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三百里
作者有話說:
我寫這個故事是因為看了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那個時候我發現,原來在這個生活節奏飛快的現代,還有這么一批人堅守著古老的技藝,在與世隔絕的故宮里修復著殘破的歷史。
于是一個凝聚了成長、離別、等待和堅守的故事就這樣出現了。愛一個人啊,本就是天涯海角也要尋到她的。
良人不歸,就動身去尋。城門不開,便是翻也要翻出去。故宮無情,人何苦對它訴盡離愁?愛一個人,本就是天涯海角也要去尋的。
【一】
邵雪出生那天,下了入冬來的第一場雪。
得到消息的時候,邵爸爸正坐在故宮的鐘表修復室里給一座康熙年間的古鐘除銹。鎏金的鐘飾,被歲月斑駁出片片銅綠。
門外傳來一陣喧嘩,木器組的同事帶著一身風雪沖進了屋子:“邵老師,你妻子生了個丫頭!”
他一下慌了神,拿捏不住力道,手中的銼刀險些對文物造成二次傷害。一旁的老師傅看他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慌什么!準你一天假,回去看看母女。”
邵華匆匆道了謝,披上棉衣便和同事沖進了門外茫茫的風雪中。屋子里還有個男人,穿著中山裝,戴著眼鏡,膝頭坐了個小男孩。男孩手里握著鐘表報廢的齒輪,回過頭問他爸爸:“邵叔叔去做什么?”
男人溫和地笑笑,在他耳邊輕聲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小妹妹嗎?邵叔叔幫你找了一個。”
一個月后,三歲的鄭素年在故宮職工宿舍里看到了才滿月的邵雪。出生沒多久的小嬰兒,哭得一張臉皺在一起,攪得一向好靜的父母心煩意亂。素年手腳并用地爬上小邵雪的床,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她。
他看小邵雪,小邵雪也看他。
素年伸出小手擦掉小妹妹的眼淚:“妹妹不要哭,哥哥去給你拿奶瓶。”
邵雪抬起小小的手,緊緊握住素年的食指,兩個小孩咯咯地笑起來,惹得一旁的大人一頭霧水。
【二】
故宮門前又掃了幾次白雪,后花園的折柳又抽了幾次新芽,邵雪和鄭素年就在這與世隔絕的故宮里長大了。
他們住在故宮西側,透過側窗可以看見氣派的角樓。冬天下了雪,他們的父母騎著自行車穿過曲折的胡同去上班,后座上的孩子被家里的老人裹成了兩個粽子,稍大一點那個是素年,稍小一點那個是邵雪。再后來,他們都長大了一點,兩條腿剛能夠著腳踏板,就歪歪扭扭地騎車上路了。
那個年代的北京還沒那么多汽車,到了上班的時間,車鈴聲響成一片浩瀚的海洋,兩個小人兒在車流間奮力掙扎著。他們穿過縱橫的胡同,穿過氣派的鐘鼓樓,在清晨的薄霧里抵達故宮朱紅色的大門前。
宮門一道道地打開,鎏金的門釘點亮了寂靜的宮殿。
八十年代的故宮遠沒有如今這么多游客。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只是遠遠地觀望著這座氣派的宮殿,隔著朱紅的高墻,隔著流淌的金水河,就好像幾千年來的百姓那樣,即使里面早已沒了帝王。但那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喜歡參觀這里,只太和殿門前的兩只石獅就能謀殺他們幾十張膠卷。
邵雪總喜歡問:“素年哥,他們是哪來的啊?”
鄭素年那時也才是個小學生,看見金頭發的就說美國,看見紅頭發的就說俄國。直到后來,邵雪也學了英文課,抱著小書包跑到高大的外國友人前大聲問:“Hello, nice to meet you. Where are you from?”
