狩獵舞到勞作舞,展現了狩獵文明向農耕文明的歷史變遷,頗有歷史回溯之意。
拉祜族以獵虎民族著稱,狩獵舞中男子們圍成圓圈,隨著步伐的前后移動,圍成的圈子一次次擴大又縮小,抬腳、躬身、甩手一系列動作再現了圍擊獵物的狩獵場景。激揚的蘆笙曲中,男人們踏著重重的步伐,腳掌與大地一次次激烈撞擊,為高音的蘆笙打出重重的低音節拍,汗水落在地板上,男人眼里透出一絲與自然搏擊的狠勁兒。
進入農耕文明,拉祜族的日常勞作和谷米收新都與音樂相伴,有語焉“谷子黃,拉祜狂”。合著節拍,拉祜族婦女反復將上半身彎至與雙腿呈九十度角,她們雙眼直視大地,想是在專心侍弄著眼前的秧苗,伸出的雙臂伸垂直于地面,與身體一起左右搖擺,筒裙與身體緊密貼合,越發襯得拉祜族婦女身姿搖曳。
劇烈的踩踏聲擊打著大家的耳膜,響亮的蘆笙已讓人分辨不出聲道的數量,觀眾沉浸在了人類歷史的震撼中。
精神家園的守護
“追求時間精確性的工業時代的到來,使得生存于大地上的人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去體驗生命律動,也感受不到四時的代序。”
在“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的瀾滄山澗之中,于風云涌動碧濤蕩疊的舞臺前,在現代社會里奔忙而失根的現代人,被拉祜族歌舞樸實而真摯的笑容、透露著泥土之氣的詞曲以及飽含生命律動的舞蹈觸到了內心柔軟的地方。
海德格爾說:“我知道一切重要而偉大的東西只是產生于一點:人類有一個故鄉并須扎根于傳統。”傳統的遺失和離鄉的境況意味著內心的漂泊。
在獵虎民族浩瀚的歷史前,浸泡于工業文明中的現代人難免為拉祜生態歌舞中人類原始的記憶所震驚。老達保以生態歌舞為載體,營造著人類快樂的精神家園,給失根的現代人以心靈慰藉、精神歸屬和終極關懷,在老達保的精神家園中,人們感到了對生活意義和生命歸宿的文化認同,在精神與文化上找到了“回家”的感覺。
鳥兒在森林鳴叫,拉祜在山林吟唱。與錄制于錄音棚和演播廳“曲調流暢,通俗易懂,大量運用現代高科技手段和傳媒技術,充分利用商業運作的形式,易于被社會大眾接受并廣泛傳播” 的大眾音樂不同,老達保的拉祜族生態歌舞具有極強的“在地性”。
長期生活于大山之中,拉祜族對機器轟鳴的現代社會懷有恐懼心理,因為“住不慣”,老達保鮮有外出打工的村民。如果脫離熟悉的生活環境,到陌生的演播廳表演,村民難免會畏懼拘謹,歌者無法收放自如的演唱,舞者沒有真實的狂歡,“狂”舞也無法感染觀眾。
在群體性的實時演出中,每一個個體都是一個不可控因素,拉祜歌舞中表演者數量的增加也加大了不可控因素,過度的緊張情緒極易在表演者中蔓延,以自由快樂著稱的拉祜族生態歌舞自然就缺乏了其中的精髓。
于受眾來講,在老達保的自然和文化生境中展演的拉祜族生態歌舞具備不可復制的特殊性,茂密蔥郁的森林,山間的云霧,鳴叫的鳥獸,桿欄式民居,縈繞著爬藤植物的籬笆,溪水旁發出咚咚聲的驚鹿,拉祜族黑底紅白色橫條紋的服飾,熱鬧的蘆笙,悠揚的民歌,激蕩的舞蹈,一切都是老達保特有的文化和自然生態。
只有處于拉祜族聚居社區,在農耕社會的文化氛圍里,具備“人和文化” 的文化空間,觀眾才能充分理解并參與“拉祜狂”。
在地的原生態歌舞開發
2013年村里兩個精明能干的年輕人張扎啊和李娜倮看到市場的需求,于是召集大家組織成立“瀾滄老達保快樂拉祜演藝公司”,并收編了200名演出人員。公司承接演出邀請,管理日常演出活動,支付演員工資并分配演出酬勞,經營了表演演出、民族服裝、民族工藝品加工等七個板塊,2015年春節期間,老達保演出門票收益達6萬之多。
