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物語 [組詩]

彭志強

石 臼①

寒風刮向茅屋，也就刮向了虛無

我想起我的親人們不是遠離故土

就是屈身于塵土之下

記憶都生了九層垢了。北方的雪

還未抵達南方的春天。

我固執地想念石臼，春天

要回一趟曲水的大元堡山

從狹窄的馬路，踏進寬闊的石壩

把父親曾經曬干的谷子放進石臼

用舂米杵砸出我叛逆的殼

用糯糯的白米封住我黝黑張狂的口

用山泉水洗清我在城市里生銹的鄉愁

如果河流和時間都可以回流，我愿意

天天都在田間里，看親人們

抬起彎腰的稻谷，有說有笑

吃放心的飯

喝清香的水

睡安穩的覺

眼前這個失而復得的石臼，竟然如此

讓我和同游草堂的父親相對無言

注：石臼，杜甫草堂唐代遺址出土石器文物，唐人舂米器具。

石磨盤①

從泥土里挖出

一個人的鄉愁。石磨盤，是我

擺放在茅屋灶臺秋風落腳之處

去世多年的爺爺和奶奶又凸現在眼前

重現棉布漏斗，遺漏的時光

那些被時光碾碎的豌豆不是豌豆

而是我饑餓的童年，或者是他們

農忙的身影，涼拌的粉

有兩種路徑和杜甫千年前的窘迫一樣

一是隱蔽在詩句深處

二是深埋在泥土之下

往事潛入地下，再一一冒出來

竹子生育出更多竹子。石頭

卻忍痛結扎生育能力

無力回轉，秋風吹散的人

吹散的濕漉漉鳥語。我相信

石磨盤也愛異鄉人

投出贊許的光，丟棄鄉愁的愁

注：石磨盤，杜甫草堂唐代遺址出土石器文物，唐代民居生活用具，目前陳列于草堂茅屋。

白瓷盂①

“杜甫這個鄰居根本不是鄉下人！”

“這種白瓷盂在我們鄉村找不到！”

父親肯定地對我說。白鷺飛過的天空

過去不荒涼，現在才荒涼

一支接一支煙在鄉村燙傷了他的手指

我的紙巾改變了他在城里咳嗽的方向

天上不可多得的藍

地上不可多得的綠

那些向天空吐痰的人，會不會羞愧

花的慌張，草的躲藏

“多么好的白瓷盂啊！”

“用來吐痰太可惜了！”

父親一步一回頭

嘆息聲被風送遠

“如果用來裝高粱酒，再黑的夜

再濁的眼，也看得見摸得著……”

注：白瓷盂，杜甫草堂唐代遺址出土瓷器文物，唐人痰盂用具。

花紋磚①

古人把鮮花刻在唐磚

今人把鮮花繡于鞋底

我總覺得針尖有點殘酷，血紅的美

比如這塊殘缺的花紋磚

花枯萎時留下多少淚水

磚出土時就會露出多少泥土

掩不住的滄桑

秋風像蛇一樣纏住花紋，緊咬著磚

我觸摸到的涼

你想象不出來

有人指認它是杜甫客居古寺的落魄

有人指認它是高適放置邊疆的閑適

我的手指冰冷，無法指認它

它太像汶川大地震推倒家鄉的墻磚

它把恐懼亮出來

也把孤獨還給你

活著的螞蟻已經沉默了八年

何況是比螞蟻還渺小的我們

注：花紋磚，杜甫草堂唐代遺址出土文物，據考古研究為唐代民居所用磚石。

粉 盒①

把香粉涂在臉上，一定要抹出笑容

把神水喝成信仰，不讓左眼跳進右眼

這人，不是你媽

而是我媽

別人土里挖出太陽，她才拿出粉盒

月亮和山河都睡了，她又拿出粉盒

一天到晚上涂下抹，她就是要做明星

把自己從鄉下人涂抹成城里人

鄉親們都這樣說。

只有外婆面朝我，抖落臉上的灰

“我勸外公把接班造船的人選你媽”

“你二姨才到處亂說她不是親生的”

后來買了粉盒，我媽執意給外婆半盒

她不知道在泥灰里匆忙一生的外婆

一直羞愧

在香粉里粉飾人生

直到親手把外婆裝進了骨灰盒

我媽才放下了粉盒，一臉疲憊

注：粉盒，杜甫草堂唐代遺址出土文物，據考古研究為唐代婦女生活用具。