外國友人驚訝萬分,粉雕玉琢的東方小娃娃,扎了個沖天的羊角辮,奶聲奶氣地說著他們的語言。一個英俊的外國男人蹲下身和邵雪平視,對待她的樣子就像對待一位與他平等的女士:“We come from Denmark.”
邵雪才學英文不久,背下的國家名字一只手就能數完,遑論丹麥這樣甚少提及的北歐小國。但她喜歡這男人對她的方式,于是就沖他燦爛地一笑,笑得很像年畫里那種抱魚的娃娃。
也就是從那時起,邵雪開始期待外面的世界。
她和素年爬到故宮最高的地方看落日。落日如火,燒紅了暮色中的北京城。她的目光穿過太和殿三萬平方米的廣場,穿過偌大的北京,落在了一個鄭素年根本看不見的地方。
“素年哥,你說那邊是什么啊?”
“是海吧。”
“那海那邊呢?”
鄭素年輕輕搖了搖頭。那是他的父輩沒有去過的地方,他或許也不會抵達。邵雪喜歡看遠處,他卻喜歡盯著一個地方,看到很深很深。
他去找瓷器組的師傅玩,師傅給了他一個從潘家園買來的煙鼻壺。民國破落人家的舊玩意,壞得沒什么修的價值,純粹圖個彩繪好看。他當個寶貝似的帶回家里,一點點地把缺口補好,拿父親的顏料調出相當的顏色,修得和新的無異。
他拿去給瓷器師傅看,老人戴著眼鏡細細檢查,竟看不出什么破綻。
他又把煙鼻壺下面的小字指給師傅。匠人的名字刻在底部,很好聽,像個讀書人。他說:“民國里有文化的人,怎么會去做工匠呢?”
他又說:“所以這煙鼻壺,不是工匠做的。這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做了送給心上人的。那年頭好人家的女孩不用這個,他喜歡的是個風塵女子。”
一旁的邵雪聽得傻了眼。一個小小的煙鼻壺,他卻能看出這么多門道來。時間一久,鄭素年越發和那些文物靈性相通,手一握,看一看,就能把年代、質地猜個八九不離十。邵雪和他逛潘家園,聽他在自己耳邊說,這個盤子仿得太假,官窯燒出來的不是這個質感;那塊扳指是真貨,綠里繞絲,八成是破落的八旗子弟出來變賣家底。
邵雪出生那年,她爸爸在修復室的院子里栽了棵杏樹。杏樹抽了新芽,兩個小小的少年對未來,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三】
長大的邵雪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似乎總是冬天。雪太大的時候,故宮會暫停參觀。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太和殿門前的積雪里,看見雪地上有麻雀蹦跳留下的腳印。沒人的時候,故宮的動物會格外活躍,喜鵲落在離人不遠不近的地方,側著腦袋觀察著這些它眼中的龐然大物。
看門的大爺拿一把長長的竹掃把,“嘩啦——”一聲,打破了這穿越時空的寂靜。
邵雪這才反應過來,端著飯盒,急匆匆地跑向父親的辦公室。
人在故宮待久了,會逐漸和這千年如一的場所融為一體。現在的邵華看起來和十三年前沒什么不同,現在的修復室也和十三年前沒什么不同。要不是邵雪莽莽撞撞地跑進去,這工筆畫似的場景大概一直也不會變。
“爸,媽給你熬的湯。”她把飯盒往桌子上一撂,一股燉了半個下午的排骨香氣立刻充滿了整個修復室。
隔壁的鄭叔叔有些心酸地扒拉著自己剛從食堂打的員工盒飯。
邵華笑話自己的同事:“晉寧不給你做飯啊?”
鄭叔叔苦笑:“我們家晉寧是領導,我回去得給她做飯,哪敢要排骨湯啊!”