歌舞演藝的開發,讓老達保拉祜族能在自己熟悉的環境里找到改變往昔生活狀態的新機會,通過與現代資本的接觸及融合,村民看到了參與現代生產方式的新途徑。與“住不慣”的外出打工不同,村民不需要離開自己熟悉的文化土壤,“以至讓作為其生存方式的傳統文化成為自己融人新的環境的一個制約因素,使其文化優勢在‘水土不服的環境中成為劣勢” 。
拉祜歌舞“在地”表演中,村民對拉祜族的文化符號擁有全部解釋權和創新力,其民族信心和自豪感得到了增強。歌舞演藝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益,村民對從事歌舞表演的認知也逐漸從“兼業”轉變成為了“主業”,用讓自己快樂的歌舞文化參與文化產品的“創造、生產和利益分配”, 極大滿足了當地拉祜族群眾的幸福感。
經由報紙、廣播、電視以及網絡新媒體的宣傳,越來越多的游客來到老達保觀看老達保生態歌舞,在和當地居民交往中了解拉祜族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追求一種“新奇環境與異域風情所帶來的有別于日常生活狀態的審美感受”。
現在,“老達保快樂拉祜演藝公司”的拉祜歌舞表演大多在老達保村內舉行,歌舞表演中增加了游客的體驗內容,演出最后一個環節里演員邀請觀眾一同上臺舞蹈,在熱烈的音樂和鼓點下,游人和村民用統一的動作完成表演,于肢體的碰觸和眼神的交流中,“他者”和“我者”迅速進入了同一個文化空間。共同的經歷使外來游客對拉祜族的歌舞形式和內容有了切身體會,雙方的“合作”在彼此間產生了信任感和認同感。
老達保拉祜族主動的文化展示促成了多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在加強社會對拉祜族文化認同的同時,也因經濟效益、社會地位的提高而增強了拉祜族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
2013年瀾滄縣政府啟動了哈列賈(HALEJIA)鄉村音樂小鎮項目,項目將老達保定為重點打造村寨。政府的資金支持修建美化通往老達保的主要道路,硬化村內道路,改善村寨環境,完善村內住宿、餐飲配套設施,對村內及周邊生態環境進行全面整治,老達保煥然一新。
老達保拉祜族生態歌舞由最初的村內獨樂樂,到瀾滄縣村村間群樂樂,再到全國眾樂樂,感染到的人越來越多。依托全國性的平臺,老達保拉祜族的名聲也越傳越響。
村子以歌舞演藝為主,稻作農耕為輔的生產方式逐漸成形,村民用其特有的文化和經濟生產方式齊力發展著村內經濟,建設和守護著祖國邊疆。以生態歌舞作為引子,村民和各界人士協力將老達保建設成快樂、團結、富足、和諧的精神家園,為周邊居民和外來游客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正能量”。老達保快樂的精神家園淡化了“我者”和“他者”的分隔,在唱跳和狂歡中本地、外地,本族、外族的區隔消失殆盡,像《牡帕密帕》唱的一樣“人人喜喜歡歡,像兄弟姐妹一樣,不分什么界限。”
文化、經濟、生態、社會等各項因素在老達保達到了穩定的態勢,在各項穩定因素的作用下,日漸形成了老達保民族團結,邊疆穩定的有機生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