晉寧是鄭素年的媽媽,正黃旗后裔,家底雄厚,年紀輕輕就遠赴意大利學文物修復。那時候談戀愛尚還講究門當戶對,這段愛情兩家都不看好,于情于理都走不下去。
但晉寧這種女孩從來就不一般,年輕的時候可以遠渡重洋,愛上一個人也可以做出居家賢妻的模樣。她放棄了去意大利博物館工作的機會,在故宮研習古畫修復,一做就是十多年。
邵雪喜歡晉阿姨,她和別的阿姨不一樣,不穿剪裁粗糙的工衣工褲,自己設計出樣子,拿到裁縫店做,一條淡藍色的長裙火遍了女職工宿舍。她也不像邵雪的媽媽總逼著孩子學習,她有個大箱子,沉甸甸的,里面都是外國小說。邵雪隔三岔五去翻著看,看那些遠方的人怎么說話,怎么笑,怎么戀愛,怎么跳舞。
在從沒出過北京城的邵雪眼里,晉阿姨就是遠方的世界。
她喜歡鄭素年,也喜歡晉阿姨。學校放假的時候,她成天不著家,一頭扎進晉阿姨的書箱。
她媽媽有時候被氣得罵她:“你就住在晉阿姨家算了,我還少做一個人的飯。”
她不甘示弱:“素年哥哥會給我做。”
邵爸爸最煩聽妻女吵架,大手一揮做出總結:“那你嫁過去得了。”
女兒的臉突然就紅了,摔門進了自己的臥室。
鄭素年是會做飯的。他們家晉阿姨地位最高,十指不沾陽春水,柴米油鹽都是丈夫、兒子的工作。邵雪和晉阿姨縮在書房里說心事,廚房里鍋碗瓢盆嘩嘩作響,透著一股煙火人家的氣息。
她說新來的英語老師很帥氣,喇叭褲、長襯衣,彈得一手好吉他。她說學不好數學,下次再不及格就要叫家長。她說同學新買的裙子很好看,她也想要,媽媽卻嫌她不想學習,只想打扮……
晉阿姨笑笑:“她買的裙子能多好看,我不信。”
邵雪起勁地向她描述:“白色的料子,上面有波浪的條紋……”怎么說都是小兒科的形容詞。
晉寧抿嘴笑著打開家里厚重的楠木衣柜,從最里面拿出個包裹。包裹輕得像是裹了朵云,她一抖,抖出兩件旗袍。
兩件顏色不一樣,但都是手工盤扣、雙緄邊,領子上繡著金線。邵雪不懂綢,只覺得這衣服摸上去通體舒暢,像是累極了的人躺進了一團涼絲絲的棉花里。
晉寧比畫了幾下,把紫色那件遞到邵雪手里:“這件藍的你大了能穿。先換這件,出來讓我瞧瞧。”
那時邵雪的身體已經開始悄悄地拔節,少女柔軟的曲線還不算明顯,被寬大的工衣褲遮得一干二凈。這旗袍大約也是晉寧以前穿過的,帶著一股擱久了的少女香氣。合身的剪裁讓邵雪不自覺地把頭抬起來,絲綢的涼意劃過胸、腰和腿側,她感覺整個人莫名挺拔了三分。
她怯生生地推開了門。
鄭素年正拿著暖壺倒水,抬眼便是一愣,這爬墻摸魚的小丫頭,怎么忽地就像個女人了?他看得發愣,晉寧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說話。開水溢出杯子,流下桌面,燙得他一聲痛呼。
邵雪趕忙給他拿了藥。他一邊忍著疼一邊看著她,心想:這個小丫頭片子,怎么突然就長大了?
【四】
晉阿姨是在邵雪初二那年查出病的。
那陣子館里忙著準備一場文物修復展,晉阿姨連著一周沒休息好,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胸口一陣發悶。她也沒聲張,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了醫院,查了整整一天,拿到一份乳腺癌確診的病歷單。
她細細地想,自己的小姨就是得了這個病去世的,自己的姥姥當年似乎也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家族遺傳病,這回落到了她頭上。
乳腺癌前期沒有征兆,查出來就是晚期。她病情惡化得很快,本就是個偏瘦的人兒,不過一個月就瘦到了八十斤。長時間的昏迷后,她偶爾也會突然驚醒,像個小孩一樣怯生生地和素年說:“我想吃豌豆黃。”
晚秋的夜冰涼徹骨,他只穿著一層單衣跑了三條街,終于找到一家沒關門的店面。可等他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時,晉阿姨卻又沉沉睡去了。
那年的素年,十七歲。他逃了大部分的課,日日守在晉阿姨身邊,只盼著她每天那十幾分鐘清醒的時間。
邵雪也會來,她從那時起便開始厭惡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慘淡的白色,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么漂亮的晉阿姨掉光了頭發,眼窩凹陷,整個人仿佛是架白骨。她那么喜歡的素年哥哥,一向沉穩溫和的素年哥哥,在那段日子變得暴躁易怒,蜷曲著身體,仿佛驚弓之鳥。
晉阿姨有段時間身體好了一點,能說話,也能吃些東西。她把邵雪叫過去,一點一點講著自己那些從少女時代就保存的東西:“那箱子書,都留給你。”她慢慢地說,眼底有托付后事的意味,“你喜歡走得遠遠的,就走得遠遠的,我早就看這北京城困不住你。那些衣服、裙子也留給你,好好的東西,素年用不著,總不能就這么丟了。還有啊……”
她大哭,撲到晉阿姨身上,眼淚染濕了晉阿姨的病號服。
“我不要,我都不要。阿姨,你快好起來,那些書我要和你一起看。”
晉寧也濕了眼眶,她輕輕地拍著邵雪的后背,安慰似的說:“好啊,好,等阿姨好起來,我們一起看。”
晉阿姨去世時,是揀盡寒枝的冬天。
出殯的地點是在八寶山。她的父母早已去世,家族里有聞訊而來的后輩,對著靈堂深深一拜。素年穿一身黑衣,跪青了膝蓋也不愿起來。
邵雪跪在一邊。她不是親人,無須戴孝,可臉上的悲哀一點也不比他人少。
那么好的晉阿姨,穿著漂亮的藍裙子,在外文書上寫著批注的晉阿姨,怎能一轉眼就永遠地離開了?
她終歸還是年齡太小,哽咽著問鄭素年:“素年哥,這世上到底有什么不會變?”
鄭素年沒有回答。
他消沉了半年有余。那段時間,整個故宮都是靜悄悄的。有時候有人經過西三院,會看見一個少年消瘦的背影,背影的主人靜靜地坐在古老的院落里,抬頭看著被古樹遮掩的天空。
后來,有個老人看不下去,走進那院子拍了拍素年的肩膀。他把素年帶進了晉寧生前修復古畫的院子,給了他一個卷軸。
泛黃的紙慢慢鋪展開,是幅潑墨的山水畫,畫上是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軟的云煙。
老人說:“這是晉寧生前補過的圖。”
他喜歡古物,修修補補,卻從未認真看過母親的本行。這幅圖先前一定破損得很嚴重,但他媽媽補得很好,如果不湊近細看,根本看不出那些褶皺和拼接。
好一幅山水圖啊!起筆果斷,落筆纏綿,畫家的心里藏了萬水千山。晉寧修得也好,接筆看不出痕跡,走筆之間有著不輸百年前那位畫者的遼闊心胸。
老人說:“人總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物沒有生命,但當你為她傾注了心血,人就和東西融成了一體。人來這世間走一遭,留下些什么,總是好的。只要東西還在,人也還在。”
他又說:“年輕人,要往前看。痛痛快快哭一場,替你媽媽好好活著。”
鄭素年恍惚了半年的世界里,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他的退學手續辦得很快。他收拾書包回家的那個下午,邵雪站在學校門口等他。
他說:“他們都不想讓我退學。”
邵雪點點頭:“我知道。”
他又說:“可是我想去補那些畫。我媽沒做完的事,我想幫她。”
邵雪又點點頭:“你覺得對的事,去做就好了。”
他壓抑了一天的心情,忽然就變得好起來。學校旁邊種了一排白樺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打在邵雪的頭發上,映得發色變得金黃。
她的頭發又厚又多,被風吹得飛起來。發絲掃過素年的臉,他攏攏她的頭發說:“該剪啦。”
邵雪搖搖頭:“我要留長呢。”
他笑起來:“好啊,留長,我幫你梳。”
【五】
那年七月盛夏,鄭素年正式拜入書畫組元老級的師傅羅懷瑾門下。故宮館藏的書畫數以萬計,他從頭學起,一點一點修復著那些破碎的歷史。邵雪還是會跑去找他。院子里有杏樹,開花的時候滿院飄香。她摘了花泡在水里,粉紅色的花瓣漂在玻璃杯里,古寂的院子也增了幾分亮色。玻璃杯擱在寬大的木桌中央,左邊是拿著毛筆的少年,右邊是讀著外文書的少女。
鄭素年好靜,邵雪也就不怎么說話。
有次看見他拿了幅人像,她便托著下巴問他:“難嗎?”
鄭素年低著頭笑笑:“這幅不難。”
邵雪來了興趣:“那什么樣的才難?”
他抬手,指向墻上那幅墨色暈染出的山水畫:“人不難。最難的,是山水。”
這幅山水畫的作者是個無名畫家,但筆勢起落張弛有度,小小一幅畫卷被他勾勒出江湖浩大的氣派。邵雪走進仔細看,勉強能看見后期修復的痕跡。
“素年哥,這是你修的?”
鄭素年淡淡地回道:“不是。我這輩子,也達不到她的高度。”
“為什么?”
“修復不是創作。”鄭素年立著腕,一點一點描摹著人物的輪廓,“要想修復如初,就要把自己帶進創作者的心境里。工筆畫不過是兩個細字,琢磨細,落筆細,山水畫卻要一氣呵成。畫家婉約,你也要婉約;畫家豪邁,你也要豪邁。這幅山水畫畫者無名,卻能看出創作者曾走過千山萬水,要是沒有相當的見識,一筆失神,全圖失神。我半輩子都待在這故宮里,怕是永遠也修不好這些山水了。”
邵雪愣了半晌,只覺得鄭素年說的每一句話都和這時代脫了節。她輕輕問他:“那你,就不想去遠處看看嗎?”
鄭素年沒有說話。
時光很快就到了1999年。
那年發生了很多事。故宮附近的老房子根據市政規劃拆遷,當初的職工們統一搬進了北三環的新公寓里。邵雪考上了大學,在北京外國語大學讀對外漢語,輔修意大利語和法語。她父親辭了故宮的工作,下海經商,成了那個年代第一批富起來的人。
世事巨變,鄭素年卻仍然待在故宮那個小院子里,和那座千年不變的古殿一同與世隔絕。
邵雪再回到故宮,已經快二十歲了。
她和學校里一個意大利男生亞瑟結成了語伴。亞瑟是個地道的中國迷,著迷于這個古老國度上千年的文化,最喜歡那更迭的皇家歷史。知道邵雪在故宮長大后,他纏著邵雪帶他去觀賞那些古殿和紅墻,給他講它們的故事,肢體動作夸張得嚇人:“我不喜歡那里的導游!”他很委屈地說,“她們說的東西很沒意思,還拉著我去買東西!”
邵雪無奈應下。時隔三年,她又回到了這片自己長大的土地。這里早不是當初那般清冷寂靜,游客摩肩接踵,觸目所及全是人頭。
亞瑟鉆進人群里,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那年代手機還不普及,邵雪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他的影子。太陽曬得她頭頂冒熱氣,迷迷糊糊間,她竟走到了西三院。
那些貫穿童年的記憶洶涌而來,綠樹,紅墻,自行車鈴鐺鐺的響聲,太和殿前厚厚的積雪……她沿著古道向前,每往前踏一步,記憶就越清晰,直到那棵杏樹出現在她眼前。
紅墻上架著枝丫,杏子伸出了墻,壓得枝丫直往下垂。她伸出手夠杏子。杏子太高,她伸出手也夠不到,只好踮起腳。她還差一點夠到杏子的時候,有人把手從她頭頂伸了過來。
紅彤彤的杏子落進男人的手心,他笑著看著她,手指拂過她及腰的長發:“頭發都這么長了啊!”
這幾年北京城拆了許多胡同,建了許多高樓,立交橋高高地架起來,車水馬龍,日夜不息。可是她的素年哥哥,怎么就一點變化都沒有呢?他就好像一件看不出年齡的古物,十年,二十年,都不值一提地揉碎在他的眼睛里。
他把杏子放進了她的衣兜:“邵叔叔走了以后,這棵樹就是我養了。”
西三院是鐘表修復,她父親在這里做了十多年的學徒。搬到新房子那天,邵雪最后來這里看了一眼。房子還是那間房子,木門木窗,琉璃瓦頂,人卻變了。
他把她帶進了院子。鄭叔叔老了一些,抬頭看著邵雪,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是……小雪?”
鄭素年把飯盒放在工作臺上,笑著點點頭。
“變了,變了。”看慣了千年不變的舊物,少女的成長反而才是讓他嘖嘖稱奇的事物,“變了太多了。”
是啊!邵雪忽然有些心酸。她變了,這世界也變了,她和鄭素年,離得越來越遠了。
給鄭叔叔送了飯,鄭素年就把邵雪帶回了自己工作的院子。師傅年紀大,不常來,于是這整個院子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古老的畫紙鋪在桌面上,素年抬筆,落墨,越發有了匠人的氣質。
“你現在修東西,還能看出那些故事嗎?”
鄭素年點頭:“能,里面有很多故事。這畫里的門道大了別的太多,看作者的落筆,看題字,看刻章,看裝裱,每個都有故事。有時候修著修著,就會想起再過幾百年,別人看我給畫做的修補是不是就像我看前人一樣。”人像的衣服補好了,他轉向了畫中人的發髻,“有時候做得入了境,好像在和古人說話。”
一字一句,從素年嘴里說出來,都和這個浮躁的世界脫了節。邵雪想和他講講學校的事,講講自己的事,講講這些年他不知道的事,話到了嘴邊,卻不自覺地咽了回去。鄭素年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進了里屋拿出個木盒子。
“早就想給你,一直沒機會。”他輕聲說,“她當初說要留給你,我沒在意。想起來的時候,已經很久沒見你了。”
邵雪打開盒子,竟是那件淡藍色的旗袍。
時光回到了十三歲的那個下午,晉阿姨和她悄悄說:“那些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阿姨這里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
她撫摸著旗袍柔軟的緞面,使勁忍著眼淚,笑著說:“好,我去換了給你看。”
若說曾經那件旗袍還顯得稚氣,這件淡藍色的便凸顯出了女人味。邵雪在西方文化的氣氛下待得久了,乍一看這氤氳著東方氣息的衣服,便不自覺地想起了晉阿姨。
她想起晉阿姨教那個小女孩什么是美,什么是遠方,什么是愛情。她這小半生,早已被這個離開的女人無聲無息地影響了。
盤扣一顆顆地扣起,邵雪散下頭發,從上往下,慢慢地梳著頭。
窗外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鄭素年敲了敲門。
仍舊是陽光,仍舊是樹影。他把邵雪的頭發抓成一把,木梳從發根順到發尾。
“染發啦?”
“嗯。”
“黑的好看。”
“真的啊?”
“真的。”
邵雪沉默了很久很久。長長的頭發整齊地盤在腦后,用皮筋扎起,繞成了一個雅致的發髻。
“素年哥,”她終于開了口,“對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道歉,只是覺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很愧疚。
鄭素年緩緩地嘆了口氣:“沒什么。我們都在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
1999年元旦,北京外國語大學的整個校園都在狂歡。
還沒開始倒計時,學生早就布置了校園,到了晚上,紅色的燈點亮了大半座學校。鄭素年的圍巾遮住了臉,他穿過沸騰的人群朝邵雪走過來。
太久不接觸外界,這些學生的興奮讓鄭素年有些茫然。邵雪的臉也激動得發紅,學校的大屏幕在轉播迎接千禧年的晚會,陳升和劉佳慧站在臺上唱:
“人說百花的深處,住著老情人,縫著繡花鞋,面容安詳的老人,依舊等著那出征的歸人。”
搖滾混著京劇唱腔,讓鄭素年覺得新奇。他問邵雪:“這歌講的什么?”
邵雪思索了一會兒,抬起了頭:“一個老人等他出征的丈夫,日思離人,人不歸。”
鄭素年緊了緊圍巾,若有所思地說:“是講等待的啊!”
電視里在倒計時,學生們也激動地喊了起來。鋪天蓋地的“三、二、一”里,邵雪趴到他耳邊說:“素年哥,我要到很遠的地方了。”
他在新千年的第一場雪里,慢慢地抱緊了她:“去做你覺得對的事吧。”
漫天大雪,仿佛封存了他二十多年的時光。
【六】
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窗外的大雪忽然停了。
入冬的芬蘭冷風如刀,大雪連下三天三夜。邵雪裹了條毛毯窩在沙發里,長發盤成一個髻。
壁爐里的火噼啪作響。
我摁了錄音筆,有些不情愿地合上了筆記本:“結束了?”
“或許吧……”她笑笑,眼角已經有了細小的皺紋,“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也談過許多場戀愛,可總覺得有件事沒有做完。北京人愛說‘這叫個什么事,你說,我和鄭素年,叫什么事?”
我啞然。
隨著孔子學院陸續地開張,他們的第一批創始人也逐漸走進了大眾的視野,邵雪無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對外漢語出身,游學歐洲五年,見識談吐都絕非常人。主編找了八層關系才約來了這么個專訪,這個沒頭沒尾的故事,讓我如何也交不了差。
我問她:“怎么不回去?”
她笑著搖搖頭:“回不去了。年齡都不小了,物是人非,不如在這么個漂亮的地方自己好好活著。小時候總對外面感到新奇,如今見多了外面的世界,反而覺得都差不多。”
她給自己倒了杯熱水:“薛記者,你采訪真有意思,不問我事業,反倒給我這么段時間回憶過去。這個故事有了結尾,我肯定告訴你。”
我點點頭,收拾好東西,走進了門外的風雪里。那時的我不知道,一年之后,我還會收到她的消息。
【七】
邵雪三十二歲生日那天,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里的聲音熟悉又陌生:“故宮和大英博物館有交流活動,我在倫敦。”
她那時正在意大利為了學校擴建開會,激動之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明明已經不是沖動的年紀,她卻十分鐘之內就買好了前往倫敦的機票。
鄭素年給她發短信:你不用這么急,我還要待不少時間呢。
她強裝鎮定:我正好明天在倫敦有會。
飛機誤點,她到大英博物館時已是傍晚。接待她的工作人員將她帶進了辦公區,指了指一扇高大的木門。
門虛掩著,她把手壓在門面上,溫暖的觸感沿著手掌的紋路流進心里。一線陽光從門縫里透出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木門便已毫無聲息地開了。
洶涌的夕陽,幾乎把鄭素年淹沒。
仿佛又回到了在故宮里游蕩的少年時代。
邵雪不知所措地問他:“你怎么來了?”
“為了什么?”鄭素年笑起來,“難道是為了補那幅山水畫?”
邵雪略顯失望:“那倒是,你多走走,總有一天……”
“以前有個女孩問我,”他說,“她問我這個世界上到底什么不會變。”
邵雪一愣,恍惚間想起了那個跪在地上的小女孩。
“我無法控制這個世界不變,但是我能讓自己不變。于是我就待在故宮里,只要宮殿不變,文物不變,我就不會變。可是那個小女孩,卻越走越遠。”
鄭素年把她拉過來,壓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到了椅子上。
“我以為是她想離開,可是后來,我看了一篇文章,文章里說,她總覺得有件事還沒做完。”
邵雪一驚,脫口而出:“你看到了?”
鄭素年笑笑,也不作聲,把她的頭發梳直,盤起,插了根簪子。
“這么多年啊,我還是不愛變。他們說現在年輕人求婚愛用戒指,可是咱們老祖宗,是用簪子定情的。”
翡翠簪子,不知打磨了多久才成了這樣精致的樣子。邵雪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尾聲】
兩人的婚禮是中式的,大紅的蓋頭和轎子,迎親的都是以前的老街坊。
我作為嘉賓參加了邵雪的婚禮。化妝間不讓新郎進,邵雪坐在鏡子前一點一點描著眉。
“都老了。”她有些感慨地說,撫摸著眼角細小的紋路。
“哪有那回事。”我打趣,“鄭先生天天看那些幾千年的文物,只怕你在他心里還小得很呢。”
她笑起來。而立之年的女子,褪了年少的輕狂,有了成熟女人的美麗模樣。
等她平靜下來,我說:“邵老師,你是不是都不知道,我采訪過鄭先生?”
她有些訝異地看向我,描眉的手停了下來。
采訪過邵雪后,主編又定了一個文物修復的專題。會議上,昏昏欲睡的我恍惚間聽到“鄭素年”三個字,一下就精神了起來。
我拿出本子格外積極地說:“我去我去。”
采訪的地點就在工作室。鄭素年話不多,我只好和攝影記者四處抓拍他屋子里的工具和未完成的古畫。鏡頭轉了兩圈,定格在墻上的一幅山水畫上。
明明沒見過,我卻覺得熟悉無比,細細想來,竟是邵雪和我描述過,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軟的云煙。
我不由自主地問:“鄭先生,這幅畫,是不是有些故事?”
鄭素年愣了愣,淡淡地回應:“這是我母親補的一幅山水。畫家無名,算不得貴重,就一直裱在了這屋子里。”
話說到這里,他停了手上的工作,和我輕聲說:“年輕的時候總有些固執,覺得做修復就該靜下心,不遠行,覺得愛人就該在原地默默地等,直把自己逼進了牛角尖。后來大了,也就想通了,我母親要是沒走過那么遠的路,也補不好這畫。沒見過千山萬水,反倒靜不下心留在我父親身邊。”
他轉過身,用刷子給畫紙涂上一層清水:“薛記者,你要是有什么愛的人,他在哪,你就去哪。別像我一樣,死心眼地等,等想明白了,人也遠了,感情也就晚了。”
“不晚。”我頗有些不沉穩地說,“不晚的。”
他看向我的目光有些訝異。
我手忙腳亂地拿出背包,把邵雪那期雜志翻出來遞給了他。
窗外濃綠的樹葉被風吹得嘩嘩作響。這片古老的宮殿啊,這么多年也不曾變過模樣。拜別了鄭素年,我一個人走到了太和殿前,想象1983年的邵雪一個人走在這片空蕩蕩的廣場上。
良人不歸,就動身去尋。城門不開,便是翻也要翻出去。故宮無情,人何苦對它訴盡離愁?愛一個人,本就是天涯海角也要去尋的。
這個結局,邵雪一定很滿意吧。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